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敌缠斗之间,不容迟疑。符重红那将要落下的一刀缓了,祝枕寒手中的剑已收不住势,即使翻转手腕,还是在她颈上划出了一道伤痕,绽开斑斑血梅,符重红却浑不在意溅在脸上的血迹,也不觉得疼痛,抬手止住门众,呼哨一声命白虎归来,望向符白珏。
她的目光先是在他腰际悬着的那枚小小的木头上一凝。
那枚木头疙瘩根本辨不出形状,十分丑陋,恰好,符重红也有一枚。
师弟从小就喜欢捣鼓木头,雕出来的东西却丑兮兮的,鼻子不像鼻子,眼睛不像眼睛,符白珏说这个雕的是符重红,尽管符重红有些嫌弃,可还是接了过来,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从鲤河离开,前往魔教之后,她也一直将这木头疙瘩带在身上,像是护身符。
然后,她的目光向上抬去,望见符白珏指间的丝线,在阳光下滚烫晶莹。
丝线牵连着一具傀儡,傀儡雕琢得无比精细,栩栩如生,和当年的水平大不相同。
她就明白了。
这是她的师弟,也并不是她的师弟。
她熟悉他的过去,却对他的现在一无所知。
符白珏掀开遮掩相貌的黑纱,多年来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现在符重红面前。
他已经褪去了当年的青涩,面庞的棱角更为分明,而发生最大变化的,却是他的眼神,那双眼睛里充满着复杂的情绪,写满了字字句句,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隐忍。
符白珏启唇道:“师姐,他们是我的朋友。”
符重红端详着符白珏。
她将所有事情串在了一起,“你就是......千机阁阁主。”
在看到符白珏的一瞬间,她先是感觉欣喜,然后是疑惑,紧接着是——愤怒。
符重红意识到,自己的师弟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是因为他要求情,要让她暂时放下魔教的任务,放过面前这两个被下了追杀令的人,而不是因为他想要见她。
她闭了闭眼,将手攥成拳,手背上青筋鼓动,脖颈上的伤口已经渐渐止住了血,留下一片瀑布似的蜿蜒血迹,身侧的白虎感觉到主人的情绪波动,面露凶相,低吼起来。
片刻后,符重红睁开眼睛,抚摸着白虎的背脊,让它渐渐收敛起警告的架势。
“我可以放过他们。”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身后的门众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符重红摇头打断了,她凝视着熟悉而陌生的师弟,说,“只要你答应留下来和我谈谈。”
符白珏在心里说了句抱歉,“好。”
得到符白珏的承诺,符重红感觉心下微松。
她唤来一名门众,耳语几句,门众起先面色凝重,听完她的话反倒镇定下来,取出了一支响箭点燃,尖啸声中冲天而起的响箭在空中炸开,白日的光不甚明显,但符重红知道,这足够让暗处的玄武门听见后将祝枕寒和沈樾所处的位置汇报给聂秋和段鹊了。
祝枕寒和沈樾起先怔了一下,很快也明白了符重红的用意。
她必须留住躲避了自己多年的师弟,但是并不想为了祝枕寒和沈樾背叛魔教。
所以她选择将这两个人交给领下追杀令的其他人来处置。
符重红说道:“如果我是你们,现在就该离开了。”
否则,等到聂秋和段鹊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不掉了。
尽管符白珏已经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只管离开”的话,但是祝枕寒和沈樾还是看了符白珏一眼,在得到他的点头肯定之后,才各自提着剑,在一堆凶神恶煞的白虎门众凝视下离开。由于沈樾的马已经彻底断了气,所以他只好与祝枕寒同乘一马。
目视着祝枕寒和沈樾离开后,符白珏重新将目光放回符重红身上。
他知道,他的师姐如今正压抑着怒火,并且,她有许多话想要问他。
但是符重红只是走过来,用刀将白蟒丝挑起细细看了一阵,便将弯刀归入鞘中,朝符白珏伸出手,就像小时候那般,用再正常不过的语气,对他说道:“白珏,下来。”
符白珏垂眸看了她一阵。
然后他松了丝线,将手送到符重红手中,借力翻身下马。
符白珏觉得符重红可能是怕他跑了,所以一直没有松手,像是押解犯人上刑场一样的把他径直带往那间茶肆,其间,体型巨大的白虎很警惕地围着他打量,用鼻子嗅着,蹭了他满身的毛,其他人也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望着他——直到两人走进茶肆坐下为止。
茶肆内杂乱不堪,似是经历过一场闹剧。
二人在符重红先前坐过的那一桌坐下,壶中的水仍有余温,符白珏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水,轮到要给符重红杯中添水的时候,她却摇头拒绝了,于是符白珏只好自饮一杯。
许是因为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如此面对面地交谈了,各自竟有些局促。
