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皎然和姚渡剑的事情——还有薛雇主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没人比祝枕寒更为清晰地感受到沈樾深藏在坚强下的是脆弱。他越是强作镇定,就越是恐惧惊慌,这世间最坚硬无比的东西,被击碎之时,却又是那样的轻易而又彻底。
沈樾很善解人意,很体贴,很能够理解他人的心情。
同时,他也太容易深陷其中,相较自己的痛苦,反而更会因别人的痛苦而煎熬。
一对背负冤案的夫妻,被追杀的夫妻,在得知当时薛皎然肚子里竟然怀着一个鲜活的生命,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令沈樾感到疼痛了。他无法遏制地猜想,会不会其实当时将薛皎然和姚渡剑逼上曲灵山的那些名门正派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没发现这件事。
只是,就像当初的吏史告诫柳河的话一般。
事到如今,已经覆水难收了。
祝枕寒闻言,伸出手,微冷的手指捧住沈樾的脸,让他仰起头来看向自己。
“禾禾。”他一字一顿,让沈樾听得清楚,“在县令府翻阅胭脂血缸案的时候,你曾告诉对我说过,不要试图共情他人,不要在追逐野兽的时候深陷密林,失去退路。”
沈樾也知道自己在祝枕寒面前无异于一张白纸,抬眼便能看穿。
他的眼神微微闪烁,抬手握住祝枕寒的手腕,感受到玉石手链轻触在皮肤上的一丝凉意,便用指腹缓慢地磨蹭,说道:“我明白。只是我越想......越觉得心惊。薛雇主当初给我的木匣里,放着的那两枚狼牙,恐怕就是属于薛皎然和姚渡剑的。她告诉我灵魂是有重量的,而我曾亲手触碰过那方木匣,也曾亲眼见过其中的狼牙,就仿佛——”
仿佛从那一刻起,沈樾就已经避无可避地纠缠其中,被怨气难消的魂魄所拘束。
所以这场风波由他从黄沙隘口带到江湖,直到现在,已经有无数人牵扯其中。
“但那位薛雇主是不信狼神的。”祝枕寒突然开口说道,沈樾望向他,便听他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如果她足够虔诚,她就不会让身为旁人的你来完成这一切。然而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却又是相信的,所以她让你将狼牙带回去给她,由她以自己的死来开启这一切,也将自己与那两枚狼牙埋藏于无人问津的黄沙隘口,而不是魂归故里。”
她不信狼神。
但是她恨薛皎然和姚渡剑。
所以她选择用薛皎然和姚渡剑所坚持的信仰来报复。
如此深切的、复杂的感情交织,让祝枕寒和沈樾更加疑惑这个薛雇主在这几十年里究竟经历过何种痛苦,而薛皎然和姚渡剑那时候逃进黄沙隘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才令他们的女儿对那个地方的印象如此深刻,要将它作为开端,要将它作为灵魂栖息之地。
祝枕寒打断了沈樾的思绪,没有让他继续想下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浮出水面的,不要心急。”他说着,轻轻捏了捏沈樾的耳垂,就放开了手,“接下来,你只要做你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就好。如果你可惜薛皎然和姚渡剑的境遇,就努力保持理智,不要变成你所厌恶的被欲求所支配行动的人。”
沈樾笑道:“即使我认为正确的事情在他人眼中是错误的吗?”
祝枕寒望着他,“你决意要做的事情,必定是你深思熟虑过后的结果。”
他是如此地信任自己,认可自己。沈樾暗暗地想着,浮躁的心绪逐渐地平稳下来。他们两个之间,祝枕寒是年长者,然而平日里大都是沈樾做的决定,他来主导一切,唯独在他心里生出疑虑的时候,踌躇不前,祝枕寒就会接过主导权,鼓励他继续往前走。
“好——感谢光风霁月的小师叔明目张胆地偏袒我。”沈樾倾身过去吻祝枕寒的额头,一触即分,他弯着眼睛,说道,“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早些起床去打探消息。”
此时的祝枕寒和沈樾都没意识到有许多事情在这一夜悄然发生了变化。
譬如那九候门的五位弟子听说宋渡卿在曲灵城之后,在城内上上下下地打探他的住处,想找他要个签名一类的东西;譬如天镜宫抵达曲灵城后,与邱家打了个照面;譬如青云宗仍在昼夜不歇地赶路;譬如魔教玄武门终于开始了行动;譬如血煞段鹊......
