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见自己之前,在恢复记忆之前,在回到黄沙隘口之前,薛摇枝的感情很迟钝。
这份迟钝也让她无比坚强,她不畏流言蜚语,也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
如果如今的薛摇枝,还是儿时蜷缩在房间里的薛摇枝,恐怕不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她大抵也会惊慌,不过,惊慌之后,她会找人来收拾姚渡剑的遗体,不会在愤怒之下用短凳砸姚渡剑的头颅,也不会为他流下一滴眼泪,因为她对亲情实在是无动于衷。
但是现在的薛摇枝,在世间行走太久了。
她不可能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过自己能否拥有美满的家庭。
她也不可能没有想过自己和姚渡剑能够放下仇怨,心平气和坐下来谈一谈。
正是这种期盼,象征着光明的期盼,让薛摇枝精神崩塌的那一瞬格外的震耳欲聋。
赫铃想......
她将薛摇枝从那个黑暗狭小的房间带了出来。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好心铺成的阳光地里烧成荒芜。
第95章 姓名今尚存
薛摇枝疯了。
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这样想。
这并不代表她做了什么疯狂的举动。
正相反,薛摇枝异常的沉默,异常的安静。
而这种异常,仅仅浮于表面之上,潜藏在磐石下的是涌动的、暴烈的火焰,只要和她对视过的人都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点,那种虬枝生长在嶙峋怪石中的扭曲顽强令人心惊,更令人畏惧,因为没有人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爆发,所以更加不敢靠近她。
很快,薛摇枝的身边又只剩下了赫铃。
但就算是赫铃,事到如今,也很难摸清楚薛摇枝的想法了。
在姚渡剑死后,薛摇枝开始到处打听当年的事情,包括薛皎然和姚渡剑为什么要前往中原,又为什么要遁入黄沙隘口,这些她原本一点儿也不关心的东西,却是支撑她麻木地度过每一日的动力。赫铃不欲隐瞒她,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于是薛摇枝也得以知晓,赫铃那一家人对她的友善起初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想要帮助自己,而是为了赎罪,赫铃说完后,惴惴不安地等着薛摇枝的反应,过了一阵,听到她嗤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她说,“想来我那时的脾性,本就不足以让人无故付出许多。”
薛摇枝变得很刻薄。
赫铃感觉到包裹着她身体的、无形的屏障变得越来越厚。
她极力想要伸出手去,薛摇枝就退得更远,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被她烫伤。
转而,赫铃又想,薛摇枝似乎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只是自己原先在屏障内,未能察觉到她的疏离,如今被薛摇枝亲手推出屏障,才感觉到她的冷淡有多么刺骨,然而无论她如何询问,如何祈求,薛摇枝都没什么表情,只是像往常一样温柔而冷酷地递给她帕子擦泪,然后说,赫铃,错了,我没有疏远你啊。
她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常常在一起。
但是她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最后终于无话可说。
——就像薛摇枝会被赫铃的热情烫伤一样,赫铃也会被薛摇枝的冷漠冻伤。
慢慢的,赫铃也认清了事实,她不再将对薛摇枝的关切当作自己的义务,而是将重心放在了自己身上,她开始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譬如角斗,譬如射箭,她不用顾忌从未习武的薛摇枝,她身边的人很多,即使少了很特别的薛摇枝,她的生活也不会停止。
唯独每逢薛摇枝生辰之际,赫铃都会默不作声地推掉所有事情去她家里。
薛摇枝的“病”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严重,大抵是因为姚渡剑给她造成的创伤实在太惨烈,生辰对她而言再也不意味着美好的祝愿,而是意味着诅咒,这一天,她会感觉浑身疼痛难忍,仿佛有人在撕扯她的身体,太阳穴突突的疼,几欲裂开,这种要命的疼痛让她变得愈发暴戾,痛苦地挣扎,用指甲抠挖着自己的皮肉,直到满地都是血迹。
赫铃也不是没有请医师给薛摇枝看过。
据薛摇枝所说,她身上好像有绳索紧紧地纠缠,越挣扎缠得越紧,几乎嵌入血肉,每一寸肌肤都火辣辣地疼,脑袋像是被一下下地用力捶砸,似乎下一刻就要彻底碎裂。
但是医师却告诉赫铃,薛摇枝的身体没有大碍。
她的疼痛,大概只是因为她“觉得”疼,而不是因为身体原本就受了损伤。
医师说,只要到了第二天,薛摇枝的疼痛就会随之消失,哪有如此准时的病?