符白珏向来能言善辩,如今却难言一词,反倒是符重红先开口道:“你今年岁首时赠我的发饰,被凌风......也就是伏在你身后的那只白虎不小心弄碎了,我本来想找人修补回来,但是它碎得太狠,已经无法修补,我就只好将其放在了匣中,没有佩戴。”
白虎的耳朵动了动,明显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但是没有抬头。
“我早知你向来不善侍弄这些精巧的东西,应该送你更便利的东西才对。”符白珏感觉心情舒畅了些,说道,“现在知道了,我下次挑选礼物的时候也会掂量着来的。”
如此,就将距离拉近了许多。
但是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才是重头戏。符白珏神色微敛。
第74章 拥衾闻夜柝
茶肆中,两人对座。
符白珏说道:“师姐,其实在得知接下追杀令的人之中有你后,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也告诉他们两个,我要留下来和你谈谈。我必须把这么多年来隐瞒的事告诉你。”
他迎着符重红的眼神,顿了顿,又说:“我并不是为了祝枕寒和沈樾才出现在你面前的,只是我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逼着我向你解释一切的机会,而我——或许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我也并不恨你,我不露面,只是不想让你陷入两难的抉择。”
符重红想,符白珏从来如此。
从当初建议她离开鲤河,到后来自顾自消失,他一直都很善于做决定,为自己做决定,也为他人做决定,或许是因为环境使然,无论是师兄还是师姐在策谋这方面都不是聪明的人,他从小也无人能商量,久而久之就习惯了将这些事情全部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意识到了这些大多是自己所导致的后果。
符重红发觉自己已经不在乎符白珏为什么不告而别,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符白珏这些年受了多少苦楚,才成为了千机阁阁主。这大抵是来源于一种年长者的控制欲,她总觉得更了解符白珏一点,就会离他更近一点,眼前的人就不会如烟雾般的瞬间消散。
她满腔的怒火渐渐熄了,望着符白珏,点了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他们都与当年不同了。符重红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小姑娘,符白珏也不是当年那个事事都愿意同符重红商量的师弟,两人如今身份天差地别,唯独还信对方不会害自己。
符白珏心中暗叹,将当年的事情全盘托出。
他们是如何不想让师兄入局,方岐生又是如何将师兄设计入局,待符重红加入魔教后,魔教又是如何时刻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符白珏是如何哽咽着同师兄道别,发誓一定会归来,在躲藏的途中受了多少苦楚,一路颠沛流离,流落雍凉,被祝枕寒的家人收留,他站在刀剑宗山门前的时候,望着高耸如云的山峰,又做出了怎样的决定。
说完之后,茶肆内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符白珏觉得轻松起来。
他终于说出口,自然是轻松无比。
然而这压在心头的沉重山峰,却转移到了符重红的身上。
符白珏对符重红此刻的煎熬浑然不觉,带有调侃意味地笑道:“我一开始不愿将此事告诉你,是怕牵连你。你原本就身处魔教,又很难藏住心事,若是魔教察觉到你的不对劲,定会将你也严加看管起来。而当你成为白虎门门主之后,我就更加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了,魔教为你亲手戴上了名为‘责任’与‘归属感’的枷锁,你已无法抽身。”
他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凝视着符重红的眼睛,问道:“你会吗?”
身后的白虎支起身子,忽然示威性地低嚎起来,如同最精妙的猎手一般接近猎物。
符白珏与符重红有将近十年的空白期。
而这些空白,都由白虎门的那些人或事填满。
符重红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她的信念感远没有符白珏那样强烈,她也并不忠于魔教,她留在魔教是因为方岐生让她与师兄逃离颠沛流离的生活,尽管颠沛流离的人换成了符白珏,他将其他两个人的痛苦一并都担了过去,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十年以来都是魔教对她精心栽培。师父石荒是个只知道打架的狂人,一生无子嗣,将她视为己出;周儒虽然对她在谋略这方面的死脑筋颇有微词,却也告诉她“随心而动,这是魔教”。
即使知道了真相,她也没办法轻易将所有事情一笔勾销。
更何况,如果背叛了魔教,下场会如何?
