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锋利长刀,冷着一张脸,这样追过来时,真应了他“白罗刹”的名号。
沈樾暗想着。
反正他将鸳鸯剑谱的苛刻之处已经在众人面前说了出来,任务也结束了,便松开了七师父的手,在心中说了句“抱歉”,觉得这群邱家弟子也实在倒霉,看热闹也不知道找个远的地方看,结果引火烧身了。他趁着聂秋还没追上,准备借着人群的掩护逃走。
岂料人群中忽然有人疾呼:“师弟!师弟你怎么样,师弟你回答我啊!”
沈樾心里咯噔一声,别说他了,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人群呼啦一声散开,有个弟子跪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手臂被刀锋割开大口子的弟子,血流如注,乍一看十分吓人,那弟子被拢在怀里,很虚弱,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又拼凑不出完整的音节。
这刀伤明显是聂秋造成的。
沈樾之前只顾着躲了,听到身后传来了“诶哟”一声,没想到替他接下那刀的弟子伤得这么重......咦?他仔细一看,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抱着这个弟子的人看起来如此眼熟,仿佛不久前才在哪里见到过,可惜这个人垂着脑袋竭力呼唤师弟,根本看不清面目,他字字泣血,几欲痛哭,就连七师父的心头也一紧,护短的心腾的一下起了。
他冷言道:“右护法,鸳鸯剑谱又不是我邱家烧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聂秋眉头微蹙。旁人看不清,他却看得清,自己的刀造成的伤确实看着吓人,然而方才他发觉这刀将要落在邱家弟子身上的时候是刻意收了势的,故而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都是些皮肉伤,若是他动真格的,恐怕整条手臂都已经削了下来,哪里还留得住?
嘴唇动了动,他正欲出言解释,耳畔又如惊雷炸响般的打断了他的话头。
“魔教难道就可以仗势欺人了吗?”人群中的声音大喊道,“况且那剑谱也不是说专属于魔教的所有物,凭什么你们就要向毫不相关的两个人下追杀令,如今又在剑谱烧毁之后将我们邱家弟子也拖下水,你看师弟都伤成了那般模样,不要太欺人太盛了!”
此话一出,早有怨气的邱家弟子们纷纷附和“就是”,不过声音倒是很低。
那地上抱着师弟的弟子却突然发狂,大喊了一声“师兄如今就要以身为你报仇”,就捡起师弟的棍子朝聂秋的方向冲去,七师父大惊,阻拦不及,只得喊了句“不可”。
他一动,四面八方的人群都躁动起来,又有几个弟子救人心切,也冲了出去。
整个局面霎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堪称乱成了一锅粥。
沈樾和祝枕寒一开始就约好了分开跑,如今正是逃跑的最佳机会,他心底虽然对这事情的发展感到些许疑惑,不过大好的机会总不能白白错过,他脚下抹油,立刻开溜。
当他终于脱离人群,就发觉身后跟了好几个人。
手指下意识抚上腰间的招风剑,沈樾止住脚步,谨慎地回过头来。
便瞧着五张熟悉的面孔,见他一脸惊讶,还向他招了招手,说道:“好久不见。”
——正是九候门的宿、行、骇、崂、帑五剑。
原来这五人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容易晃荡到了曲灵城,听闻宋渡卿身在城中,就四处打听他消息,想要向这个传闻中归隐许久的剑心讨要几招,再不济,要个签名也是好的,结果遍寻不见人影,转而又听闻魔教以那三名镖师为要挟,逼着祝枕寒和沈樾来曲灵山下用鸳鸯剑谱换得这三人,便想凑热闹,穿着颜色相近的衣服混进了邱家弟子中。
抱着弟子嚎啕欲哭的是行剑,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是宿剑,最先冲出去的那几人就是这五个人了,反正这是邱家与魔教的混战,他们干完坏事情也打算偷偷摸摸跑了,免得被发现抓起来,因为逃跑路线正好与沈樾一致,于是就演变成了他们追着沈樾跑了。
实在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估计那受伤的弟子也想问一句,你们都是谁啊,我还没死呢!