当祝枕寒一行人卯时来到杂院时,大门紧闭,天色乌黑,如泅墨水。
这些走夫最是聒噪嘴碎,也只有聊天才能让他们闲暇的时光变得没有那么枯燥乏味,昨日五人分开去找的时候,无论哪个地方的走夫都像蜂一样聚在一起,见有雇主过来,便匆匆忙忙地过来招呼,不需要与同伴道别,途中要是遇到了,还会互相寒暄三两句。
然而,站在院外的祝枕寒等人却没有听到半点动静。
不要说交谈的声音了,连风声也无。
仿佛这城中已空,只剩下他们五个人而已。
祝枕寒将要敲门的手迟迟没有抬起;沈樾已皱着眉将手按在了腰间软剑上;楚观澜一手持扇,一手将袖箭往外滑出些许;侯云志按住刀柄;燕昭静静地调整手中的弓/弩。
院门就在这个时候悄然敞开了。
五人立刻侧身闪避,然而预想中的伏击却迟迟未至。
浓烈的、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挟着凌冽寒风吹痛面颊。
院内已是十分惨烈的景象:遍地尸骸,血迹横流,被天明前的夜寒冻结成了浓重的深红,盘桓似血绸,以院中的椅子为中心,朝四面八方铺散,一直溅落到门前的两寸。
而段鹊就在那椅子上。
她身穿棠红绣裙,坐在那窄窄的椅背上,足尖斜点在扶手边缘,身形竟丝毫不晃,手中持着一枚深黑的匿光令,艳丽明灼的眉目间,是一种刺骨的漠然,眼中透不进半点光亮,面目表情,如同精致的、美丽的傀儡,而这样的傀儡中藏着疯狂而麻木的灵魂。
此刻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追着,落在了祝枕寒和沈樾的身上。
段鹊的嘴唇动了动,居高临下地望着,淡淡说道:“恭候多时了。”
第81章 盘花递清酌
就在段鹊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血煞门众显出身形,将祝枕寒等人的退路截断。
这不是要和他们好好谈的架势。
从段鹊决定对那些走夫下手的时候,他们已经无法正常的交谈了。对生死的观念不同,看待他人的观念的不同,就注定正道与魔教相悖,也注定这一战是无法避免的了。
只听一声清鸣,双剑齐出,楚观澜射出袖箭,侯云志拔出长刀,燕昭发动弓.弩。
段鹊往后仰倒,避开那一箭,裙摆飞扬,足尖一踏,将几欲翻倒的椅子向前踢出,飞至半空,正好接上迎面而来的几支弩.箭,椅子顿时崩裂,碎屑飞溅,而站在靠前的楚观澜发觉不对劲,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抬手以扇面回挡,那碎片中藏着的匿光令却已然飞至,撞在扇骨上,发出一声闷闷的钝响,竟飞弹而起,反向沈樾的面门疾射而去!
沈樾虽有所防备,但他身后就是燕昭,若是避让,这一令就落在了燕昭身上。
段鹊的手法十分巧妙,匿光令行迹诡谲,看似轻飘飘一击,却蕴含了千钧之力,是而楚观澜的扇面并不能阻其势头,可是沈樾最擅长的就是以柔克刚,他甩开软剑,并不硬接匿光令,而是倾缠其上,顺势而为,让令牌的方向有所偏移,叮的一声撞在墙上。
令牌深深嵌入墙中,众人却来不及去看,一场恶战就此拉开帷幕。
血煞门众逼得很紧,地方狭窄,施展不开拳脚,倘若用暗器也容易误伤他人,他们便索性踏入了杂院。这杂院有正门,自然也有偏门,而他们的目标正是偏门!楚观澜与侯云志、燕昭守住大门,变攻为守,将血煞门众堵在门外,祝枕寒与沈樾则迎战段鹊。
和那时在茶肆中因为顾及符白珏而有所保留的符重红不同,段鹊是实实在在奔着要取祝枕寒和沈樾的项上人头所来的,浓重的杀气混合着血腥味道,仿佛能凝结成实体。
段鹊见局势再次发生变化,被围攻的反而变成了她,倒也并不心急。
她从血潭中拾起方才躲开的那枚袖箭,垂眉看了一阵,说道:“唐门......不曾听说唐门有牵扯其中。还是说,你们找到了颇有威望的帮手,从他们那里取来了暗器?”