她会被无止尽地追杀,符白珏这一步险棋将自己也暴露了出来,不用说,他必定也会列于其中。符重红想,十年前,她可以骄傲地、自大地说她可以保护好师兄和师弟,十年后,她的武功已然登峰造极,但是她却没有勇气承诺,她一定可以保护好符白珏。
她不能走。
多年过去,她也懂得了一个道理,孤掌难鸣,以一人之力无法对抗整个势力,留在魔教,她还可以竭尽自己的所能保全符白珏,离开魔教,就如同枯草败絮,一碰即碎。
符重红在心中自嘲,这样的谨慎,如履薄冰,也真不像她。
她的师弟变得咄咄逼人,她却变得犹疑不决,想来也是一场唏嘘。
符重红第一次在符白珏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错开目光,说道:“我不会。”
白虎已然扑了上来,攀着符白珏的肩,热风吹在他脖颈上,符白珏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害怕的神色,甚至抬手去揉白虎毛茸茸的脸。这头猛兽何等受过这种待遇,当即咧开血盆大口就要咬下去,符重红一个冷飕飕的眼风扫过来,它就只好委屈地任由他摸了。
符白珏没有对符重红的话做出反应。
和他预料中一样,也没有必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痛快地□□了一阵白虎,毕竟这可不是随时都能摸得到的,等到他终于觉得肩膀太沉了,就松了手,放白虎灰溜溜地从他身上下来,往角落里缩去,不甘地趴在地上。
符白珏将视线挪向符重红,继续说道:“在离开临安之后,我前往皇城,花了半年时间才将‘不饮酒’李若意磨得教我操纵丝线的技艺,再后来,我就创建了千机阁。”
符重红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拜入江蓠门下?”
她认为,符白珏当时也是见过江蓠的,而且她也很清楚,若不是魔教的出现搅乱了一切,她恐怕最后也会选择拜入江蓠的门下,这个人是个十分纯粹的剑客,值得信任。
这话落在符白珏耳中,就太天真了。
符白珏笑了,将手托住下颚,说道:“师姐,江蓠不收废物。”
这话他没有告诉祝枕寒。
他在参加考验的途中就离开了,不止是因为他发觉正道并不适合他。没有谁愿意白手起家,毕竟,谁不希望有一个坚不可摧的靠山呢?归根结底在于,符白珏深刻地意识到了他和其他弟子的差距,宛如天堑,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追赶上的,他没有天赋,他不适合练武,刀剑宗根本就不会收他。但是他没有将这些丧气话告诉来寻他的祝枕寒。
所以他对祝枕寒说——
“不是我要在天下找到属于我的容身之处。”
“我要让天下为我造一个容身之处。”
一个庸人,一个失意的人,一个怀揣仇恨的人,能够栖身的地方。
这天底下的天才不少,但符白珏不是其中任何一个。
他偶尔也会违背良心去恨符重红与祝枕寒,恨他们能够选择,恨他们天生便成才。不过这种恨维持不了太久,符重红与祝枕寒理所应当认为大多数人都是有天赋的,近乎天真,也近乎赤诚,他们都是真心在建议他,就像现在,符重红也不是有意要羞辱他。
至于他对沈樾若有若无的抵触,就更有迹可循了。
沈樾出身千城镖局,是沈家的小少爷,友人是偃宅的顾老板,皇后的侄子,落雁门的掌门如同他的干爹......这一层一层,都是因为他原本的起点就很高,于是得以结识背景深厚的顾厌,得以结识胥寄舟。他将这一切视为痛苦的根源,却没想过这是别人竭尽全力才能够得到的东西。他做什么都能够成功,做什么都出色,即使是放弃了身份,也能够在短短时间内成为甲等镖师,这样的才能如何不让符白珏嫉妒?更别说后来他与祝枕寒分道扬镳之后,祝枕寒那副身心俱是受创的模样了,愈发让符白珏看他不顺眼。
当然,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符白珏也明白了,沈樾纯粹是笨,没想那么多。
他如今也释怀了。谁也没办法选择与生俱来的东西,即使是天才之间还要相互攀比呢,他就作壁上观好了,反正和他也没什么关系,解决完这件事,他就要隐到幕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