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岐生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抽出剑匣中的双剑,登时发出铿锵铮鸣,他嘴上说道:“四时剑匣,请剑心赐教!”身形已如猎豹般的飞射而出,转眼已至宋渡卿面前。
宋渡卿好歹也是被称为剑道祖师爷的人,反应速度不谓不快,指节一叩,那剑几乎是有灵性似的飞至他手中,稳稳地接住了方岐生的剑,眼底神色无波澜,足尖在马背上一踏,松了缰绳,受惊的马儿得了自由,立刻狂奔而逃,他则持剑望向这位魔教教主。
此时身处闹市的人见形势不对,也不敢凑近围观,立刻躲得远远的,让出位来。
而魔教门众跟得很快,欲要再次控制住符白珏,符白珏见方岐生无暇顾及自己,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动,正待出手,却又听到一声清脆的娇喝传来:“大胆!”他还没想明白这是谁的声音,已有一人挡在了自己身前......紧接着,还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即使只是看这身蓝袍水纹的服饰,符白珏也看出了来人正是刀剑宗的弟子。
一看武器,方知身份。圆茎有箍,剑格倒凹,斜端淬火,是江蓠座下三弟子,城山剑何长风;鞘为黑檀木所制,鞘身以蛇皮包裹,剑柄宽长,是与祝枕寒同时期加入刀剑宗的后生,斩蛇剑宋尽;剑格轻薄,圆茎无箍,也是祝枕寒同期的后生,倒春剑池融。
那一声,自然是池融喊的。
她全然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边喊边赶,当真如故事里的女侠。
宋尽性子更稳重,在符白珏来找祝枕寒的时候,与他也有过几面之交,见池融兴致勃勃地准备大展身手,三师叔也是个随性的人,跟着胡闹,便担负起了解释的重任,对符白珏解释道:“我宗门与落雁门赶路的途中偶遇了剑心前辈,一番试探后,才知原来我们的目的都是相同的,便索性同路而行。抵达曲灵城后,我们听说了魔教威胁小师叔和沈樾用鸳鸯剑谱换人的事情,还有魔教教主要求剑心前辈前来救你的事情,于是准备分道扬镳,没想到剑心前辈却说,你让他以小师叔和沈樾为先,他暂时不准备赴约。”
他顿了顿,看到池融和何长风已经冲上去和魔教门众打了起来,无奈地摇摇头,也拔出了剑,加快了语速,继续说道:“江宗主与胥掌事有感于你一片真情,便劝解剑心前辈先来助你,既然我们来了,小师叔和沈樾那边自然有两大宗门做主。而我们三人正是在那个时候主动提出要与剑心前辈同路的,没想到千机阁阁主竟然就是符兄弟啊。”
这层假身份是被扒得差不多了。符白珏也不在意,毕竟“符白珏”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还没有“袁千机”三个字如雷贯耳,他唯一的亲人符重红又是白虎门门主,根本不需要担心敌人将符重红抓起来要挟他,倘若这事情真的发生了,世上恐怕没几人能破局。
宋尽说完,也跟了上去,熟练地配合起池融的招式对付起魔教门众来。
怎料到,自己让宋渡卿去帮助祝沈二人,兜兜转转,反而还是回到自己身上来了。
而且这局面已经演变到了这种地步,再想要让宋渡卿留住这一剑也难了。
符白珏轻轻地叹了口气,感受到宋渡卿的目光,便抬起眼睛,对他点了点头。
棋局啊。
他想,天底下谁能狂妄到将所有人当作棋子。
局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会因另一枚棋子的出现而产生变化,沈樾如此,祝枕寒如此,宋渡卿如此,自己更如此,没有谁可以保证自己能够完全操纵这盘棋局。
所以符白珏不下棋。
他成为局中的一枚棋子,用自己来牵制、改变,推进一切。
那厢,宋渡卿见符白珏点头,知道这迟迟悬在自己心头的人情债终于能在此了结,便再不犹疑,从狂风暴雨般的剑招中找到一丝机会,变守为攻,剑似流虹,扶摇直上。方岐生感到虎口发麻,面上却未生出惧色,宋渡卿的强大反而令他的战意愈发地高昂。
七大剑客中的两位剑客交手,速度快到目光根本跟不上,即使有人偷着躲在远处观望,也只看得见翻飞的剑光,逆卷的衣袍,到后来,在场已经无人能够辨得清方岐生和宋渡卿之间到底是谁占据了上风,耳畔只有接连不断的撞响,如同最激昂的战鼓擂鸣。
方岐生的武器,名为四时剑匣,分别是:景明、池莲、残风、乍雪。四柄剑象征着四季轮转,大体类似,细节之处却有所不同,例如象征春的景明剑剑格处镶嵌着一颗深绿翡翠;象征夏的池莲剑剑格被做成了莲花的形状,剑柄做成根茎的形状;象征秋的残风剑凹槽颇宽,剑锋一分为二,适于放血;象征冬的乍雪剑剑身镌着细碎的雪花暗纹。
宋渡卿的武器,名为玄清剑,没有剑鞘,仅用一根破旧的布条缠绕着,在二人交手之际,布条逐渐地被撕裂,飞散空中,显露出一柄极为特别的剑。它和别的剑不同,剑光并不凌冽鲜明,通体呈古朴陈旧的颜色,如果要形容,它更像是随处可见的烧火棍。
就是这样一柄丑陋的、不起眼的剑,在当时几乎打遍了所有剑客。
两人皆是神色紧绷,不敢有任何的懈怠,剑招愈发圆满,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宋渡卿惊异于方岐生较于四年前那次交手进步巨大,难道这个人就没有瓶颈吗?
