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符白珏的话,符重红沉默了一阵,说道:“抱歉。”
符白珏摇摇头,“我并不在意。这已经不会成为我的伤口了。”
这话更让符重红胸口钝痛。
她的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想要出言挽回,又反应过来,符白珏这话并不是要同他断绝来往,他只是冷静地在同她陈述事实,告诉她,不必道歉,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符重红的手按压着指节,以此缓解焦虑。
不过,这次没等她再组织好语言,她就敏锐地听到了茶肆外的动静。
与此同时,白虎也抬起了头颅,面朝门的方向。
白虎门众的声音传入耳蜗:“右护法,段堂主。”
那些门众都是男子,大抵是忌惮段鹊和她带来的那些人,脚步声环伺,符重红听出他们往后退散而去,却还是坚持围在了茶肆周遭,时刻注意着有没有可疑人物的接近。
来者是聂秋和段鹊——他们比符重红想象中来得更快。
第75章 青苍洗昏膜
段鹊没有踏入茶肆。
聂秋掀帘而入,白衣在阴沉的色调中格外明显,如同一刃月痕。
符重红欲要起身,却被聂秋摆手制止了。
他的目光仅仅是在对座的符重红和符白珏身上略略一停,很快挪开,反倒看起那兢兢业业守在符白珏身侧的的傀儡来——他抬手扣住傀儡的下巴,向上抬起,借着光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它近乎真人的面目,语调平和地感叹道:“你的技艺比十年前更精进。”
这样的话,让符白珏也反应了过来,他已经知道自己袁千机的那层身份。
更早。他想,恐怕在霞雁城,在覃府,那看似毫无波澜的表象之下,聂秋就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即使“袁千机”与“符白珏”的身高、声音截然不同,也没有露出真面目,但聂秋就是可以剥去层层伪装,洞悉他潜藏心底的想法。聂秋正是为此而来的。
符白珏抿了口水,说道:“没想到右护法还记得我。”
聂秋松开手,傀儡的关节咔哒一声归位,他望向符白珏,“我从不轻视任何人。”
符白珏知道这一点。早在聂秋尚在正道的时候,他就听说过了,这个人的行事风格堪称雷厉风行,非要斩草除根不可。谨慎,这是聂秋的优点,如今却变成了最棘手的。
他说:“右护法对小人物真是一视同仁。”
“毕竟,胆敢在那个年纪就当众向魔教宣战的,这世上也寥寥无几。”聂秋拉开长凳,径直坐下,如今就形成了三方之局,他说道,“况且你也并非小人物,袁千机。”
聂秋是一派的云淡风轻,符重红听在耳中,却是心神俱震。
她明白了,聂秋是处刑者,他是来处置心怀私情的符重红和与魔教对立的符白珏,原定计划里没有聂秋,他却还是选择了出面,因为他发现了那个未知数,袁千机,也就是符白珏。符重红的额上渐渐沁出汗珠,她强迫自己思考着,如果是她,她会选择在这个时候铲除敌方势力的头领,也会铲除生出贰心的部下,所以,她如何才能打破局面?
叛离魔教是最糟糕的结果。
她必须让聂秋看到,她没有要背叛魔教的意思。
“右护法,我此前并不知晓师弟便是千机阁阁主,直到我与祝枕寒一行人交手之际才得知的这件事,也是我下令放祝枕寒和沈樾离开的,因为我做不到与他刀刃相向。”符重红停顿了片刻,“我知晓师弟如今已经站在了魔教的对立面,但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再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我愿承担一切后果,只求右护法这次能饶过他。”
她不善言辞,说得不甚流畅,这番话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说服性。
但是符重红的动作很快——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同时,她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刀光荡开冰冷的碎光,符白珏来不及阻拦,就看见她翻转手腕,将刀尖朝向自己的肩膀。
“愿自断一臂,以证诚心。”
她的刀,既快,又轻,只是轻微的一声破空,就朝左臂狠狠刺去!
