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轻歌说完,转身走向聂秋。
谁都明白,聂秋在两宗赶到之际没有再对祝沈二人出手的原因,并不是他良心发现了,而是聂秋本人很清楚,两宗已至,魔教再不可能像之前那般为所欲为,如今再杀祝枕寒与沈樾已经没有了必要,反而会令在场的魔教门众都身陷杀境之中,所以他停了。
他一旦收手,需要掂量局面的就变成了刀剑宗和落雁门。
祝枕寒和沈樾既然没死,两大名门正派没有理由对在场的人赶尽杀绝。
是,没有理由再赶尽杀绝。
但是这不代表江蓠,或是胥轻歌会就此罢休,息事宁人。
魔教的追杀令一出,不仅是祝枕寒和沈樾遭受追杀,刀剑宗与落雁门也面上无光,此举不单单是对祝沈宣战,对所有想要抢夺鸳鸯剑谱的人宣战,还是对两大宗门宣战。
什么狗屁江湖道义,胥轻歌今天就是要替自己的弟子争一口气回来。
那厢江蓠正与聂秋缠斗,双方身上都已经带了伤,却都没有抽身而走,也已经无法抽身而走了,越是交手,江蓠心中越是惊讶,她此前从未与聂秋交手,直到现在,她才发现面前这个年轻的刀客比她见过的大多数刀客都要更老练狠厉。他如今多大年纪?三十?还是将近三十一?他还这般年轻,刀法却已经到了这种可怖的境界,几乎能与刀宗宗主陈窍鸣相媲美,若是不出意外,再过个三年五载,他说不定能成为天下第一刀客。
她心中正想着,侧面忽有一剑袭来,流畅而从容地接替她的剑势,化简为繁,一改方才的狠厉精准,变得飘渺难觅,江蓠突然被人夺了场,冷飕飕抬眼一剜,果然是胥轻歌,见她眼风扫过来,还很腼腆地笑了一下,步法却未停,衣袖翻涌如蛇蟒,几乎是随风而动,应风而生,不是他在挥舞手中的剑,而是手中的剑在牵引着他使出一招一式。
江蓠说:“胥轻歌,我先来的。”
胥轻歌道:“江宗主,好巧,我也想为我弟子出一口气。”
江蓠又说:“我正在帮我的弟子和你的弟子出气。”
胥轻歌婉拒道:“是,江宗主剑法高超,不过之后的还是我来好了。”
这两人你来我往地争着,如闲庭信步,聂秋那边却不好受。因为他的刀法路数与破道剑法相近,与逍遥剑法相克,剑招风格陡转,就连他也有些吃不消,更别说江蓠和胥轻歌同为剑道巅峰,他此前还能够应对江蓠,这时候再对上胥轻歌,体力流失得极快。
数招后,他只觉得气血上涌,唇齿间沁出血来,低咳一声,鲜血就从口中流出,将苍白的唇色染红,从唇角蜿蜒下淌,直到滴落素白的衣襟处,如同雪原中的斑斑血梅。
胥轻歌见此,淡淡道:“右护法,我弟子身上细小的伤口数也数不尽,小腿的伤口尤甚,而祝枕寒身上的伤口也繁多,腰侧的血肉更是几乎溃烂,我也不说其他的了,他们二人身上的伤,我必定要在你身上奉还,若你此时收刀,兴许还要来得痛快一些。”
聂秋目光略略一扫,见在场的魔教门众基本都被牵绊了脚步,虽无一人死亡,却比死还要痛苦,浑身的重伤,鲜血淋漓,此次魔教并未全员出动,后继的援兵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到,心知是回天乏术,眉眼稍稍一垂,后撤一步,擦去唇边血迹,收起了双刀。
他朝胥轻歌点头,神色平静,说道:“可以。”
胥轻歌见聂秋如此干脆,不由得心中一动,道了句“好!”便也不多废话,一剑刺向他的小腿。聂秋本不欲躲闪,眼见着那一剑气势汹汹地袭来,然而却有一股力道从身后传来,拉着他避开了那一剑,随后又有剑锋横扫而过,将胥轻歌的剑拦在两步开外。
聂秋被拉着拽入怀中,胸膛起伏间,听到身后的人开口道:“本座可没有同意。”
魔教教主的出现令局势又发生了变化。他带来的门众立刻加入战斗,却并不恋战,只是助其他人脱身之后便聚在了他身旁,刀剑宗与落雁门的弟子本想再追,在江蓠和胥轻歌的示意下,纷纷止住了攻势,却也没有将武器收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魔教的人。
看到方岐生的出现,胥轻歌的脸色微沉,问道:“那方教主想怎么解决?”