方岐生则惊异于宋渡卿已经两年不曾出山,没有强敌环伺,他的剑法竟也未退步。
斗得正酣之际,方岐生忽闻玄武门弟子来报。
宋渡卿的剑过于凶猛,方岐生分不出精力去顾及旁人,然而那玄武门弟子似乎很焦急,他只好卖了个破绽给宋渡卿,顺势脱身,退至玄武门弟子身侧,面上还是未褪的战意,他擦了擦鬓间的汗珠,呼吸略带急促,声音低低的,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沈樾应约前往曲灵山,当着右护法的面将鸳鸯剑谱给烧了。”玄武门弟子赶紧汇报道,“如今刀剑宗与落雁门已经赶到,右护法正在与剑痴江蓠、剑仙胥轻歌交手。”
众人只见方岐生一怔,随即神色微变,立刻将剑归入匣中,再不提与宋渡卿交手的事情,转身离开,动作干脆利落。他这一走,同符白珏等人缠斗的门众也纷纷离开了。
离得较远的符白珏等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他们满脸茫然,宋渡卿把剑重新缠好,将自己听到的几个关键词说了出来。
听到沈樾把剑谱烧了,四人皆是大惊。
不过这局势凶险,他们很快也想明白了过来,何长风甚至哈哈大笑。
商议之下,池融、宋尽、何长风也跟着赶往曲灵山,符白珏留下来收拾残局。他知晓方岐生找上他的时候就遣走了千机阁的人,毕竟方岐生不会对他下手,不一定不会对其他人下手,如今见事态拧转,祝枕寒和沈樾那边用武力解决残局,他也要做些什么。
至于宋渡卿要做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符白珏命人好生招待了他一番,宋渡卿本欲推辞,又想到方才自己似乎也没有做什么事情,便有意在城中停留了一段时日,观察事态是否再度变化,没想到在酒楼正巧遇见了死里逃生之后准备大吃一顿的九候门五剑,又被他们五人拉着听了一遍曲灵山下发生的事情,挨个签了名给他们。此为后话,不提。
第88章 万象皆洗濯
戌时一刻,曲灵山下。
刀剑宗与落雁门终于赶到。
江蓠翻身下马,目光从祝枕寒和沈樾的身上掠过,她虽一言不发,腰间薄骨剑却已出鞘,剑身森冷似白骨,泛着黯淡的灰白光芒,不过瞬息间,这一剑已指向聂秋心口。
聂秋眉眼轻轻地一抬,并不躲闪,问道:“聂某已经收手,江宗主这又是何意?”
“何意?”江蓠神色更冷,字字如锥,逼问道,“聂秋,我倒想问你,对我弟子与落雁门弟子为何下追杀令,引得整个江湖掀起风波?这几个月来,你们又有哪一分一秒放弃过对他们二人的追捕?非要置后辈于死地,你这时候倒知晓同我讲江湖规矩了?”
