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要走,胥轻歌年轻气盛,忍不住开口喊住了她。
胥轻歌这时候还不敢相信自己会输,嘴唇颤了颤,却不知道该对江蓠说什么。
旁边有人见到胥轻歌这样子,便向江蓠解释,这是落雁门的天才,胥轻歌。
“哦。天才?”江蓠闻言,这才淡淡瞥了胥轻歌一眼,语气没甚波澜,对胥轻歌来说却像是压垮傲骨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说,“只是仰仗天赋,终有江郎才尽的一日。”
从那之后,胥轻歌收起浮躁的心绪,认真对待习剑一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风雨,无论严寒酷暑,他就这样心无旁骛地练剑,将天生潇洒不羁的性情融入剑招,将他旅途中曾见过的山水融入剑招,等到他再回头遥望之际,才发现自己站在了山顶。
祝枕寒和沈樾正听得入神,胥轻歌就已经一摊手,说自己讲完了。
沈樾立刻摇着胥轻歌,不满道:“没了?真的只有这些?”
胥轻歌往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清脆的响,好实的瓜,趁着沈樾嘶嘶抽气之际,把手抽了回来,说道:“这个故事说明了,即使是师父这样的天才也得努力练剑,你更是要如此。经过曲灵山下那一战,你们两个应该都有所体会,实力的悬殊到底有多么让人无助,若不是因为我和江宗主都想让你们快些提升实力,又为何仔细指点你们剑招。”
他们清晰地意识到,这江湖迟早会交到年轻一代的手里。
七大剑客,逐渐衰老的会渐渐退出,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更强盛鲜活的剑客。
祝枕寒和沈樾很快也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不由正色。
江蓠说道:“我三十二岁登上剑宗宗主之位,三十五岁创下破道剑法,你们如今都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已经在自创剑法了,我身为师父自然也要做些能做的事情。”
正道和魔教永远是制衡的。
在不知多久之后的将来,祝枕寒和沈樾应该,也必须成为制约魔教的存在。
于是从这夜开始,没有哪一日他们不是在江蓠和胥轻歌的目光中抽时间练剑的,即使是吃饭休息的时候也旁若无人地凑在一起商量该如何对剑招进行修改,这个过程尽管很辛苦,但随之而来的结果令祝枕寒和沈樾感到由衷的喜悦,偶尔的肢体接触也算是一点增添乐趣的佐料。这样在一起练剑,编写剑招,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成熟稳定。
就这样,在赶路与练剑的不断交替中,西平郡到了。
祝枕寒和沈樾先将楚观澜、侯云志、燕昭送到了千城镖局,这趟镖也算是圆满结束了,于是这三人顺理成章地拿到了一枚铜板的报酬,决定拿它......去买一个饼好了。
道别了三人后,众人继续朝黄沙隘口前进。
本来要成为纠缠沈樾的梦魇的黄沙隘口,满眼寂寥荒凉的地方,如今却因为身边人的存在而变得不那么令人惊惧,苍凉的风带着尘沙徐徐拂面,是凌厉的,也是宽容的。
祝枕寒抬眼端详周遭的一切。
沈樾说,西平郡荒凉,孤寂,苍白。
然而,众星是很近的,近得像是枕在星河上。
唯独这一个夜晚,祝枕寒没有说要练剑,他坐在沙丘上,远处的篝火明灭,隐隐约约传来交谈的声音,沈樾踩着洒落的星河走过来,细碎的沙子发出绵软的声响,一点点渗入心肺,而祝枕寒就着夜幕的遮掩吻了沈樾,低声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带他回商都。
沈樾枕着祝枕寒的手臂躺下来,于是星月变得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星星,对他说道:“参加完师姐的大典之后,你有时间吗?”
“有。”祝枕寒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然后询问他,“去过沈府,然后去哪里?”