赫铃明白了过来。从薛摇枝将姚渡剑的头颅砸碎的时候,她摇摇欲坠的精神也被她亲手砸碎,如果真的有看不见的人在对薛摇枝加以酷刑,那么那个人就是薛摇枝自己。
而她这个昔日的友人能够做的,就是在这一天守在薛摇枝身边,防止她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做出自杀的行为,当赫铃按住薛摇枝的时候,听着薛摇枝痛苦抽气的声音,她偶尔会想,这种关心或许才是最残忍不过的了,对薛摇枝而言,活着大概比死更加可怕。
子时一过,薛摇枝身上的疼痛逐渐减轻,赫铃便放开了她。
两人坐在房间里,窗外飞雪纷纷扬扬,一如她们淋着大雪嬉笑追闹的那日,赫铃猜薛摇枝也想到了当年的事情,因为她们如今鲜少有这样安静亲密的时候,连气氛也变得柔和起来,过了一阵,赫铃站起身来,说,那我回去了,于是薛摇枝点点头,说,好。
赫铃父亲因病痛而死的半月后,母亲也在睡梦中迎来了长眠。
她守着棺椁入土,心里微微地庆幸,男子本来不能入棺,因为一月之内双亲相继故去,承了母亲的福,父亲也得以入棺,两具棺椁紧挨着落入坑中,逐渐被泥土所掩埋。
仪式结束,赫铃最后望了一眼双亲,准备离开之际,竟然望见了薛摇枝。
隔着茫茫人群,她显得格格不入。
赫铃以为薛摇枝是不愿见到死亡的,对她家也多有怨言,再加上收整遗物,多日繁忙,所以她并没有将葬礼的时间告诉薛摇枝。赫铃不知道薛摇枝是从哪里听说的,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只是当视线对上的那一瞬,她似乎看到薛摇枝眼中也有痛意。
不过,也只有那一瞬间对上了视线。
因为薛摇枝已经淡淡地收回了目光,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赫铃此后还要去处理许多后事,所以她们并不同路,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之后迎来薛摇枝的生辰,赫铃照旧来到了邻居家,叩响了那扇门。
屋内没有人回应。
门紧紧地锁着。
赫铃站在薛摇枝的窗下试了试,没有温度。
薛摇枝的生辰是在冬天,只要她在家的时候,炉中就会燃着温暖的火焰。
隔着窗棂,也望不见半点光芒,更听不见薛摇枝的呼吸声,只听得见落雪纷纷。
于是,赫铃就明白了,她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来了。
薛摇枝自然是走了,听别人说,她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了璆娑。
算着时间,这时候的薛摇枝应该已经身处黄沙隘口之中独自忍受剜心的疼痛。
她们最后的、所剩无几的默契,终于在这时候也消磨殆尽。
有时候赫铃也会想,她和薛摇枝之间的距离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遥远的。
可是这个问题,再如何想也得不到答案,所以赫铃每次想了一阵,也就不想了。对她而言,薛摇枝似乎就是穿堂而过的寒风,刺骨凌冽,逼得喉咙阵阵发紧,即使风吹了过去,那种冰冷干涩的感觉还久久不散,尽管如此,这种错觉也总有一天会慢慢淡去。
赫铃从别人口中听到薛摇枝的时候越来越多,亲眼见证的时候越来越少。
她听说薛摇枝重新回到了璆娑。
她听说薛摇枝还是固执地打听当年的事情。
她听说薛摇枝因为剑谱,在找某个武器,似乎是姚渡剑经常负于肩头的剑匣。
她猜测薛摇枝有朝一日也会叛离璆娑,毕竟璆娑的束缚在此,倘若私自离开璆娑,前往中原,就再也不会获得狼神的庇佑,而薛摇枝,薛摇枝从来也不相信狼神的存在。
倘若有神,为何不救她。
倘若有神,为何眼睁睁望着她粉身碎骨。
再也没有人会将“薛摇枝”和“赫铃”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偶有提及,也只是有些惊奇地说一句,我记得你们两个曾经关系好像还不错,赫铃笑了笑,此事便揭过去。
不过,她没想到自己再次听到薛摇枝的消息时,已经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与她交谈的人纯粹是闲来无事,忽然想到了,便说道:“你记不记得我上次说的,薛摇枝近几年在找姚渡剑的武器,就是......一个漆黑的剑匣,放着四柄剑的剑匣?”
