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她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从书中读到它的温度,并没有亲身体会过。
于是赫铃的脑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问薛摇枝,想不想和自己一起去找那个被风吹走的藤球,或许过一会儿风就停了,它也就跟着停了下来,落在雪地里等她们。
薛摇枝这次比避雨那次更快地给出了答案。
两个小姑娘在茫茫风雪中跑着,年纪大一些的领着年纪小一些的,小一些的穿着厚厚的狐裘,怀里抱着暖炉,被拉着往前跑,却也不曾停下脚步。她们当然没有找到那个早就被风吹走的藤球,但是她们痛痛快快地淋了一场雪,在雪地里肆意地奔跑、追闹、嬉笑、打滚、堆雪人、打雪仗......当然,在回去之后,也痛痛快快地生了一场大病。
从那个冬天起,赫铃和薛摇枝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为了朋友。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姚渡剑又离开了家。
大约是因为许久没能见到姚渡剑,薛摇枝平日里又不会和赫铃提及他,所以赫铃渐渐地也淡忘了自己的疑惑——为什么这对父女之间的关系如此遥远,如此的疏离淡漠。
时间就这样继续向下流淌。
某天,赫铃偶然听到了父母的谈话。
他们在叹息那对父女扭曲的相处模式,是从何而来的。
他们在谈论姚渡剑,在谈论薛摇枝。
赫铃知道。
但是他们口中的薛摇枝,却好像并不是她认识的薛摇枝。
她认识的薛摇枝,安静,寡言,虽然看着很冷淡,但是容易被新事物吸引。
而那个她所陌生的薛摇枝,是个刽子手,是个杀人犯,是毫无感情的怪物。
——“薛摇枝亲手杀了薛皎然”。
作者有话说:
试摇枝上雪,恐有夜来花。
——左纬《梅花》
第93章 尘缘易糟粕
怎么可能?
赫铃心生疑窦。
她起先被“薛摇枝亲手杀了薛皎然”这话吓住了,整宿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后来越琢磨,就越是觉得奇怪。薛皎然并没有走出黄沙隘口,而薛摇枝当年恐怕也才两三岁,一个两三岁的小孩,是如何亲手杀死一个三十岁的大人的?更何况,薛皎然也并不是普通人,她是狼神的刽子手,也是锋利的剑,有着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武功。
遗憾的是,这话赫铃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不能问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显然不想让她知道这些,而她偷听到了。
她也不能直接问薛摇枝,这会让她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谊崩裂。
她更不能去问姚渡剑,先不谈姚渡剑常年不在家,她和姚渡剑本来也不熟呀。
所以赫铃只能忍着。
她在薛摇枝坐在她身边看书时观察她;她在薛摇枝摆弄自己的玩具时观察她;她在薛摇枝来她家做客时观察她......或许薛摇枝也察觉到了赫铃心底的迟疑,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收起了书、把玩具还给了赫铃、从此再也没来做客。她又回到了那扇窗前。
唯一和之前不同的是,薛摇枝把窗户关上了。
赫铃既伤心,又觉得委屈。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薛摇枝,她这样关切她,她却好似半点感触也没有。
难道薛摇枝是真的没有一点情感的吗?
