“尽管接下追杀令的是段鹊,她也被称为血罗刹,但是符重红却被称为‘天下第一杀’,起因是某次她出手之际,对方报上了名号,问她姓甚名谁,她却并不回答,反而是淡淡地反问一句,那么,你是天下第几?”符白珏说,“我想,师姐那时候恐怕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旁听的人将此事传得这样广,一开始取这个称号是为了嘲弄她,因她相貌并不出众,身形又瘦瘦小小的,不甚起眼,不过到后来就逐渐变成了一种畏惧。”
段鹊与聂秋,都是相貌太过出众,有时不得不以物遮面,避免太引人注目。
而这样不起眼的、混在人群中也找不到的小姑娘,正是最优秀的猎手。
“其实无论是我还是师姐,都是因为长身体的年纪里饿肚子,吃的都是些没有营养的东西,所以身形才不比一般侠客。”说到这里时,符白珏的声音微微压低,“而师兄患病而死,是因为流落街头的那些年,他将他能取得的食物都塞给了我们,我与师姐都知道,他会在夜里胃痛而醒,整宿睡不着,但是没想到几年后他竟会因此病入膏肓。”
符白珏在清明时去探望过师兄的墓。
细雨纷纷,他撑着伞,踩着泥泞的小路走到时,已经有人在墓前了。
那是符重红,没有撑伞,淋着雨,兀自站在寂寥的墓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手中拿着一个酒杯,墓碑上同样也放着一个酒杯,杯中盛满了酒,却无人同她共饮。
符白珏止住脚步,将身形隐于树后,沉默着观望了一阵。
这清明时节的雨絮絮地下,总像是要停了,又没有真的停。
他站了一会儿,算着时间要到了,将手中的伞放在地上,转过身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符重红突然开了口。
“白珏。”她如此唤道,声音发哑,浸着雨水的寒凉,“我知道是你。”
符重红只是垂眸凝视着那方枯瘦的墓碑,于是符白珏也止住脚步,没有回头。
“你......我不知你如今是何般模样,过得如何,在做什么。”符白珏听着符重红这样说着,忽然想,他以前听过符重红这样小心翼翼得近乎生疏的语气吗?似乎没有。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没有照看好师兄,所以这么多年都对我避而不见,每每当我要追上你时,就与我擦肩而过。我总是在追你,总是追不上你。”不是这样的,符白珏想,他是恨自己甚至没有见到师兄在弥留之际的最后一面,“师兄说过,我们是同出一门的师姐弟,要互相扶持,好好相处;师兄也说过,只要足够有权有钱,就能够重振师门。我并不怀念当初的门派,不过是怀念我们曾经在一起度过的日子,可如今我终于成为了白虎门门主,也攒下了许多钱,师兄却已经走了,就连你也不愿意再见我一面。”
“我不懈习武,却惰于策谋,来到魔教之后,我勉强向左护法周儒学了一些,却没甚成效,或许是因为我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你在出谋划策,我只需要无条件地信任你就可以了,所以事到如今也学不会。”符重红忽然笑了,“大概真是不适合。”
她伸手取过墓碑上的酒杯,将杯中酒倾洒于地上,逐渐融入泥土中。
“如果恨我是支撑你活下去的动力。”符重红缓缓说道,“那你就继续恨我吧,然后活下去,直到我像以前的无数次那样费尽心思破解了你的谜题,找到你的那一天。”
然后,符重红拿起两个酒杯,又淋着雨离开了。这是她头一次没有追过来。
过了一阵,确定符重红真的离开后,符白珏走过去,将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墓碑上,闭上眼,像是罪孽深重的罪人一样的忏悔,然后他将伞放在墓碑上,遮住风雨,走了。
如今立于桃树下的符白珏,同样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说道:“我不会半途而废的,但是,我希望我们真的遇上她的那一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只管离开,让我留下来和她将一切都解释清楚。”
他是为了师兄和师姐走到今天的。
所以,被迫将隐藏于心的所有秘密都说出口,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祝枕寒和沈樾当然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听他们答应下来,久久停滞于符白珏心头的,缓慢而煎熬的烧灼,终于有所缓解。
然而,随之而来诞生的是无法遏制的期盼,又将簇着扑不灭的火,烧成新的荒芜。
第65章 行行明镜中
沈樾缓了一天,身上的酸痛也终于消得差不多了。
符白珏见沈樾在院子里伸懒腰,往树上一翻,就倚在了满缀桃花的枝桠间,动作很是轻盈,不由得想,也不知道昨夜祝枕寒将他折腾得多么凶,竟然能将这么一个甲等镖师折腾得走两步都一瘸一拐的.....正想着,祝枕寒也从里屋出来了,手中端着两个碗。
见他过来,沈樾就压着身形,伸着颈子来瞧,祝枕寒很配合地将碗递过去。
符白珏很希望自己没看见沈樾脖颈上扎眼的吻痕,但可恨他眼神太好,即使夜色如此深,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他揉着眼睛,赶紧转身走了,不打搅这对腻歪的鸳鸯。
咳,不是鸳鸯,确切地说,是鸳鸳。
祝枕寒将碗递过来,沈樾就凑过去嗅了嗅,“酒?”