“魔教会撤回对祝枕寒和沈樾的追杀令。”方岐生说道,“此事就这么了结。”
江蓠冷笑一声,道:“你的话术和你的师父一般,总是用诡计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引导。追杀令已经发出一月有余,这一个月,他们二人因此遭受的折磨还不够多吗?你轻描淡写的一句撤回就想抹消之前所有,是全然没将刀剑宗与落雁门放在眼里吗?”
方岐生看向江蓠,“江宗主,从设立追杀令起,到现在,一经发出,从未撤回,直至目标死去,此令方才结束,撤回对他们二人的追杀令,已是魔教能给出的最大让步。”
他顿了顿,却是笑问道:“倘若二位心中郁结难消,非要在这里讨个说法,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本座也不是不能接受,不过你们若想对内人动手,本座决计不可能坐视不理,届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周围等待一方失利的秃鹫鬣狗早已按捺不住了,必定会做出什么举动来。这样两败俱伤的结果,真的是刀剑宗和落雁门能承担得起的吗?”
他口中的“秃鹫鬣狗”,指的当然是躲在暗中观察的邱家、青云宗、光华宗。
听到这番话,诸位掌事俱是面上无光,脸一阵青一阵红的。
尤其是邱家的七师父,更是自觉理亏,失了向落雁门讨个说法的心思。
胥轻歌虽然是个闲散掌事,却也分得清孰轻孰重,拉住欲要开口的江蓠,说:“除此之外,再加两条。第一,半年之内魔教的任何人遇见了祝枕寒和沈樾,只要他们二人不动手,魔教也不得动手;第二,牵连进此事的所有人,魔教都不得再追究。如何?”
方岐生颔首,“不难。”
他立刻唤来玄武门门众,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事例一条条吩咐了下去,做完这些后,他再望向胥轻歌与江蓠,说道:“如此,二位可满意了?鸳鸯剑谱限制了学习剑谱的只能是使用四时剑匣的人,因此渊源,本座锲而不舍地追寻剑谱,祝枕寒和沈樾本来拿到剑谱也不能完全学成,如今他们烧毁了两篇残页,剑谱再不完整,双方算是扯平了。”
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处置方式了。
魔教走得很快,如同黑压压的乌云,御风而行,霎时消失在了视野中。
胥轻歌回来后,无言地摸了摸沈樾的脑袋,似是因为没能讨回这口气而郁闷,没想到小徒弟反而安慰起自己来:“师父,我和小师叔都不在意,能活着回来就已经很不错了,况且,你是没有瞧见,我在那群魔教面前烧毁剑谱的时候他们的表情有多吃惊!”
江蓠则是走到祝枕寒的面前,两人相顾一阵,祝枕寒唤了一句“师父”,便听到江蓠问他身上的伤口如何,于是他回答静养一段时间应该就能好,这之后,沉默了片刻。
向来不过问世事的师父叹息道:“你知道我修行剑道时最大的挫折是什么吗?”
祝枕寒接道:“是什么?”
江蓠说道:“在我意识到绝道剑法并不能破万物之际。”
绝对的实力非常重要,在江湖中,它代表了一个人的话语权,倘若实力低下,连商谈的机会都没有,然而这世上许多事情,不单单是实力就能决定的,就比如方才的事。
“从这一点来说,或许坠晓才是我们之中最明智的人。”
江蓠口中的“坠晓”是坠晓剑胥沉鱼,沈樾的师姐,也是甘愿委身俗世的人。
或许是觉得这样的话题太过沉重,她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对着旁边打闹的师徒二人说道:“刀剑宗的剑阁之中收纳了一柄软剑,剑宗如今没有几个人使用软剑的,等回到临安之后,你可以来刀剑宗将这柄剑取走,那时可由念柳为你引路。”
沈樾正和胥轻歌商量武器的事情,突然听到江蓠这样说,先是一愣,紧接着便高兴起来,欢天喜地喊了一声“多谢江宗主”,就向祝枕寒去细细询问那剑是何种模样了。
当然,他与招风剑感情深厚,不会就这么舍弃它的,也要将其拿去重铸。
等到何长风、池融、宋尽赶到时,事情已经结束了。
池融看到祝枕寒,顿时拉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小师叔,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我......”她的话说不下去,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眼泪珠子直往下掉。
祝枕寒从张倾梦口中听说了池融为了自己在剑阁前跪了一夜,只为千里迢迢赶来相助的事情,知道她一直为了鸳鸯剑谱而愧疚难安,便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儿,抬眼望见宋尽也走了过来,于是顺势拉过宋尽的手,让他接着池融,把小姑娘的头枕在他肩上。