就像她所说的,她不能感受到书中人物的感情。
自己所做的一切仿佛都是没有意义的,所有东西都回到了原点。
赫铃没有去找薛摇枝。
她像往常一样,跟着老师学习骑射,学习书中晦涩的知识。赫铃很聪明,很开朗,也很好学,无论是老师还是其他小孩子都很喜欢她,她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对薛摇枝如此念念不忘的。没有薛摇枝,她的生活还是照旧;但是薛摇枝没了她,就重新蜷缩一隅。
即使这样赌气地想着,当赫铃翻开书本,想到的还是薛摇枝。
薛摇枝虽然不能理解书中人物的感情,但是她看书很快,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甚至赫铃这个年纪还没有学习的,都已经被薛摇枝背了下来,而且她还能够用非常容易理解的语言向赫铃解释。赫铃无数次地提议,让薛摇枝也和自己一起学习,她那样厉害,学习一定能够名列前茅,可是薛摇枝听后却摇了摇头,没有答应,也没有告诉她原因。
这么想来,赫铃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薛摇枝。
每当赫铃献宝似的将她的事情分享给薛摇枝的时候,薛摇枝都只是听着。
她听着,听着......却从未开口向赫铃说过自己的事情。
她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变得亲近了,仅此而已,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变。
当赫铃终于将薛摇枝从自己的脑海中甩开的时候,她又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了薛摇枝的名字。他们嬉笑着,低语着,说薛摇枝是怪物,是从血海而生的怪物,忤逆狼神,日日夜夜都要啖食人的血,否则就无法填饱肚子,这样可怖的、阴沉的人,就该死了好。
她心脏狂跳,手指发抖,背脊冰冷,明明是热天,却如临冰窖。
赫铃察觉到这一点的时间,有些太晚了。
所有人都知道薛摇枝是凶手,是怪物,只有她不知道。
因为赫铃经常去找薛摇枝,其他小孩子一开始劝过她,无果,便也不劝了,背着她骂薛摇枝,直到赫铃渐渐地再也不去找薛摇枝了,他们便笃定赫铃也了解了薛摇枝的为人,这些话就不刻意瞒着赫铃不让她听了,他们本来还以为赫铃会加入他们,但——
赫铃揍了那几个人,扔下书,走了。
她想,原来如此。
直到这一刻,赫铃才太迟地窥探到了薛摇枝的心思。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薛摇枝要拒绝和自己一同学习。
她后知后觉地去反省,思考,薛摇枝在老师的门前等她的无数次,自己为了向老师询问疑惑而来迟的无数次,其他学生蜂拥而出,薛摇枝孤身站在那里都遭遇了些什么。
辱骂吗?
殴打吗?
赫铃的心头阵阵拉扯般的发疼。
薛摇枝身上的饰物,常常会变少或损坏,她起先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却明白了。
这个人难道一直都过着这样寂寞的、麻木的生活吗?
所以当自己也开始迟疑时,薛摇枝很平静,她像是经历过千百遍似的,悄悄地离开她的人生,回到那间黑暗狭窄的屋子,回到黄沙隘口,回到她最熟悉也最安全的地方。
赫铃绕开高耸的院墙,翻过篱笆,跑到薛摇枝的窗户下,用力地叩击她的窗扉。
她喊:“薛摇枝!”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薛摇枝”,第三声......她喊了好多遍。
房内起先没有动静,当赫铃喊得嗓子都快哑的时候,薛摇枝打开了窗户。
大抵不是被她的诚意所打动,而是发现有她在,自己没办法静下心继续看书。
薛摇枝好平静,好从容,好冷酷无情,淡淡地问:“为什么一直喊我?”
真正看到薛摇枝的时候,心头那种酸涩的情绪,伤心的、委屈的、悔恨的,一并涌了上来,赫铃怔怔地盯了薛摇枝一阵,忽然遏制不住地哭起来,哭到喘不过气,只能用手捂住嘴,蹲下身子,肩膀一颤一颤的抽搐着,就这样了,还要断断续续地指责薛摇枝的不是,说她什么也不肯告诉自己,又连声道歉,说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一些察觉呢。
薛摇枝大概也是头一次看见人在自己面前哭成这个样子。
她的神色变了,从平静变成了茫然,又变成了惊慌,取出手帕递给赫铃擦眼泪。
当赫铃终于止住眼泪的时候,已经哭得有些麻木了,呆呆地靠在薛摇枝的肩膀上,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的屋,总之是进来了,薛摇枝也不可能因为她不哭了就把她赶出去,赫铃反应了一阵子,再也不想隐瞒,从头到尾将所有事情向薛摇枝解释清楚。
薛摇枝依旧静静听着,好像赫铃所说的那些都是旁人的事,与她无关。
赫铃说完之后,追问道:“那是真的吗?”
薛摇枝反问:“你觉得是真的吗?”
赫铃说:“我觉得不是,你当时还很小。”
薛摇枝沉默片刻,抬眼望向房梁,眼神却飘忽,像是在盯着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她说:“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那是否真的发生过。”
对,毕竟薛摇枝那时候年纪还很小,记忆有所残缺也是正常的。
赫铃说:“既然你不记得了,那就说明它也有可能不是真的发生过的呀!”
薛摇枝摇摇头,说道:“但是姚渡剑是这样说的。他说,如果没有我,薛皎然就不会死,我是刽子手,是浴血而生的怪物,我从血与恨中来,注定也是要背负血与恨度过这一生的。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所以我想那或许是真的......可真假又有什么区别?”