他屁股这时候还隐隐作痛,沈樾苦着脸,想,莫非祝枕寒喝酒喝上瘾了?
祝枕寒只是说:“你尝尝。”
酒碗面上浮动着几片桃花瓣,沈樾抓着树枝,真的低头尝了尝。抿了一口,他就立刻尝出来这是青梅酿成的酒,入口时酒的味道反而不明显,更多的是青梅的酸甜气息,又有桃花的浅香点缀,还挺好喝的,祝枕寒要收手了,他就忍不住讨要:“还想喝。”
总归符白珏已经回屋了,祝枕寒这特地端出来的两碗酒也就都进了沈樾的肚子里。
沈樾饭饱酒足,满意地摸了摸肚皮,邀祝枕寒一起上来跟自己吹吹夜风。
祝枕寒知道这只小鸟向来都喜欢在月上枝头的时候跑到高处吹晚风,偶尔兴起,还会摘一枚叶片衔来吹曲,不过,这枝桠恐怕是承不住两个成年男子,非得折在他这里。
沈樾托着脸颊想了想,兴致勃勃说道:“那我们上屋顶去!”
他从来没和祝枕寒一起这样在逐渐酿成琼浆的夜色中吹着微风,所以格外兴奋。
祝枕寒知道,自己以前是被那种幼稚的想法所牵绊,他以为沈樾只是喜欢他清白不染尘埃的模样,所以要端着矜持,故作冷静,即使知道沈樾有这样的习惯,也看见过好几次,但都只是远远地观望,等到沈樾终于觉得无趣了,跃下屋檐时,他才显出身形。
于是祝枕寒说,好,又让沈樾先上去,他将酒碗端进屋就过来。
等到他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沈樾果然已经攀上了屋顶,正翘着腿等他,祝枕寒也没让他等太久,很快也登了上去,坐在沈樾的身侧。适逢十五,月圆似盘,伸手可摘,晚风也沉沉似低语,是恰到好处的凉爽——沈樾忽然问道:“小师叔,你喝没喝酒?”
祝枕寒摇了摇头,说道:“你也知道我的酒量,一沾就醉,自然不敢喝。”
他话音刚落,沈樾就扣着他的下颚倾身过来,顶开牙关沿着湿热的舌尖缓缓一触,退出去之后,笑盈盈地眯起眼睛,说道:“那你可以在我这里尝尝,味道还不错。”
确实是青梅清甜,泛着一点酸。
“你现在又很大胆。”祝枕寒用指腹擦去他唇边水迹,“不怕被人发现了?”
“应该也没人会往房顶上看吧。”沈樾想了想,又说道,“要是真的被发现了,以你的武功竟然没有提前察觉到有人来,就说明你有心害我,你偏要引着我来吻你的。”
他歪道理很多,祝枕寒不同他争辩,只是想起一件事情来。
“我第一次和你放下彼此的身份,交谈的时候,就从你身上嗅到了青梅的气息。”他略带怀念地说道。那时候正是他在解救将要卡在缝隙间的小猫,檐上的少年听到他喊的那一声“咪咪”就忍不住笑了出来,跃下来,招了只小鸟,诱得猫咪钻出来被抓住。
沈樾也想起来了那件事。
“我当时刚从师门出来,嘴里吃着青梅,手里拿着,怀里还揣了几颗,若不是因为看到是小师叔你在那里,我才不会特地攀上屋檐去瞧。”他说,“跳下来的时候,你看我一派淡然,其实怀里的青梅差点就要一骨碌掉出来了,我赶紧蹲下去才将它稳住。”
祝枕寒还以为沈樾蹲在自己身边是为了瞧小猫,结果是因为怀里的青梅快要掉了。
或许是念着这种酸甜的味道,当祝照晴问祝枕寒有没有想尝的酒时,他给出的回答便是青梅酒,尽管不是为了他自己要喝,但是能给沈樾尝一尝,倒也了结当时的念想。
适时地起了一阵风,沈樾像是看到什么了似的,突然站起来了。
他伸出手,将那片被风吹得飞扬的树叶握在手中,重新坐回祝枕寒身旁后,将树叶捣鼓了一番,然后抵在唇边,徐徐地吹出清亮却不刺耳的曲子,祝枕寒听了片刻,也听出来这是什么曲子了——是在小孩子之间广为流传的童谣,调子很好记,在祝枕寒小时候,浮兆镇很是流传了一阵子,没想到身在商都的沈樾听过这首歌,或许也唱过几次。
他轻轻叩击着瓦砖,以此应和,唇齿间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了音节,成了曲调。
一人吹曲,一人应和,本是十分安静恬淡的画面,只不过,两分钟后,屋檐下就传来了第三个声音,奶声奶气的,比起唱倒不如说是嚷:“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两人皆是一怔,旋即笑了起来。
这一唱一和,熟悉的曲调倒是将小孩子给从屋子里引了出来。
祝枕寒去将祝南絮抱了上来,拧身登檐时,小家伙激动得手舞足蹈。
沈樾赶紧把她揽住,免得她左晃右晃的掉下去,祝南絮这才老老实实地坐下来,两眼发光,声音都浸着一层蜜似的甜,问道:“哥哥,沈哥,你们怎么唱歌不叫我啊?”