沈樾翻身过来凑近祝枕寒,定定地盯了他一阵,眼睛被风吹得有些发涩,于是眨了眨,说道:“然后......和你去很多地方,遇见很多人,学到很多东西,逐渐完成属于我们二人的剑法,到那时,我猜这江湖中许多人许多事都变了。旧的换了新的,长者让位给年轻人,天下将是年轻人的天下,而我们或许会接过职责,或许再收几个弟子。”
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所幸他们的计划里都有对方。
事到如今,祝枕寒终于可以确定,这只生性向往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小雀,因为他而驻足,引着他,牵着他,慢慢地走向这个世界,他要走,但是他也要带他一起离开。
再眺望广阔的夜空,那种因空缺的两年时光而变得茫然的内心又渐渐被繁星填满,祝枕寒听到沈樾在他耳畔小声地同他念叨,跟他指,这颗星星的来历,那颗星星又象征着什么,就连某些不知名的小星星也被他擅自取了名字,像那个叫烤鱼,这个叫烤羊。
说着说着,沈樾觉得困了,多日以来的疲倦猛地涌了上来,于是睡了过去。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路上了,他与祝枕寒同乘一马,睡得东倒西歪,所以祝枕寒只好让他坐在自己前面,靠在怀里也不至于摔下马,其他人多多少少也已经习惯了他们经常在一起这件事,再说了,沈樾都累得睡成这样了,也没人会因此而指责他。
沈樾也就乐得装睡,窝在祝枕寒怀里闭上眼睛。
抵达黄沙隘口的时候,正值日上三竿。
第二次来,沈樾明显要熟悉许多,祝枕寒循着他所描述的找到了机关。
随着机关的开启,地面黄沙渐渐陷落,不过他们并没有掉下去,因为机关周遭是安全的,只有洞口到机关那一段的地面塌陷了,祝枕寒将机关的掌控权交给了张倾梦和白宿,而池融编好了绳子,宋尽和何长风、几个落雁门弟子拽住绳子一端,祝枕寒和沈樾顺着绳子落入地底,足底触到地面时,沈樾吹燃了火折子,火光将黑暗驱向角落深处。
在看清眼前的一幕时,他们都意识到,有人已经在他们之前来过这里了。
那个人取走了薛皎然、姚渡剑,还有薛雇主的狼牙。
因为不知道薛雇主的尸骨在何处,所以他们无法确定那个人有没有带走她。
地上散落着薄薄的灰——祝枕寒用指腹蘸取,细滑的触感,这是香灰,来者并不是为了争夺鸳鸯剑谱而来,是为了祭奠薛雇主而来,取走狼牙,恐怕是为了带她回故乡。
怀揣着疑惑,两人离开了这里,攀着绳子,重新回到地面。
走出黄沙隘口,风沙再次呼啸着袭来,吹得耳蜗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吼叫。
隘口外的人正在交谈,见到几人出来后,便纷纷止住了话头,望向祝枕寒和沈樾。
奇怪的是,原本应该身处千城镖局的侯云志也在,看得出来他是匆忙赶来的,额上还覆着一层薄汗,看到祝沈二人,眼睛亮了亮,快步走过来,说道:“我正找你们。”
沈樾问:“怎么了?”
侯云志说道:“你们离开镖局之后,大约半日,就有一人登门,问我们当初送黄沙镖的人在不在镖局里,运送此镖的人也就只剩下了青庄你,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来意,不敢贸然回答,于是让楚观澜和燕昭先稳住她,我来问一问你们,愿不愿意见她一面。”
祝枕寒谨慎地问道:“她有将她的身份告诉你吗?”
侯云志说:“她说......她名为赫铃。”
“赫铃,当年东门悬尸案,主谋赫胥的幺妹,也是薛雇主曾经的友人。”
第91章 回首重惭怍
当然要见。
众人追至千城镖局时,已是第二日。
幸而赫铃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察觉到楚观澜和燕昭有意拖延时间,也含含糊糊不同她说送镖的人是谁、如今身在何处,却没有愤然离开,而是留在镖局内等待一个答复。
其他人在镖局附近暂作休息,祝枕寒和沈樾随侯云志踏入千城镖局。
在见到赫铃之前,他们猜想过她的来意,或许是为了毁尸灭迹,或许是为了向他们讨要鸳鸯剑谱......无论是哪一种猜想,都不是好的,大抵有了许多事例在前,只要是璆娑一族的人都会让人下意识地产生戒备之心,更别说赫铃还是薛雇主曾经的友人了。
但是,亲眼见到赫铃的那一瞬,他们就意识到他们想错了。
赫铃和薛雇主年纪相仿,气度却全然不同。
薛雇主是冰冷的、麻木的、厌倦的,脑中滋生着无数疯狂的念头,如同行尸走肉,即使只是眼神也足够让人心惊,使孩童啼哭,可赫铃却是安静的、悲伤的,她的容颜已经老去,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像是纯良温顺的鹿,与世无争,只是凝望着手中的木匣。
她不认得祝枕寒和沈樾,故而只是因祝枕寒的容貌微微侧目。
侯云志说道:“我问过了,送黄沙镖的镖师之中,有一人愿意见你。”
赫铃问道:“是吗?他在哪里?”