她口中的“姚渡剑”、“薛皎然”,对她来说很陌生,很遥远。
赫铃斟酌着用词,极力想要劝薛摇枝,“不对,知道真相是有意义的。”
“无论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薛摇枝收回了视线,望向赫铃,“如果是真的,便没有分别;如果是假的,他们也不会向我道歉。”
赫铃拉住薛摇枝的手,说道:“你说得没错,别人的态度或许不会因此变化,但是真相对你而言是有意义的,难道你就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要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什么吗?”
薛摇枝终于在赫铃面前败下阵来。
她沉默了。
因为她确实有那么许多个瞬间想要了解真相。
赫铃说:“我听说部落里的萨满可以让人想起前世的记忆——虽然我觉得前世的记忆恐怕是很困难,但是他应该能让你想起小时候的记忆,有些人脑袋受伤失忆了,都是找他帮忙呢,薛摇枝,你要不要试一试?”她是询问的语气,但是却坚定得不容反驳。
这是赫铃的第三次郑重其事的邀请。
薛摇枝也没能拒绝她。
在她们之间,在漫漫人生长河中,薛摇枝总是知道什么是关键的决定。
......
“那之后,我和薛摇枝都花了许多工夫,大约一个月后,萨满终于受不了我们的软磨硬泡,答应了下来。”赫铃说道,“那日我在帐外等候,只有薛摇枝进去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终于出来了。很难形容她当时的神色,我问了许多次,她才告诉我。”
“当年的真相,其实也并不难猜。”她叹息道,“薛姨和姚叔虽然身上有干粮,每次也都是等到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才吃的,但是他们在黄沙隘口呆了太久,而薛摇枝突如其来的降生,更让他们的境遇雪上加霜。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需要精心喂养,可他们那时能够活下去就已经不容易了,薛姨喂养了薛摇枝一段时间,便再也挤不出一滴奶水。”
薛皎然只能混着自己的血,将嚼碎的干粮喂给薛摇枝。
到后来,连干粮也所剩无几,她只能不断地在身上增添新的伤口。
这种现状早晚有一天会彻底崩塌的,薛皎然自己恐怕也很清楚,她和姚渡剑吵了许多的架,他们这辈子或许也没有吵过这么多架,却在黄沙隘口之中将其吵得干干净净。
某次冷战后,姚渡剑不欲浪费口舌,起身继续去探寻摸索隘口中的机关。
薛皎然照旧给哭泣的薛摇枝喂养,她手臂上的道道伤痕已经挤不出血了,几近溃烂浮肿,于是她只好狠着心,割断了手腕的血管,薛摇枝嗅到了血腥味,便凑过来吮吸。
她好饿。
她太饿了。
姚渡剑回来的时候,薛皎然已经没了气息。
薛摇枝伏在她的伤口上,贪婪地喝着新鲜的血液,直到她死。
薛皎然竟然没有阻止薛摇枝,她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只是很安静地抱着她。
她用手在地上一点点划出痕迹:分食我。
......姚渡剑只带回了她的狼牙。
薛皎然的血肉被姚渡剑和薛摇枝带走了,但那并不是生的希望,而是罪的枷锁,从此就附加在她丈夫与女儿的灵魂上,令他们两个行走在这世间的每一刻都会感到疼痛。
他们都同等地恨着对方,并且更加恨自己。
姚渡剑说,如果没有薛摇枝,薛皎然就不会死。
五十年后的薛摇枝在客栈掌柜夫人的面前给出了自己的回应。
至少在自己应不应该存活于世这一点,她和姚渡剑难得达成了共识。
第94章 人事竟糠秕
“那不是你的错。”赫铃告诉薛摇枝,“那是薛姨做出的决定,她在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结果会如何,但是她并没有阻止你,因为她希望你和姚叔都能够好好地活下去,走出黄沙隘口迎接阳光。互相怨恨,互相厌恶,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情。”
她见薛摇枝怔怔的,没有要回应她的意思,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说实话,这个事实让赫铃十分震撼,毕竟她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而薛摇枝的年纪比她更小,又是当事人,受到的震撼只会比她多——赫铃将薛摇枝送回家里,让她好好静下来想一想,然后赫铃就回到了家。这一夜,她感觉嗓子干涩滚烫,难以入睡。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赫铃就忍不住去找了薛摇枝。
她越想,越是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放心不下这个孤僻的小姑娘。
但是薛摇枝的门前落了锁,无论赫铃怎么呼喊,门内也没有任何回应,她坐在那里等了许久,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薛摇枝走了。赫铃四处询问,最后终于从一个老人口中知晓,他偶然瞧见薛摇枝在天亮之前、夜色深沉之际就已离开了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