沈樾讳莫如深,“因为这是我和你哥哥之间的秘密。”
祝南絮不信:“你们能有什么秘密呀?是我哥哥逼你吃辣椒吗?”
这坎儿是绕不过去了。沈樾想着,突然起了一种莫名的玩心,促使他作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端着架子,说道:“我和你哥哥还真的有秘密,絮絮,你想不想知道?”
祝南絮说:“想——”
沈樾说:“比方说,你哥哥有喜欢的人,而我恰好知道是谁。”
祝南絮转过去看祝枕寒,“真的?”
祝枕寒顺着往下说:“真的。你的沈哥也有。”
祝南絮问:“也是哥哥认识的人?”
祝枕寒答:“对。”
祝南絮冥思苦想,得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哦!你们喜欢的是同一个人?”
沈樾惊得差点从房檐上摔下去,忽然觉得自己的秘密......似乎也没有那么特别。
祝枕寒摸着小妹的脑袋,说:“不是的。哥哥喜欢的人就在你面前。”
“我的面前?”祝南絮迟疑了片刻,慢腾腾转过身子,小小软软的手指从自己指到沈樾身上,然后她恍然大悟,“原来哥哥喜欢的是沈哥啊,可是沈哥有喜欢的人了。”
她一点儿也不惊讶,让沈樾毫无成就感,坦白道:“沈哥喜欢的就是你哥哥。”
“哦——你俩互相喜欢哪。”祝南絮说完,托着下巴,看了看沈樾,又看了看祝枕寒,竟然很兴致缺缺,晃着两条腿,说道,“这算什么惊天大秘密呀?我都不惊讶。”
祝枕寒都觉得奇怪,“絮絮,今后沈哥可是会同哥哥成亲的人。”
沈樾老脸一红,却没有转过头去,等着瞧祝南絮的反应。
“我听隔壁家的小九说,他的嫂子就对他不好,他跟我说,与其找个不认识的人当嫂子,还不如找个自己熟悉的人当嫂子,最好脾气要好,要会哄人,对哥哥也好。”祝南絮扳着手指头算道,“沈哥脾气好,会哄我,对哥哥也好,这不是刚好很符合嘛!”
这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樾想,不过,谢谢你,那个素未谋面的小九。
小孩子对性别观念很模糊,觉得喜欢谁就跟谁贴着、黏着,要是哥哥能将那人娶进家门更好,才不管那人是男是女,是猪是狗——咳咳,总之多了个男嫂子也欣然接受。
沈樾故作深沉地叹气,说道:“可是我到现在还没跟叔父和姨母坦白这件事。”
祝南絮一下子起了兴趣,问道:“为什么?”
沈樾摸了摸鼻尖,说:“我有点难以启齿,关于我拐走你哥哥这件事。”
祝南絮说:“但是你跟我就说得很顺畅啊。”
沈樾哽了一下,求助似的抬眼望了祝枕寒一眼。
祝枕寒接收到他的眼神,低咳一声,要将祝南絮抱起来,“絮絮......”
“等等,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祝南絮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拉过沈樾和祝枕寒,就要往底下跳,沈樾赶紧伸手拦住她,带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落了地,祝枕寒紧随其后。两个人都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跟着祝南絮走了一阵,直到她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了步伐,才站住了。
沈樾迟疑:“这是要做什么?”
祝南絮指了指那扇门,“我爹娘还没睡,你可以趁现在告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