白蟒丝只堪堪触到了符重红的手肘。符白珏眼前的景象缓缓地变慢,他忽然无比后悔起这个决定,他后悔将所有事情告诉符重红,如今承担一切的并不是他了,而是符重红,似高楼将倾的人不再是他了,是符重红,她更加疯狂,更加失控,更加容易崩塌。
她很擅长伤害自己,也对自己毫不在乎,所以她觉得这样的交易是划算的。
在刀刃将要撕裂血肉之际,一直默不作声望着的聂秋忽然动了。
他扯断绣在衣襟上的那颗明珠,疾射而出,从铺天盖地的白蟒丝之间寻到缝隙,准确无误地击在了符重红的手腕上,将她手腕震得偏离,弯刀自然而然地歪斜,这一歪,就将原本的力度卸去大半,刀刃划开布料、肌肤,鲜血飞溅,留下了一道不深的伤口。
与此同时,白蟒丝也终于缠住了符重红的手臂,令她的动作一顿。
符重红怔了怔,望见滚落地上的明珠,终于反应过来是聂秋出手让这一刀偏了。
白虎又惊又怒,心急护主,就要往聂秋扑去,被符重红及时制止。它不明白这之间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被拦了两次,很不愉快地伏在了符重红的身侧,说什么也不肯再离开她半步了,尾巴啪嗒啪嗒地甩着,一声接着一声,在茶肆内回荡,就像倒计时。
聂秋慢条斯理地摘下残留在衣襟处的线头,任由它轻飘飘被吹走。
“别做傻事。”他启唇说道,“我不希望因为这点小事损失一员大将。”
此时符白珏也已经将白蟒丝收了回去。符重红和聂秋对视了片刻,从他的言行举止中也猜到自己的行为让他暂时放下了猜忌......是的,她断定聂秋不是完全没有要处置她的念头,否则也不会选择观望到最后一刻才出手,至少她现在再次获得了他的信任。
许是看出符重红还有所犹疑,聂秋起身将符重红手中的弯刀替她重新推回鞘中,合拢之际,发出一声钝响,而他就以这样微微低伏的姿势,凝视着符重红的双眼,那双桃花眼此刻凝着一层薄薄的冰凌,稍显寒意。他说:“没关系,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
“你失去了师兄,想要尽力保护师弟、弥补师弟,这个你在世上为数不多还牵挂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聂秋如此说道,“我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在担心魔教会因他千机阁阁主的身份为难他,你是白虎门的门主,他是你的家人,你们师姐弟相见,本是一件喜事,魔教又何必为难他?还是说,你认为魔教会因为这件事翻脸吗?”
符重红摇了摇头,紧绷的身体终于有所松弛。
聂秋见此情形,松开了按在符重红手背上的手,重新坐回长凳上,接下来的话却是泼了一盆冷水:“尽管我能够理解你,但是,如果你的师弟再像这样继续与魔教作对,我不能保证接下来魔教会用怎样的手段对待他。符重红,我知道你很清楚,你的师弟如今正在逐渐步入深渊,他何时粉身碎骨,在何处粉身碎骨,你一概不知,所以你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保全他。不过你的师弟是很倔强的人,他知道危险,仍然不会停下来。”
他的话说中了符重红最担心的问题。
符白珏原本觉得聂秋对此事的态度有些暧昧不清,为了得知他的意图,所以耐着性子听了一阵,听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对聂秋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了预感。
聂秋说:“我可以给你,也给符白珏一次机会。”
符重红问:“什么机会?”
“你可以选择将符白珏带回魔教,带回白虎门。魔教不会对自己人动手,他不必淌这趟浑水,不必因为鸳鸯剑谱受到牵连,你也不用担心他会在什么时候再次离开,你们二人仍然像以前那般相处。”聂秋说,“至于已经发生的事情,魔教可以既往不咎。”
果然,精心谋划的狐狸终于露出了獠牙。
符白珏的眉头皱得更深。他听出来,这无异于变相软禁。
去魔教,就是往龙潭虎穴里走,怎么可能还有离开的机会?
但是——符白珏随即望向了符重红。他意识到符重红竟然真的被聂秋说动了,那种崩塌后无可避免的创伤终于剧烈地影响到了符重红的情绪,让她的想法逐渐变得极端。
聂秋就在这里,段鹊及其门众,还有白虎门的门众都在茶肆外等着。
所以符白珏心中再如何复杂,也只能沉默。他必须静心等待这些人的离开。
幸好聂秋此次行动的主要目标还是祝枕寒和沈樾,白虎门退出了,他就得继续完成白虎门应该完成的任务。聂秋说完这番话之后,就站起了身,按了按符重红的肩膀,说道:“留给你的时间很多,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方才的话,如果你做出了决定,就同你的师弟启程回白虎门吧。我接下来要和段堂主继续追杀那两人,便先行一步了。”
符重红和他道别。
他们看着聂秋走出茶肆,一阵动静后,那些人离开了。
茶肆内又剩下了两人一虎。
“你想带我走吗?”