崂剑笑嘻嘻望着沈樾,说道:“沈少侠,回去之后记得向剑仙前辈美言几句,要是能拿到他亲笔的感谢信就更好了,我们五人就不耽搁你们的事,如此便先行离开了。”
这五个人......倒也都是妙人。沈樾颇有些哭笑不得。
下一刻,神色却又一凝,沈樾抽出腰间软剑,先是出剑令来势汹汹的攻势偏离,而后就地一滚,避开那刀,起身之际,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望着眼前神色冰冷带霜的人。
好消息是,这番举动为沈樾争取了很长时间。
坏消息是,即使再设有重重阻碍,聂秋还是追了上来。
五剑也吓了一跳,幸而聂秋的目标也不是他们,登时撒腿就跑,连最沉稳内敛的骇剑也已经被彻底同化,一声不吭地扛着瘸子帑剑,五人脚下飞快,很快就跑没了踪影。
剩下沉樾和聂秋再次对峙。
聂秋的耐心彻底被消磨殆尽,挥刀掠过半空,带起猎猎风声,直朝沈樾面门而去,沈樾拧身躲闪,便又攻他胸前命门,每一刀都似随意的一挥,每一刀也都似精心打磨,刀刀致命,光芒凌冽如霜寒,堪称艺术,若不是被攻击的是沈樾,他就要叫一声好了。
软剑在斩/马刀面前,脆弱似蝉翼。
这是一种比面对段鹊时更加强烈的压迫感。
段鹊是疯狂,疯狂得让人心惊,聂秋是冷静,冷静得让人心惊。
即使被意料之外的事情打乱了计划,又被邱家阻挠了脚步,面上虽然微沉,然而从他的招式中可以看出,他或许觉得心情不佳,却远不及恼怒的地步,步伐稳重,刀法丝毫不乱,而这种几乎刻在骨子里的冷静,让沈樾面对他时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与失重感。
沈樾接了聂秋二十招,就已经是极限了。
他的招数本来也不适合硬接招,然而不接,那刀就落在了他脖颈上,所以他不得不接,这样做的代价就是那柄轻薄纤软的招风剑,在扭曲压迫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裂痕一点点出现在视野中,逐渐蔓延至整个剑身,然后......被那柄含霜刀劈成了两段。
那是一声令人心惊的、震耳欲聋的响,撕裂沸腾的夜空。
“闹剧该结束了。”
聂秋如此落下判词,动作没有停顿,刀刃顺势而下,朝沈樾的脖颈斩去。
预想之中的疼痛感并没有到来,因为另一柄剑,锋似翠柳的剑抢在长刀落下前接住了这一刀,沈樾甚至能够感觉到它微微的寒意,在肌肤上一触即分,他立刻反应过来挡在自己面前的是祝枕寒。这个初出茅庐的祝镖师,并没有听他这个镖头的话离开此地。
沈樾想说,为什么走了又回来。
可他没有什么也没有说,望着祝枕寒的背影,咬了咬牙,从地上拾起了断剑。
沈樾想好了,他要在这里同聂秋斗个玉石俱焚,你死我活,祝枕寒此时此刻站在沈樾面前,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沈樾不需要开口说一个字——他们只需要用剑对话。
然而任由沈樾做好了何种决心,聂秋的目光却没有放在他们二人身上。
他抬起眼睛,用晦暗不明的眼神眺望——
不远处,尘埃滚滚,夜色尽头,有两队人马,疾驰而来。
江蓠的声音遥遥地传来,冷声警告道:“魔教若胆敢继续对祝枕寒与沈樾动手,就休怪刀剑宗与落雁门清场,聂秋,今日即使是方岐生来了,你也不要想离开这里了。”
一声破空,有一物踏风而来,沈樾下意识抬手接住,纳入掌中之时,靛蓝的剑鞘尚有余温,牵动着琉璃珠子轻轻晃动,他认得,这是师父胥轻歌的剑,剑名“将进酒”。
他心下顿时似倦鸟归巢般的安定。
他知道,他与祝枕寒这一路上竭力拖延时间,劳累疲惫,终于没有枉费。
隔着千山万水,刀剑宗与落雁门终于赶在最后一刻追上了他们。
第87章 试作山中吟
戌时。
闹市之上,某个窗前,符白珏仍在与方岐生对峙。
棋盘已经被黑白两种颜色彻底填满,倘若一定要说出什么名堂来,大抵就是落子的人每隔一枚白子就要放一枚黑子,如此黑白交错,阴阳横布,下得既散漫又毫无意义。
符白珏的房间就像是遭了洗劫般的,所有抽屉都被翻了个遍,东西放置得杂乱。
他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看着这头感到无聊的黑狼在他的房间里东翻西找,看到有书简也要打开来看看,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只是就势一叠,塞了回去,这人手里没带武器,剑匣就放在桌腿旁边,甚至很光明正大地把后背露了出来,毕竟他不担心自己会偷袭。
方岐生当然不在乎。
自他成功登上魔教教主之位后,还没有人能够成功地偷袭他。
而胆敢这么做的人,早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所以他更加狂妄,更加肆无忌惮。
不过方岐生这样的举动对符白珏来说造不成任何威胁,顶多让他感到窝火,毕竟这房间里所有机密的东西早在魔教破那三重锁之前就已经被转移了。符白珏看着方岐生到处洗劫一遍,然后终于找到了有趣的东西——是他放在箱子里的,雕刻至一半的傀儡。
方岐生把那颗头从箱子里取出来,拂去上面的一层木屑,端详了片刻。
“你的雕刻技术,比十年前来说精进了许多。”符白珏不觉得方岐生的话是夸奖,果然,紧接而来的下一句便带着皮笑肉不笑的冷意,“刻了十年。别告诉我,你这十年来一直都是照着聂秋的相貌刻的这些傀儡,说实话,你私底下到底观察了聂秋多久?”