他早就知道池融不愿修鸳鸯剑谱的原因,实际是出在宋尽的身上。
当小姑娘在诸位师父面前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说自己有意中人时,祝枕寒就已经明白了过来,就如同沈樾对胥沉鱼说的那句“如果不是祝枕寒,就没有意义”一般,池融是喜欢宋尽,所以除了宋尽以外的任何人,她都不愿接受,所以这才叫祝枕寒顺理成章地接过了鸳鸯剑谱一事,才得以和沈樾相见。许是这冥冥之中的缘分,本就如此奇妙。
不过,看这样子,池融应该还没有对宋尽袒露心迹。
宋尽又在这方面十分迟钝,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察觉不到了。
祝枕寒看着池融被他放到宋尽怀里也毫无察觉,硬是揪着宋尽的衣服哭得他肩头那一块湿得透彻,宋尽先是愣了一下,本想问祝枕寒这是何意,又见池融哭得这般伤心,只好摸着她的后脑勺,好声好气地哄她,低声说道:“别哭了别哭了,小师叔没事。”
这边池融哭着,宋尽哄着,那边何长风被张倾梦指着鼻子责怪他为何要说那些让人误会的话,叫她误解了沈樾一路云云,十分热闹,祝枕寒走到沈樾身边,和他抬眼望向高耸入云的曲灵山,巍峨萧然,在晚风中逐渐化成了墨色,仿佛在静静地与他们对望。
此时胥轻歌吩咐完事情,走了过来,说道:“胥沉鱼正在接替掌门之位,只等我们返程,收到信之后,她那边便要开始筹备大典仪式了。如果没有别的事,在曲灵城呆上几天时间,等你们二人身上的伤好转许多,能够正常赶路时,我们就准备回临安了。”
胥轻歌之所以问还有没有别的事,是因为在魔教离开后,胥轻歌和江蓠受到两位弟子所托,上了一趟曲灵山。仔细搜查之下,发现沈樾当初埋下黄沙的那棵树上有割裂的痕迹,口窄,隐蔽,所以沈樾一行人那时并没有看见,而将树皮揭开后,树皮下果然是有一层薄薄的空间,那里面自然是什么也没有的,因为魔教早就在这之前取走了剑谱。
鸳鸯剑谱一事到此已经画上了句号。
纵使一切看似尘埃落定,祝枕寒和沈樾却并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他们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胥前辈,我们还想去一个地方。”
“师父,现在还不是回临安的时候。”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望向他们两个。
胥轻歌有些疑惑地问道:“什么地方?”
迎着众人的目光,两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回答了胥轻歌的问题:
“黄沙隘口。”
第89章 笔迹即讹谬
魔教离开曲灵山后,回到了用以藏匿的据点。
医师正在给聂秋把脉。他身上的伤口倒不是很多,主要是内伤——他这几年常染风寒,尤其怕冷,冬天的手几乎捂不热,不知道是因为十年前那场浩劫的后遗症,还是因为他多年以来伏案整理书籍,总之病根就这么落下了,平日里受些皮外伤还好,若是内伤,恐怕也得慢慢调养才能好转过来,如今脱离了众人的目光,就显出了虚弱的神情。
聂秋眉眼微敛,等医师撤回手,写了张药方给他,他接过来扫了一眼,还给医师,点点头,意思是就依着这个药方拣药,于是房内的人都退了出去,留下聂秋和方岐生。
等众人离开之后,方岐生捏着聂秋的下巴将他转过来端详了一阵。
他说:“脸色好差。剑谱烧了就烧了,何必再穷追不舍,比我还要着急。”
聂秋脸颊贴着方岐生的手掌,枕在他臂弯间,低低地说道:“因为你想要。”
“倒也不是非要不可,只是碰巧知道了有这么一样东西存在,手里又已经得了两篇残页,若是不将它凑齐,心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不大爽利。”方岐生俯首去吻他唇角残余的血迹,尝到一丝腥甜,他道,“如今那剑谱已经被烧毁,再如何想它也是回不来的,况且,就算我拿到完整的剑谱了,你也不可能与我同修。要不然我再去找个谁?”
聂秋眼睛一眯,启唇轻咬他,问他:“是吗?你的候选人都有谁?”
他说话好声好气的,温柔得能掐得出水来,分明是抬头仰视,却如同在警告。
方岐生存心惹他:“第一是不用刀的,用剑的;第二不要漂亮的,要普通的;第三最好不要那么喜欢穿白衣,玄衣为佳......”一条条罗列下来,全是与他截然相反的。
聂秋见方岐生满目戏谑,显然是有意与他唱反调,于是笑问道:“不要好的,要不好的;不要眼前的,要天边的;不要家里的,要外面的。是不是?你可真是挑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