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比一剑凶的,反而换成了使软剑的沈樾。
她皱起眉头,借助茶肆内的摆设腾挪躲闪,仔细观察之下,她也看出了些许门道。这并不是刀剑宗或是落雁门的剑法,或者说,不是纯粹的,而是有所改动,使得这两种剑法相得益彰......这就是鸳鸯剑法。一刀同敌两剑,符重红也渐渐地感觉到了吃力。
如果再给她五十招,她必定能够看出破解之道。
可符重红也无比清楚,不用五十招,她就会彻底落败。
她从细密叠绵的剑阵中分出一瞬的空隙,抬眼望向符白珏,紧接着,符重红突然意识到了祝枕寒和沈樾并没有出杀招,他们的真正目的也并不是要致她于死地,而是要将她逼向更远处的角落,好让符白珏趁机离开。此时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远了。
符白珏就站在原地,手中的白蟒丝依旧压制着白虎的行动。
他坦荡地、直直地回望,一字一顿的,做口型,告诉她:值得。
这就是在回答符重红方才问的那个问题了。
当然值得。
符白珏可以为了祝枕寒和沈樾而留下来。
祝枕寒和沈樾也可以为了符白珏而回来。
所以他要坚持赴此局,他从一开始就将自己也当作了局中的棋子。
在她的那十年被其他人和事填补的时候,符白珏也一样。他的世界里已经不止有师兄师姐,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事,他如今不会甘于拘泥于一方天地,更不会和她走。
符重红想......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应该为符白珏感到高兴。
她应该信任自己的师弟。
这才是身为师姐该有的反应。
十年前,她不是个称职的师姐,十年后,仍然不是,还需要师弟来提点她。
一念至此,符重红的手一撑,翻身越过桌案,正巧落在白虎的身侧。
祝枕寒和沈樾暗自心惊,以为她是要将白虎解救出来。
然而,下一刻,符重红竟然放下了手中的刀,蹲下身去,只是在安抚那只虎。
白蟒丝是很利的,削铁如泥,符重红伸手过去的时候,符白珏轻轻地松了丝线。
他拂袖将丝线收回,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却还留下了一根,随即,他取出一个瓷瓶,放于桌上,朝祝枕寒和沈樾抬了抬下颔,说道:“时间不等人,我们该离开了。”
祝枕寒能感觉到,符重红此刻全无战意,也没有要阻拦他们的意图。
虽然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不过符白珏说得对,他们没有时间仔细分辨,于是祝枕寒和沈樾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收起剑,不再看符重红,同符白珏朝酒肆的侧门走去。
符白珏刻意放慢了脚步,落在了队伍的末尾。
在离开的最后一刻,他回过头,于是手中操纵的傀儡也回过了头。
他轻声说道:“师姐,保重。”
将这句话说完后,符白珏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
当茶肆内又重新归于寂静,符重红摸了摸呜呜咽咽咬着那颗该死的石头、气得炸毛的大猫,直起身子,垂眸望向在手中盘桓的那根白蟒丝,晶莹剔透,如今正温顺地躺在她掌心里,要是将其绷直,想必也是十分锋利的,都说器随主人,和她师弟确实很像。
她将白蟒丝收好,走到符白珏此前坐过的位置坐下,拿起那个瓷瓶。
拧开盖子,能够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凉丝丝的,是用以涂抹伤口的药。
符重红撕下一截布条,将瓶中的液体倒在布条上,擦拭脖颈上、肩膀上的伤口,她的动作缓慢,还将手心里的木屑挑出来,用布条缠住伤口,如此直到伤口的疼痛渐消。
外面的马蹄声起先纷乱,而后步调一致,渐渐远去,不久后,彻底听不见了。
第78章 语我诸峰峦
一行人继续策马赶路。
沈樾痛失爱马,楚观澜、侯云志、燕昭三人行事谨慎,为了不暴露行踪,途中就已将马归还驿站,改作步行,茶肆外那些无人认领的马匹自然就给他们提供了许多便利。祝枕寒和符白珏皆乘自己的马,其余四人只等下个驿站时再将马儿留在那里等人认领。
符白珏是个善于揣测心思的人,明白原委之后,很快就和这几个人打成了一片。
他仍不想将自己的身份暴露给更多人,所以也没有告诉他三人,是他派去的人将李癸送到西平郡千城镖局的,听事情的经过时,符白珏的反应恰到好处,装得十分巧妙。
傍晚,停下来歇息,喝水啃饼,沈樾听着他们聊天,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趁着闲聊结束的空当,沈樾攀着符白珏的肩膀,低声说了一句:“我这下子可不欠你的人情了。”说起来,这天底下的事情或许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因果的,沈樾因为李癸和信欠下了符白珏一个人情,而李癸和信又引来了镖局的人,才使得他们顺利折返。
符白珏心思如针脚,沈樾想得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
闻言,他没有刁难沈樾,拨弄了一下架在火上烤着的面饼,“嗯。”
沈樾心情大好,顺手就从符白珏手里抢走了那串烤得皮脆内软的饼。符白珏从他接下来将手里的饼递给祝枕寒的动作来看,他此举恐怕不是为了掩盖他们之间的谈话那么简单,而是为了借花献佛,就如同自己那次将沈樾递过来的手饰转手交给祝枕寒一样。
沈樾这么直愣愣地将饼递过来,祝枕寒没瞧见他从哪里拿来的,低头去咬。
新鲜烤出炉的面饼冒着热烟,把猫烫得嘶嘶地抽气,好看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嘴唇顿时红了一块。他原是先用牙尖咬下,然后唇齿合拢咀嚼,本来没觉得烫,咬下来了才觉得烫,偏偏面饼已经进了嘴,再吐出来不甚雅观,只好背过身子,口中轻轻呵着气,眼里起雾。沈樾也没想到祝枕寒竟然直接咬了,凑过去小声哄道:“我帮你吹一吹?”
