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枕寒沉吟道:“如果曲灵城中真的有鸳鸯剑谱的残页,也已经被他们拿到了。”
“虽然很不想直面这个现实,但是事实似乎确实如此。”沈樾揉了揉眉心,说道,“他们将一切恢复原状,就是在等我们自己走入这彀中,然后一网打尽,抢得剑谱。”
楚观澜叹道:“再加上那两重两轻的苛刻条件,局势是全然对魔教有利的。”
他们心中都浮现一句话:接下来该怎么办?
逃吗?但是已经身陷局中,此时再想离开,哪里又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而且刀剑宗与落雁门都还在赶来的路上,如今的形势已经不容他们脱身了。
那么,在这城中躲躲藏藏,极力拖延时间,等到刀剑宗与落雁门的出现吗?
这种想法未免太不切实际了一些。
将时间再拖延下去,等来的不仅是刀剑宗、落雁门,还有天镜宫、邱家、青云宗、九候门......这些名门正派对他们来说,称不上是敌人,却也称不上是友人,因为他们同样也为了鸳鸯剑谱而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不会做出魔教那般谋财害命的事情。
祝枕寒和沈樾一开始的打算是在魔教之前收集齐鸳鸯剑谱的残页。
现在发现仅凭他们两个人是做不到的,并且这件事恐怕也做不到了。
是他们的运气好,碰巧取得了两份残页,至于剩下的那两份残页大约正是在魔教的手里,想要从魔教的手里抢东西,无异于虎口拔牙、龙头锯角,不止莽撞,而且愚笨。
而他们目前的想法是——能保住手中的这两份残页不被魔教拿到就不错了。
五人围在咽气的玄武门门众附近思考人生,脑袋空空。
局面已经彻底陷入了僵持的状态,堪称举步维艰。
沈樾干巴巴地问道:“现在......先把这些线索告诉符白珏吗?”
祝枕寒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是要告诉他,但是我们不能直接去见他。我猜测,魔教那边既然察觉到了符白珏的存在,不可能全无对策,或许就在等我们去找他。”
所以他们还是要用老办法。
点灯笼。
虽然不知道符白珏如今藏身何处,不过,这城中有许多千机阁的人,如同密布的蛛网,一层一层地传达,也能够将他们的讯息传到符白珏的手里,好让他有所防备。
沈樾买来了红灯笼,顺便买了一叠火折子,取出一折点燃灯芯,将剩下的收好。
祝枕寒将字条藏进了拿来提挂灯笼的木杆中,红灯笼是符白珏惯常用以接头对暗号的方式,只要千机阁的人看到了这盏灯笼,就会前来查看,届时便会发现其中的字条。
他们寻了曲灵城中最高的楼阁,楚观澜、侯云志、燕昭在楼下盯梢,祝枕寒和沈樾则是登上楼阁,沈樾扔出手中的红灯笼,灯笼随风飘了一截,束绳被檐头翘角勾住,晃荡了两下,就稳稳地悬在了半空中,好似一抹残霞,在喧嚣的风声中荡开破碎的游光。
做完这些后,他们转过身,准备离开,然而就在此时——
像是听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似的,祝枕寒和沈樾的面色俱是一变。
就在祝沈二人遭遇变故之际,偏僻的深巷中,暗门后,符白珏也迎来了不速之客。
精巧的机关如同被寒鸦吹得低伏逃窜的苇草,先破第一重十字锁,再破第二重鸳鸯锁,然后是第三重的天地锁,一重紧接着一重,朝两侧退去,逐渐显露出背后的景象:任由魔教再如何揣测,也想不到原来这暗道弯弯绕绕,竟然连通着闹市的另一端,继昏黑的暗道后,是非常敞亮的景象,房内甚至有一扇半开的窗户,城中局势,一览无遗。
符白珏就坐在窗前。
这天底下的谋士似乎大多都热衷下棋,他的面前也正摆着一盘棋局,却是一子也未落下,不知道究竟是已经下完了棋,还是尚未来得及下棋。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所谓了。
符白珏听到动静,却没有回过头。
不需要回头,他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来者一身玄黑长袍,气度阴冷,他踏入房中的一瞬间,似乎也将房中的温暖气息硬生生盖了过去,日光变得微弱,独属于兵器的冷硬气息逐渐漫入符白珏的鼻腔,还有丝丝缕缕的雪松香气,仿若冰雪出匣,一幅森冷寥落的画卷就如此徐徐在他的眼前展开。
——除了魔教教主方岐生之外,还能是谁?
方岐生见符白珏是无动于衷的模样,抬手屏退了身后的下属,反客为主,兀自走过去,取下肩头沉重的剑匣,横放在那盘空荡荡的棋局之上,然后将符白珏对座原本放得好好的椅子踢得朝他的方向歪斜,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将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手肘抵在扶手处,支着下巴,望向符白珏,如同伺机而动的狼,打量着眼前的猎物。
“怎么?”他说道,“袁阁主,不欢迎本座吗?”