“你想跟我走吗?”
异口同声。
白虎的耳朵抖了抖。
符白珏顿了顿,说道:“你先说吧。”
符重红很坦诚地告诉他:“我想。”
符白珏想告诉符重红,可是他不想走,他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地方离开的,十年后不可能再回去,更何况是他主动入了局,祝枕寒那一家人对他照顾颇多,他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即使他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危险,他也必须成为祝枕寒和沈樾那两人的支撑。
然而,看着符重红的眼神,符白珏又有些说不出来。
他的师姐,不愿见他粉身碎骨,甚至愿意替他粉身碎骨。
他将痛苦全部倾泻给了符重红,也不知她之后将会如何,会不会因为无法承受而做出更疯狂的事情,她离彻底毁灭还有多久,她的话,她的行为,都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符白珏的话在喉间打着转,最后他只是问了一句:“师姐,你......还好吗?”
符重红想过符白珏会拒绝,或者同意,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是不高的,至少比她用强硬的手段让符白珏出局的可能性要低,但是她唯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问她,还好不好。
紧接着,她又发觉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是一个能够让符白珏不得不答应跟她回魔教的机会。
她在心中唾弃自己,嘴唇颤了颤,组织着语言,准备开口告诉符白珏:我现在感觉很不好,我不希望我一直处在为你担惊受怕的状态中,所以,符白珏,你和我离开吧。
符重红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符白珏身上,没有注意到茶肆外一点动静也无。
符白珏等着符重红的回应。
他望着她思索的样子,抬起眼睛准备开口的样子——
然后符白珏的眼睛猛地睁大,赶紧借低头喝水的姿势掩盖眼底的错愕。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早就应该离开的祝枕寒和沈樾,就在符重红身后不远处的后厨里探出半个脑袋来,跟他招手,一字一顿的,和他做口型:外面的人都解决了,快跑!
第76章 不惮路硗确
半个时辰前。
祝枕寒和沈樾在众目睽睽之下策马离开。
待到茶肆越来越远,消失在了视野中,沈樾坐在祝枕寒的身后,才终于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问道:“小师叔,难道我们就真的把符白珏扔在那群魔教堆里吗?”
“我也不愿意将他丢下。”祝枕寒说道,“然而我们曾经亲口答应了他,让他和他的师姐将一切都解释清楚,况且这时候和白虎门门众起正面冲突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在那种局面下,他们也只能选择离开。
沈樾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心中越琢磨越不是个滋味。
他已经欠下了符白珏一个人情,不想再欠他一个,如此,人情债如何还得清?
就在沈樾内心纠结之际,祝枕寒也正在思索方才发生的事情。
符重红放出了响箭,之后聂秋和段鹊必定会赶到茶肆,与符白珏打个照面。虽然他经常以身犯险,符重红身为师姐,应该也会尽力保全他,但是这一个照面必定会暴露符白珏的身份,千机阁此前对魔教使的绊子可不少,如今千机阁阁主就孤身一人站在自己的面前......祝枕寒心想,聂秋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一定会想办法限制符白珏。
那或许不会将符白珏至于死地,却是另一种煎熬的折磨。
祝枕寒开始回忆。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符白珏吸引去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数了一下白虎门的数量,加上符重红,一共有十二人,不多,也不算少。为了掩盖行踪,只有符重红一人携带了白虎,所有人的武器都是弯刀,突袭发动时,有两人在最前,明显实力比其他人更强,反应也更快,由于没有交手,他无从推测他们的武功都是何种境界。
不行。如今调头回去,也是自投罗网。
符白珏不是个喜欢将自己的私事到处宣扬的人,如果符重红不选择和他单独在茶肆内谈话,他也会主动要求,所以茶肆外会守着十一个人,茶肆内是最难对付的符重红。
但仅凭他们两个人,即使从暗中动手,也不能保证在悄无声息中解决那些人。
最好的方法是寻找援兵。祝枕寒想,可是大多数人听到他和沈樾的名字,连躲还躲不及,他们又能从哪里寻找援兵?放在如今的处境来看,这种想法太理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