沈樾说道:“在这里。”
赫铃没想到还有这般年轻的镖师,这才将视线投向沈樾。
沈樾继续说道:“黄沙镖,如今只剩下我一人了,其余人大都因薛雇主而死。”
他本不欲咄咄逼人,然而再提及这件事,心中仍有郁气,所以语气生硬冰冷许多。
侯云志返身出去,轻掩房门。
赫铃怔怔地“啊”了一声,恐怕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怒火,手指摩挲了一下木匣的边缘,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道:“抱歉,我与她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并不知道她做了这些事情。我一直身处璆娑,未能踏入中原,中原的消息隔了许久才传入我的耳中,我听到鸳鸯剑谱,这才知道原来她如今身处中原,便动身前来,中间又因许多事情耽搁了,直到我抵达黄沙隘口,见到了那三枚狼牙,方得知她原来已经尸骨寒凉。”
眼见她对这些全不知情,沈樾也平复了情绪,摇了摇头,落座她的对面。
祝枕寒和他一起坐下,望见赫铃紧紧捧在手中的木匣,问道:“既然你已经去过了黄沙隘口,那么,想必地底的香灰便是你落下的了。你是如何进入隘口中又出来的?”
如果赫铃还有同伴在外接应,那她的同伴如今在何处?
如果赫铃是孤身一人进入黄沙隘口,她又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黄沙隘口共有两处机关。一处在外,一处在内,我先是用绳子系住机关,顺绳子滑入地底,大约几息后,机关应声而合,绳子被磨至断裂,于是我走入内室,开启内室的机关,原本入口的石壁上翻转出藤梯,我便是从藤梯重新离开地底的。”赫铃说道,“离开地底后,我从外将机关闭合,解开断裂的绳子......我就是这样离开隘口的。”
沈樾皱起眉头,问道:“我也被关入过黄沙隘口,却因为隘口中机关密布,未能成功进入内室,我想知道,你是如何避开重重机关进入内室,身上却没有半点伤痕的?”
“你进入过隘口之中?”赫铃微讶,却还是先回答了沈樾的问题,“因为我知道那些机关的死角在哪里,她曾经告诉过我所有机关的行走顺序,所以我没费多少工夫。”
“她?薛雇主吗?”沈樾说道,“她为何对黄沙隘口的机关如此了解?”
“因为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几乎填满了她童年的记忆。”赫铃叹息一声,轻轻说道,“她就是在那样的地方长大的,所以她一字一句,背得很清楚,她将那些机关视同戏耍,将行走顺序背成了口诀,说给我听。我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进入过黄沙隘口吗?是不是和她有关?还有你所说的其他人因她而死,又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沈樾和祝枕寒,从黄沙镖说起,到曲灵山结束,把原委全部告诉了赫铃。
听完这些后,赫铃失言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的嘴唇发抖,尤其是听到薛雇主用一根绳子自杀的时候,抖得尤为厉害,神色复杂晦涩,难以辨认其中有几分悔恨,有几分哀伤。沈樾和祝枕寒眼中那些无法理解的行为,在赫铃眼里却非常清晰,她知道薛雇主的疯狂因何而来,也知道她为何选择死亡。
等到赫铃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眼睛泛红,问道:“那么,你们想知道什么呢?”
沈樾递了帕子过去,说道:“我想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
他想知道为什么薛雇主要选择自杀。
他想知道为什么薛雇主将这场计划称为“复仇”。
他想知道为什么薛雇主恨不得从未出现在这世上。
他想知道为什么薛雇主的种种所作所为都称得上恶意,却给翡扇留了最后的善意。
......
他想知道真相。
即使他不会因为得知了真相就对薛雇主的所作所为都视而不见。
赫铃将手中的木匣放在桌上,接过帕子,道了句“谢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说起......”赫铃陷入了飘渺遥远的回忆中,说道,“我家与薛姨姚叔是邻居,其实平日里接触得也不多,只是邻里之间互相帮助,偶尔我给你带一些东西,你给我送一些东西之类的。有一年我家中出现变故,那时我尚在襁褓中,是长大后逐渐从其他人口中知道的,我的兄长赫胥杀死了我的长姐赫兰,并逃走了。”
痛失两子,对赫铃的父母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然而赫胥已经逃入中原,没人能对赫兰的死付出代价,在她的葬礼举行之际,这对父母忍不住失声痛哭,他们心知因为璆娑一族以女为尊,自己对赫兰多有栽培,对赫胥少有关切,导致赫胥的性情愈来愈狂躁暴戾,但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