众人闻言,俱是心惊肉跳。
不过段鹊显然不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
她扔下手中的袖箭,侧身避开祝枕寒的一剑,衣袂翻飞间,又隔着布料触到沈樾的手腕,沈樾一瞬间有种被蝎蛰了一下的错觉,他皱眉拧身,欲要脱离桎梏,段鹊另一只手已夹着匿光令对准沈樾的胸膛,由下至上地刺去,沈樾手腕翻沉,两指钳住令牌,冰冷坚硬的触感顿时沁入皮肉,锋利纤薄的刃口划破一丝血痕,牙关紧咬,竟僵持不下。
仅仅几息,沈樾背上已经激出薄薄的冷汗。
他能够猜到段鹊的心思。
在段鹊眼里,祝枕寒比他更为棘手,所以她选择先对付他。
几招试探都被沈樾稳稳地接下,段鹊眼中也有了波动,她意识到自己对沈樾的判断有误差——沈樾的反应几乎都是下意识的,这是来自一个甲等镖师的经验,而不是随便一个落雁门弟子就能够做到的——段鹊猛地抽身,不等祝枕寒出剑,翩然落到三步外。
发现一击不能取走沈樾性命之后,她不再冒险将后背朝向祝枕寒。
一寸短,一寸险。近身对于段鹊来说是非常冒险的举动,她也心知匿光令比起武器更像暗器,在明处使用匿光令占不到什么好处,反而会极大地削减她手中的令牌数量。
段鹊眸光微动,望了一眼将血煞门众堵在院门外的那三人。
然后——
她扯下腰间的酒葫芦,不等祝枕寒和沈樾反应过来,咬下塞子,抬手将葫芦里满溢的烈酒倾洒在地,甩开晶莹的弧线。念柳剑化繁为简,平平刺来,快似疾风,段鹊脚下不停,踏上院墙,顺势避开那一剑,只有衣袂被削下一角,右侧又有招风剑横扫,她抬了抬手,匿光令自她袖中飞出,弹开沈樾的剑,不过几息时间,已将酒倒在院内各处。
祝枕寒冷声道:“即使玉石俱焚,你也要将我们二人斩杀于此吗?”
段鹊的声音低低的,泛哑,神色依旧冷漠,说道:“这不叫玉石俱焚。”
她抬手将火折子摔下,火焰触到酒水,顿时簇拥着暴起,将杂院内的空气灼烧得沸腾起来,逐渐汇聚成一道火障,而段鹊反手射出一令,院门轰然闭合,木栓顺势滑落。
迎着贪婪的火舌,烈烈火光在那张艳丽得不似活人的面庞上映出斑驳的痕迹。
段鹊轻轻地拂开衣袖,薄纱外袍一掠,火焰顿时攀援而上,她却波澜不惊。
朱唇开开合合,吐出几个字来:“火焰才是我最锋利的武器。”
说罢,只听风声尖啸,祝枕寒立刻举剑回挡,令牌的力度震得他虎口微微发麻。
原先刻意拉开距离,如今却又迅速拉近了距离......起先祝枕寒并不明白段鹊有何用意,在真正交手的时候心中才顿感骇然。段鹊立于火中,如同血色的火蝶,被风吹着移动步伐,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正好躲开扑面而来的火焰,而她袖上正贪婪地汲取着火源的点点火苗,在她拂袖之际荡开炙热的温度,留下炫目的火光,根本看不清她动作。
她袖中还有多少令牌——指间夹着几枚令牌——她接下来要朝哪里进攻——
眼睛被升腾的热气逼得几欲落泪,像是失去了视觉一般,无从辨别。
沈樾站在段鹊身后,勉强看得清楚一些。那火焰烧尽袖角的薄纱之后,并未继续向内侵蚀,不曾沾染她中衣分毫,竟将颜色灼烧得更鲜亮,如此效用,只可能是火浣布。
祝枕寒止住步伐,挥剑斩破自己的衣角,撕下一截布料,遮住双目,系于脑后。
既然光凭“看”已经成了拖累,那他索性舍弃了视觉,仅凭听觉来判断段鹊的一举一动,只要有所移动,必定有轻微的风声,必定牵引着火焰晃动,温度也会有所变化。
不消祝枕寒说出口,沈樾也领悟了他的用意。
然而沈樾并没有照葫芦画瓢,学着祝枕寒那般遮挡视线。
火焰越烧越旺,席卷了整个杂院,将一具具尸骨烧得蒸腾出刺鼻的黑烟。
他们绝不可能像段鹊一样在这里久久停留,必须要找到离开的方法,眼下祝枕寒牵制着段鹊,偏门是指望不上了,沈樾立刻去取卡住院门的门栓,欲要打破僵持的局面。
段鹊方才洒酒的时候,是沿着院墙洒的,只有大门附近的火焰相较微弱,但即使是微弱的火焰也足以烧灼沈樾的手掌,惊起阵阵疼痛,他有些呼吸不上来,只好用袖子掩住口鼻,另一只手竭力扳动门栓,忍着钻心的刺痛感,想将弯折得扭曲的门栓取下来。
一声隐忍的闷哼,是祝枕寒腰际不慎被匿光令削下一大块血肉。
轻微的抽气,钝器没入身体的声音,是段鹊肩头被念柳剑贯穿。
沈樾听着身后的动静,又听到院外逐渐传来的喧闹声,他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太过灼热的温度已经将他的理智蒸发得所剩无几,他咬破了嘴唇,腥甜味在口中蔓延开,带来片刻的清醒。他立刻调转手中的剑,用剑柄狠狠地敲上门栓,门栓被这破釜沉舟般的一击敲得开裂,他顾不得去在意嵌入皮肉的木屑,发狠似的握住门栓,用力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