那颗头在方岐生手中转动,面目逐渐朝向了符白珏。
观那眉眼、神态,确实与聂秋有九分相似。
符白珏早年还在精进自己的技法之时,不知该如何将人雕刻得像真人,也没有个参照,只能凭着记忆去照聂秋的相貌来雕刻,为什么雕的是聂秋,理由其实很简单,他小时候最崇拜的就是聂秋,总想像他那般厉害,无论是在正道还是在魔教都能够混得风生水起,所以经常打听聂秋的事情,描摹聂秋的画像,所以对他的相貌自然就十分熟悉。
当然,他并没有把照着聂秋雕刻的傀儡拿出来用,只是练手罢了。
没想到今天又被当事人的......呃,夫家,给抓了个现行。
这场面多少有点熟悉,但是符白珏一时间想不起来哪里熟悉了,总之,他谨慎地回望方岐生,语气平淡,说道:“只是用来练手的习作而已,方教主若是介意,现在便将这些丢掉也无妨。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喜欢男子的,我恰好不是这小部分之中的一位。”
方岐生好似抄家的大理寺首辅,冷哼一声,将那颗头放回箱中,合上箱子,符白珏还以为他如此肚量,要将这件事揭过去了,就听到他吩咐下属:“把这箱子拿回去。”
符白珏无语,只能眼睁睁看着魔教门众将那一箱雕刻完整的木雕给搜刮走。
箱子被抬走后,这房间里的东西基本上都被方岐生翻了个遍,他是觉得无趣了,在房间内慢慢踱步,踩得木板吱嘎吱嘎地响,烦死符白珏了,这还不止,方岐生还满是深意地盯着他,开口说道:“袁阁主,你请来的那位剑心若是再不到,我不能保证我接下来会不会对你动手,你或许是木头做的,不会饿,我却有些饿了,想早点了结此事。”
符白珏丝毫不慌,反而问道:“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同宋渡卿交手?”
“为何执着于同宋渡卿交手?”方岐生重复了一遍,走到符白珏对面坐下,手指在桌案上敲出一串低切的响,“因为我想杀了他,成为天下第一剑,这个理由够不够?”
“先杀宋渡卿,再杀花蕴,然后是胥轻歌,最后是江蓠。”他风轻云淡地说着,好似在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惜他们都龟缩于门派中,鲜少出关,宋渡卿更是早早就金盆洗手。他真的以为封剑就能够结束一切吗?直到他死,所有纠葛才被一并清算。”
“我这几年常常后悔,没能在更早的时候解决温展行,让他得以去当个县令。”
方岐生说道:“所以,我还要谢谢你,能够让宋渡卿入世。”
符白珏觉得方岐生的脑子是有些问题的。
还是说,魔教的人脑子都是这般长的,只知道战斗,永远不满足现状吗?
可惜宋渡卿不会来了,方岐生也没有机会和宋渡卿交手了,他永远成不了天下第一剑......符白珏刚这么一想,窗外忽闻马蹄声急促,闹市多有喧哗,听不清是谁来了,但是他敏锐地捕捉到,有那么一瞬,闹市似乎安静了下来,转而演变成更热烈的喧闹。
方岐生朝窗外望了一眼,紧接着就笑了。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符白珏面前笑,如此真诚,如此胜券在握,如此充满恶意。
“你的剑心前辈如约而至,来救你了。”他说,“还好,他没让我等太久。”
方岐生猛然起身,衣角带翻棋盘,盘中棋子散落一地,黑白相融,不分彼此,而他如同终于等到了合适时机的野兽,抓住了符白珏的衣襟,将他从窗户中丢了出去——他们所处的房间并不高,符白珏这么摔下去顶多摔个骨折,他心中狂跳,连忙甩开白蟒丝攀住窗沿,作为缓冲,方岐生哪管那么多,提起剑匣破窗而出,顺手拽着他跳了下去。
眼前突然多了一个身影,宋渡卿皱起眉头,勒马悬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