他们两个窝在暗处,呼呼地吹着,手里缺了一口的面饼凄惨地绕着签子转了转。
符白珏简直有些不忍直视,觉得沈樾把祝枕寒当小孩子,祝枕寒也变成了只傻猫。
侯云志关切道:“他们两个怎么了?”
“......”符白珏说道,“可能在数星星吧。”
楚观澜听他这样说,再将祝枕寒和沈樾此前同乘一马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手中折扇摇了摇,笑道:“我来之前听说刀剑宗与落雁门水火不相容,他们二人的脾性不同,也常常在比武台上交手,还以为他们两个关系不好。我就说,青庄这么一个好相处的人,再加上小师叔那淡然的性子,怎么可能会闹到听见对方名字就没有好脸色的地步呢?”
饶是符白珏再能说会道,也被这话说得噎了一下。
楚观澜怎么也想不到,水火不相容的不是祝枕寒和沈樾,是他和沈樾。
他重新架好一个面饼架在火堆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提防着那只小雀会不会又来个突然袭击,嘴里还帮他们打着掩护:“许是练一练鸳鸯剑法还能促进感情。”
侯云志哈哈大笑,将他半真半假的话当成了玩笑,一旁燕昭脸上也有笑意。
他笑够了,问:“符老弟,说到鸳鸯剑谱,我也十分好奇,那东西原本是一男一女所练,如今换作了他们两个男子,不知那剑法是大打折扣,还是比原先要更为精进?”
祝枕寒和沈樾倒是在茶肆里使出了鸳鸯剑法,可惜他们三个在外没能瞧见。
楚观澜使的折扇,侯云志使的刀,燕昭使的短剑,各有不同,却都很好奇鸳鸯剑谱究竟如何,毕竟它此前传得沸沸扬扬,真如神迹,温展行出面解释后,这种好奇就从剑谱本身转移到了使剑法的人身上。他们还是头一回听说两个男子同修鸳鸯剑法这回事。
其实,江湖中也不是没有先例,譬如阴阳剑法,譬如封山剑法。
只不过“鸳鸯”这两个字凑在一起实在太过缠绵,与那些剑法是大相径庭。
符白珏不通剑法,是答不出来,正巧祝枕寒和沈樾过来了,他就挪了个位置,谨慎地将架在火堆上的饼子也挪了位,看了一眼,被咬了一口的饼子如今正在被沈樾吃着。
既然本尊来了,那就更好说了。
侯云志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沈樾忙着吃,腮帮子鼓鼓的,说不出话。
于是由嘴唇还发红的祝枕寒代为发言:“我们并不是完全照着剑谱中的招式练的,还结合了各自师门传承的剑法,比如逍遥剑法的第九式‘何用孤高比云月’就与绝道剑法的第四式‘长鸿渐去’能够很好地结合起来。因为不是一模一样的剑招,所以我也不能准确地说比原先的精进还是有所衰减,但是薛皎然和姚渡剑的思路确实十分新颖。”
这本不是什么秘密,如果可以,他想让所有人都知晓鸳鸯剑法的苛刻之处。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一点鲜为人知的,鸳鸯剑法本身已经筛掉了大部分人。”
楚观澜问道:“此话怎讲?”