赫铃已经不会因为这个名字再有多余的情绪波动了。
她擦拭着刀刃,轻轻地应了声,说道:“记得。”
那人紧接着说道:“我也是从商人那里听说的,他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她。”
璆娑与中原隔得很远,其中消息往来也全靠商人传递,中原发生的新鲜事情,常常过了许久才能传入璆娑,是快是慢,全凭运气,或者凭商人的兴趣使然,极为不固定。
赫铃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她,问道:“关于剑匣的下落?”
“是啊。”那人不无羡慕地感叹道,“商人来后,将消息给了薛摇枝,得到了盛满银饰的箱子,虽然薛摇枝挺疯的,但是不得不说,姚渡剑给她留下的钱财可真多,我都有些羡慕那个商人了,要是我也能往返中原与璆娑之间,这箱财物应该是我的才对。”
赫铃笑道:“你既然这样擅长打探消息,那你知道剑匣如今在谁的手中吗?”
“我用一坛酒从商人那里骗来了消息。”那人得意道,“剑匣如今在魔教教主方岐生的手中。你知道他是怎么得来的吗?说来玄乎,姚渡剑竟然将剑匣送给了常锦煜那个叛徒,而常锦煜又转赠给了方岐生——姚渡剑宁愿送给叛徒,也不愿意留给怪物吗?”
赫铃不慎失手,刀刃将手指划出了一道血痕。
说话的人登时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找东西给她包扎。
赫铃却怔怔地望着逐渐沁出的血珠。
姚渡剑根本无所谓将剑匣送给谁,只要那个人不是薛摇枝就可以。
他是如此地痛恨自己,也痛恨自己的女儿。
因为痛恨自己,所以他要放弃生命。
因为痛恨女儿,所以他将无数的财物留给了薛摇枝,要她认清楚事实,她不可能成为一个正常人,他要她背负着疼痛活下去,孤独而绝望地活下去,就像他这三十多年。
她想,薛摇枝果真是对的。
“他是故意的。”
“他想将我重新拖回深渊。”
赫铃,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感受不到我的绝望吗?
反应过来的时候,赫铃已经跑了出去,一路询问薛摇枝的踪迹,像是多年前的某一天一样,不知疲倦地找着薛摇枝,找这个如烟雾般易散的人,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心底暗暗地发过誓,绝对不让薛摇枝独自面对痛苦,但是她食言了。而薛摇枝......
赫铃找到薛摇枝的时候,她站在一个小小的土坡前,似乎刚埋完什么东西。
真当看见薛摇枝时,赫铃的腿却忽然重得走不动路。
她该对薛摇枝说什么?她该用什么身份对薛摇枝说那些话?
她不知道。
她们早就没有了交集呀。
从一开始,她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薛摇枝曾经向赫铃描述过自己眼中的她,似乎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在不断地重复着“不要放弃”这四个字,不厌其烦地,翻来覆去念叨。赫铃将自己代入了一下薛摇枝,忽然就觉得自己好烦,好多管闲事,之后,便有意识地收敛了许多。
如果自己这个许久不曾出现的、早就不算友人的人再向她说大道理。
赫铃想,薛摇枝大概会用冷漠的眼神望着她,全然没将她的话往心里去。
抬头一看,不知何时,薛摇枝的身影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
赫铃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跑到薛摇枝方才填土的地方,用手一点点将泥土挖开,生怕自己挖出某具尸骨,但是她挖了很久,也没有挖出任何东西,起先她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她坐在土坑边上休息的时候,才看到前方立着一个不大的石碑,而碑上镌刻着:
薛、摇、枝、之、墓。
薛摇枝,赫铃想。
我想救你,我又要怎么救你?
我早就不似当年那般有着百折不挠的勇气了。
她喘着气,慢慢将土重新填回了坑中。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越将你拉向光明,你就越是感到煎熬。
赫铃的脑袋发疼,耳蜗中嗡嗡作响,整个世界似乎与她隔绝开来。
她麻木地用手掌按压着泥土,让它重新变得平整,泥土嵌进了指甲缝里,满目的黑褐之色,让她想起当年望着父母的棺椁入土时,也是这般,只剩下空荡荡的寂寥茫然。
时隔多年,赫铃又想起了那个问题。
她和薛摇枝之间的距离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遥远的?
大概是从姚渡剑死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她们永远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相处。
薛摇枝心怀希望,想要走向这个世界,而赫铃亦是竭尽全力,想要挽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