符白珏这才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目光瞥见方岐生的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杆。
木杆的一端还残留着竹条与红纸的痕迹,他一眼便看出来,这原本是一盏红灯笼。
方岐生漫不经心地从木杆中倒出了一卷小小的纸条,展开,铺平。那字条上只有折痕,未着一字,他抬手向下属要来了一盏烛灯,将火光映照在纸上,如此等待了几秒钟之后,纸条上逐渐显出了斑驳的纹路,那俨然画着一只伏在蛛网上的蜘蛛,惟妙惟肖。
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符白珏明白了。只有祝枕寒知道用这种方式与他联络,方岐生既然截取了这灯笼和字条,应该是与祝枕寒那几人碰上面了,至于他为何要拿着字条来问自己这其中藏着什么线索,不难猜测,是因为魔教没能抓住他们,所以反过来顺藤摸瓜把他给找了出来。
一念至此,他心下微松,却并没有因此而松懈。
符白珏知道,方岐生不可能只是因为这一张纸条来找他。
他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方岐生并不恼,很宽和地将手腕沉下,眼见着火焰一点点将纸条烧成灰烬,符白珏也是无动于衷,他暗暗地想,符白珏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一人不欲多言,另一人又懒得费口舌,这房间里的气氛再次静了下去。
于是方岐生开始摸索旁边的棋盅,揭开盖子,从里面取出几枚棋子,落于棋盘上。
符白珏发觉方岐生就打算这么干耗着,心里也纳闷,再一低头,就瞧见方岐生落在棋盘上的那几子简直堪称灾难,让他有些不忍直视,问:“方教主大驾,有何贵干?”
方岐生说:“等人。”
符白珏问:“等谁?”
“等宋渡卿。”方岐生抬眼看他,“我已将你的事情放了出去,就等他来了。”
饶是符白珏也不得不称赞一句“好计谋”,魔教竟然能抽丝剥茧,通过层层地分析拼凑出当年宋渡卿的人情落在他这里的事,也推测出了宋渡卿并非为了鸳鸯剑谱,而是为了他出山的,只要宋渡卿出手了,就会成为一个极大的变数,所以方岐生才会露面。
宋渡卿当年说过,这个人情能换得他的一剑。
虽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剑,可剑心的剑,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得住的。
“七大剑客”的这个名号,一开始只有宋渡卿一人,将他称为剑道的祖师爷也不为过,即使是另六位榜上有名的剑客,面对宋渡卿,也得先掂量一下局势才敢出手接剑。
所以魔教才这样忌惮他。
为何是方岐生出面,而不是段鹊?而不是聂秋?或是四门的任何一个人?不止是因为他也是七大剑客中的一位,论实力不至于在宋渡卿手中落败,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他魔教教主的身份,牵扯的利益太多,就算是符白珏希望宋渡卿这一剑干脆能将方岐生斩落于此,但是宋渡卿已经金盆洗手多年了,此次出剑,全然是为了人情,如果这一剑反而令他陷入麻烦,无法清清白白地全身而退,他又为何要冒着这种危险对方岐生下死手?
如果将局势比作棋局,那么方岐生就是用来牵制宋渡卿的最好选择。
他不用担心会被宋渡卿下死手,反倒是他有可能让这个祖师爷血祭剑匣。
这么划算的一笔买卖,为什么不做?当然要做,非做不可,所以方岐生来了。
换成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遇到这样的情况,恐怕都会汗津津的,吓得冷汗直冒。
但是符白珏心里——简直想发笑。
因为宋渡卿压根还没有抵达曲灵城。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局面,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本来是想借此谣言引得魔教露出破绽,借机窥见他们的计划如何,没想到竟把敌方的大将引了过来,怎么就不是赚了?