她见聂秋嘴唇微动,知他又要说什么话出来,索性不同他纠缠,剑尖下垂,反将聂秋的另一柄刀挑飞,刀光如火的利刃升腾半空,绽开烈烈锋芒,正是名为“饮火”的斩/马刀。聂秋平时几乎不会用到这柄刀,因为对付大多数人,只要那一柄含霜刀就足矣。
“再不出手,我必会将你斩杀于此。”
江蓠如此说道,紧接着下一剑已然刺出。
这一剑,比祝枕寒的剑更利,更狠,更难以催折,可以说,这天底下的剑客追求的目标大都是精准利落,而江蓠将这一点做到了极致,剑出似飞鸿贯日,又似寒潭腾蛟。
聂秋知道江蓠这话是真的。
和方才试探的一剑不同,如今她身上的杀意是不容置疑的。
他抬手接住饮火刀,将双刀纳入掌中,堪堪接住江蓠的那一剑,令人牙酸的刺耳声音陡然炸响。江蓠出了一剑,紧接着还有第二剑,第三剑......旧雪封尘、孤舟渡江、深掩苔菲、长鸿渐去、留云借月、清歌漫盏、蓝溪弄玉、千里平潮、浮生大梦,绝道剑法一共九式,她就将这九式从头到尾使了个遍,剑招愈精妙,剑式愈凶猛,臻至圆满。
此时其他人也已赶至祝枕寒与沈樾身侧。
张倾梦跑在最前面,来不及去跟他们解释她和白宿是如何与宗门会合的,一落眼就瞧见了祝枕寒的动作有些奇怪,一询问才知道他腰际受重伤,又气又急,赶紧让随行的医师先处理一下伤口,然后又去瞧沈樾,发现他身上的伤也不少,于是将他也囫囵打包扔给了医师,勒令他们二人都不许动手了——这一番动作下来,落雁门的弟子都愣了。
等反应过来之后,赶紧围着沈樾嘘寒问暖,揉肩的揉肩,捶背的捶背,又将临行前胥沉鱼要带给他的话复述了一遍,说话正说得兴起,就听到身后的胥轻歌笑骂道:“叙旧什么时候都能叙,如今的时机可不对,魔教门众已经围过来了,还不快拔剑应战!”
落雁门弟子这才呼啦一声散开了,气势汹汹拔剑冲了出去。
落雁门都已经上了,刀剑宗弟子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留了张倾梦关切祝枕寒,连同白宿在内的弟子皆抽出武器去协助落雁门,一时曲灵山下各处缠斗,局势陡然变化。
围观群众生怕引火烧身,见时机不对,早就撤走了。
至于邱家也反应过来方才是中了沈樾的计,一部分人带着受伤的弟子离开,另一部分人,包括七师父在内,都想找落雁门讨一个说法,暗搓搓地在旁边等着混战的结束。
见众人散开,胥轻歌走到祝枕寒和沈樾面前。
他们方才都瞧见祝枕寒挡在沈樾身前的那一下了,当年二人不合的传言自然不攻自破,是而无论是刀剑宗还是落雁门都没人表露出对另一方的抵触,好似破镜圆满如初。
胥轻歌捏了捏沈樾的脸蛋,说道:“小禾苗,表现得还不错啊。”
沈樾正被清理着伤口,肌肉疼得抽搐,听胥轻歌这样说,又欢喜又无语,翻了个白眼,被捏着脸颊,于是含含糊糊地指责道:“师父要是早来片刻,剑谱就不必烧了。”
胥轻歌听沈樾顺着杆子往上爬,本想给他两拳,又念及他这般辛苦,便没有真揍,收回手来,笑道:“烧了就烧了,烧了痛快,这天底下的人也没什么由头来争抢了。”
他说完,又望向一旁的祝枕寒,正色道:“这一路上,多谢你照顾沈樾了。”
祝枕寒正神情沉静地接受医师处理伤口。不论是他还是沈樾,在见到师门的那一刻起,浑身紧绷的情绪都松懈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许久未能平复的疲倦,所以他安安静静的,并没有怎么说话,只是向张倾梦问起了池融和宋尽,知道他们跟着宋渡卿去了,不消片刻应该就能够赶过来,他便闭上了嘴,听着张倾梦絮絮叨叨同他讲述一路的事。
听到胥轻歌这样说,祝枕寒转过来,亦是回应道:“应该的。”
胥轻歌听到他这话却有些纳闷。什么应该的?你们既不是故交也并非亲人啊?
不过气氛酝酿到这一步了,他也没有多想,只当这一路上的经历使这两人之间的感情变得真挚浓厚,倒是通晓内情的张倾梦借取药瓶为由低下了头,生怕被他看出端倪。
见两个小家伙虽然疲惫,精神却都还不错,胥轻歌也就放了心。
“结束后再听你们细说。”他起身,朝沈樾伸出手,“小禾苗,把剑还给师父。”
沈樾正拿着胥轻歌的剑,闻言,抱怨道:“我才拿了一阵子。”
“等回去之后给你换柄更好更新的剑,或者你想要重铸招风,我也去给你找来铸剑师。”胥轻歌哄道,“方才师父把剑扔给你是担心你手无寸铁,当时相隔的距离有些远了,若魔教发起突袭,你也有机会争取一丝生机,总不能让你的小师叔孤军奋战吧?”
——“你的小师叔”。
张倾梦手抖了抖,险些把药瓶扔在地上,幸好医师眼疾手快接了过去。
沈樾一派镇定,把将进酒放在胥轻歌手里,问道:“师父现在要做什么?”
铮地一声,剑应声出鞘,如碧靛蓝的鞘中,盛着血色的长剑,似天光将尽,夜幕悬挂之前的那一抹艳色,胥轻歌提着剑,把鞘放到沈樾手里——沈樾露出无奈的神色,还是接了过来,然后听到师父轻飘飘地回答道:“生气的不止江宗主一人,还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