沈樾终于咽下了口中的饼子,说:“楚哥有所不知,鸳鸯剑谱的最后几招非得要双人四剑不可,薛皎然和姚渡剑当年正是持的剑匣为武器,一人分持轻、重两剑为武器,以换剑为变招的讯号,可一般人又怎会同时以轻重两剑为武器,更别说需要两人了。”
侯云志恍然,“也就是说,这天底下还没人能学得这原本的鸳鸯剑法了?”
祝枕寒说:“是这个道理。”
而坐在旁边的符白珏,本来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不曾亲身学习,对剑法的了解远不比在场这几人深刻,听到这里的时候,突然皱了皱眉头,因为他也是头一回听说。
他喃喃自语般的重复了一遍:“鸳鸯剑法极为苛刻,如今能修的人几乎没有?”
然后,符白珏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有所变化,转过来看向祝枕寒,问道:“在鲤河的时候,你是不是问我‘整个魔教就只有方教主用剑,他要鸳鸯剑谱有何用处’?”
祝枕寒点点头。
符白珏再看向沈樾,“你小叔是不是说过,聂护法亲口承认,鸳鸯剑谱与魔教的关系匪浅,所以方岐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剑谱,即使魔教只有他一个人用的是剑?”
沈樾举着饼送到嘴边的手僵了僵,说道:“对。”
符白珏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颇有些懊恼地说道:“我早该想到的。方岐生的武器便是剑匣,其中盛有四剑,两重两轻,就是不知道这剑匣与当年的薛姚二人是否相关。”
此话既出,联想到那堪称飞来横祸的追杀令,众人的面色皆是一凛。
燕昭沉吟片刻,说道:“四年前,我曾与方教主交过一次手。”
见其他人都朝他看了过来,燕昭继续说了下去:“由于他的武器太过特殊,近几年来也不常出手,难得同他交手一次,我也特地留意了一下,确实如符兄弟所言,是两重两轻的剑。我有意引他同时拔出重剑与轻剑,由此也险些丧命,所幸当时正巧撞见剑心前辈,他那时侯尚未封剑,在西平郡地界办事,宋前辈拔剑相助,我才勉强捡回了一条性命......尽管养了将近半年的伤,不过,我也因此知晓了方教主的剑重量是多少。”
别说祝枕寒和符白珏了,沈樾以及楚观澜、侯云志都是如今才听说这件事。
敢孤身同方岐生交手,此等行为,足以称一句“疯狂”了。
燕昭面色倒是寻常,“只要再知晓薛皎然和姚渡剑的剑有多重就可以确定了。”
这话说得轻易,他们要如何确认五十年前的人所持的武器重量几何?
刚这么一想,祝枕寒就开口道:“或许我可以大概推测出来。”
——还真可以!
沈樾早知祝枕寒受江蓠影响颇深,仅凭武器就能够认出来是哪门哪派的,也能给武器都对上号,没想到他竟然已经练就了这种本事,顿时搁下手中饼子,洗耳恭听起来。
迎着几双略带震惊的眼睛,祝枕寒低低咳嗽了两声,解释道:“案本中将薛皎然和姚渡剑的外貌特征、身高体重都记载得清清楚楚,通过他们二人的体重,以及那几招剑法下沉的幅度,足以推测出剑的重量了。”说完之后,他推算了一阵,说出两个数字。
燕昭极为认可,“许是经过了打磨,方教主的剑要轻一些,但误差不超过十铢。”
好了,这下子所有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方岐生为什么一定要得到鸳鸯剑谱?
因为他的武器正是当年薛皎然和姚渡剑所持的武器。
这就是聂秋口中的“渊源颇深”,隔着几十年,确实是挺深远的。
他恐怕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鸳鸯剑谱并不是常人可以习得的,故而也并不担心剑谱被他们所拿去,毕竟,拿去了,再夺走就可以,还省得魔教大动干戈,一篇一篇地凑齐。
沈樾皱眉,“可他是怎么和那两个人扯上关系的?”
从魔教的反应来看,明显也是最近才知道鸳鸯剑谱这件事的。
符白珏提醒道:“你别忘了,方岐生的师父,前魔教教主,常锦煜,同样也是璆娑一族的,和薛皎然、姚渡剑同为一族,认识几率很大。方岐生虽然不认识他们,但是常锦煜认识就够了,况且,常锦煜这个人此前用的武器极不固定,后来从刀剑宗的剑阁盗走了剑之后才逐渐只用那一柄,作为师徒,他将剑匣转赠给方岐生也不是没有可能。”
并非“不是没有可能”,而是“非常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