至于宋渡卿,符白珏一开始告诉他的就是希望他“协助祝枕寒和沈樾”。
所以即使宋渡卿抵达了曲灵城,也不会来这里找他的。
这牵制就这么形成了。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符白珏被抓到魔教去。
而他相信祝枕寒、沈樾这两人和宗门会合之后,必定会想办法将他救回来。
周儒啊周儒。
符白珏想,这一子,是我赢了。
第84章 天河泻云潭
祝枕寒和沈樾那头的情况,比符白珏预想的还要糟糕一些。
原本,他们二人登阁去挂灯笼,而楚观澜、侯云志、燕昭在楼下盯梢。
挂完灯笼之后,他们正打算下楼,却听到那三人的哨声,尖利刺耳,划破云霄,祝枕寒认得这是镖师之间的暗号,沈樾更是脸色一变,因为这暗号的意思是让他们快跑。
紧接着,四面八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好似催命的符咒。
纵使祝枕寒想要将灯笼取回来也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庆幸自己是按照符白珏给自己写信的那种标准将字条中的线索藏得很隐蔽。他们沿着楼阁的外墙翻了下去,途径檐角的时候便稍作停留,避开传出动静的地方,好不容易落了地,祝枕寒腰际的伤口已经再次撕裂,面色苍白,布条逐渐被血洇成红色,沈樾嗅到血腥味的时候才发现这件事。
他们如此跌跌撞撞地逃窜,最后迫不得已躲进一家小馆子的柴房里。
沈樾抖着手把外衣褪下,铺在杂草上,免得留下痕迹,又将祝枕寒搀扶着放下来,让他靠在墙边。他向来光鲜亮丽的小师叔侧着脸,几缕发丝被冷汗粘在脸上,眉头皱着,眼睫低垂,喉结上上下下地滑动,连唇齿间的吐息也变得粗重破碎,虚弱得不成样子。
他喊“小师叔”,撑着地面,凑近祝枕寒,轻轻地贴着他的额头,感觉到他的皮肤湿湿的,好冷,于是沈樾的语调也带了些许的颤音,咬着嘴唇又喊了一次“祝枕寒”。
祝枕寒的睫毛颤了颤,勉强抬眼看向沈樾,见他一副要哭的样子,可惜自己没什么气力,只能侧过脸,捧着沈樾的脸颊,用唇瓣触了触他干裂的嘴唇,像是蹭一样的,说了句“嗯,我在这里”,气若游丝,轻得像是一碰就断的弦,很快就又重新躺了回去。
段鹊身上的伤不比他轻,只是她的痛觉相较迟钝,之后还与花蕴交手,恐怕这时候也已经败于剑下了。祝枕寒模模糊糊地还在思考,不过段鹊的任务到这里也就结束了,魔教会派人去接应她,会准备好医师给她疗伤,然而他却不敢在这时候踏入医馆半步。
楚观澜、侯云志、燕昭那三人,不知道有没有被魔教抓到。
左右算起来,能够行动自如的居然只有沈樾一个人了。
这真是最糟糕不过的情况了。
沈樾抱着虚弱的猫猫,难过得说不出话,在他的脖颈间胡乱蹭了两下,祝枕寒都觉得有些湿湿的,可能是沈樾不慎掉出来的眼泪,他好几次都累得快要睡过去,感觉到沈樾的温度,就硬撑着睁开眼睛,用袖子给他擦着泛红的眼角,柔着声哄他:“别哭。”
他喉间的酸涩渐渐地止住了,重新站起身,偷偷绕到后厨去取了沸水和花椒。
然后沈樾盘膝而坐,让祝枕寒枕到自己腿上,借着一点微光,把他腰际已经被血彻底濡湿的布条小心翼翼地一圈圈取下来,溃烂的伤口触目惊心,刺得他眼睛发疼。他把盆拉到自己身侧,将手臂伸到祝枕寒嘴边:“小师叔,如果你觉得疼的话,就咬我吧。”
沸水浇上伤口,疼痛感顿时抵上额角。
祝枕寒眼前一阵昏花,身体绷紧,忍不住抽气。
沈樾另一只专门腾出来好让他下口的手臂就在他眼前晃,袖口卷到了臂弯,这一路上,他的那些配饰已经许久没有带过了,手腕空荡荡的,温热的皮肤偶尔触到他嘴唇。
沈樾让自己觉得疼就咬他,祝枕寒想,但是他又怎么舍得咬沈樾。
所以他咬紧牙关强忍着痛楚,汗水不断地往下淌,打湿了沈樾的衣角。
终于清理好了伤口,沈樾背后也出了一层汗,他又拿纱布包好花椒,浸了热水,敷在祝枕寒的伤口上,给他止痛——这些简单的东西他是会的,但是治标不治本,也只能起到缓解的作用,要是祝枕寒再做剧烈的动作,譬如翻墙动剑,该流血的还是得流血。
沈樾给祝枕寒擦了擦汗,端着盆子就又出去了。
他再回来的时候,神色更糟,即使柴房内有些昏暗,祝枕寒也看得清他往下撇的嘴角,休息了一阵后,他的精神也恢复了许多,问道:“禾禾,方才发生什么事情了?”
沈樾见祝枕寒想起身,便如之前那般让他倚在墙边,抿了抿嘴唇,说道:“我去把东西放回去之后,听到外面有动静,就出去查探了一下。魔教放出了消息,说楚观澜、侯云志、燕昭已经尽数被他们抓了起来,若是戌时之前我们还没有带着鸳鸯剑谱出现在曲灵山脚下,他们的性命就不保了......”他说到这里时,面上的神色尤为挣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