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男子天生比女子更加强健,所以璆娑族老一辈的思想还停留在男子是难以驯化的野兽上,而璆娑的规矩也与之有关:每个成年男子的身上都会烙印上奴隶般的烧痕。
长子杀害长女,这本是不光彩的事情,所以他们并没有宣扬。
只是薛皎然和姚渡剑仍然来到了葬礼上,向他们询问了事情的原委。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薛皎然和姚渡剑早出晚归,平日里不见踪影,是因为这对夫妻做的都是肮脏的杀人工作,他们就是通过这种事情而营生的,替人.报仇、替人平冤,若是有人犯下了过错,就加之偿还于他,用“狼神的刽子手”来形容他们,最合适不过。
赫胥逃入了中原,要想在中原找这么一个人,就好像海底捞针般的困难。
而且,想要雇佣这两个人,需要一大笔钱,或是用羊群、牛群来交换。
但是薛皎然并没有让他们犯难,她不需要他们支付任何东西,她只是告诉他们,她和姚渡剑会令赫胥的血溅长空,以平复狼神的愤怒——他将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在赫铃的印象中,邻居的家中似乎总是空荡荡的,毫无人气。
直到某一日,那家的烟囱忽然又冒出了烟。
年幼的赫铃把这个事情告诉父母后,父母的神情都变了,他们叮嘱赫铃好好呆在家里,然后出去了。赫铃在家里百无聊赖地玩了一会儿自己的头发,实在觉得无趣了,就把板凳挪到了窗前,站在板凳上,透过窗户小心地眺望着邻居的家,又过了一阵,她看到父母从那间屋子里走了出来,于是赶紧跳下板凳,把板凳归回原位,等着父母回来。
她躺在床上,听着动静。
父母在门外低声交谈了一阵,然后取了些吃食、衣物,又出去了。
或许是因为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长,赫铃昏昏沉沉的,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
她向父母询问那家人的情况,这才知道,原来薛姨已经过世了,姚叔只带了她的狼牙回到故土,这话题太沉重,所以父母没有多说,但是说到这里的时候,赫铃发觉他们的神色都很悲伤自责,没等她再仔细思考,母亲就告诉她,不过那一家多了个小女孩。
赫铃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好奇地问道:“真的吗?她几岁?”
母亲说:“她没有生辰,不过她的年纪比你要小。赫铃,你是姐姐。”
赫铃从来没有妹妹,一下子觉得心里多了许多责任,欢呼一声,说道:“那她什么时候可以和我出去玩?我可以带她去骑马,带她射箭,或者带她去溪里泅水、捉鱼。”
母亲摸了摸她的脑袋,说:“现在还不行。她是早产儿,因为营养不良,所以身体很弱,经不起风吹雨打,也经不起你这般折腾,等再过几年你再带着她一起玩耍吧。”
赫铃有一点失望,不过还是乖乖应了声,又问道:“她叫什么呢?”
“她叫薛摇枝。”
第92章 愚迷仰真觉
薛摇枝。
试摇枝上雪,恐有夜来花。
邻居似乎总是很忙碌,隔着窗户,总是看到奶娘、医师进进出出,他十天也不一定回一趟家,薛摇枝更是身体孱弱不得出门,喝了这么多汤药,赫铃猜她的血都是苦的。
一开始那几年,赫铃每天都在问母亲自己能不能带薛摇枝出去玩。
因为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再加之年龄的增长,需要学习的东西更多,见到的新事物更多,她渐渐地淡忘了这件事,只是偶尔听到父母谈及邻居家的时候问上一句话。
直到赫铃十岁那年,她才亲眼见到了薛摇枝。
那日天气晴朗,家中便准备了丰盛的饭菜,邀请邻居来做客。
赫铃现在回忆起来,她对薛摇枝的印象是瘦瘦小小的,怯生生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东西,如同过分警惕的小兽,因为常年身体欠佳,所以她的皮肤蜡黄蜡黄的,不似她这个年纪的璆娑人该有的模样。赫铃跟薛摇枝打招呼,小姑娘也只是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害怕所有人,害怕所有未见过的事物。
她是这样的警惕、惊惧,但是她没有攥着父亲的衣角。
姚渡剑和薛摇枝是一对古怪的父女,因为他们好像对彼此都不熟悉。
姚渡剑不知道薛摇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家里的时候用什么来打发时间,更不知道她这几年来都生过什么样的病;薛摇枝不知道姚渡剑出门在外做的什么工作,她和姚渡剑说过的话寥寥无几,又因为体型的差距而本能地躲避他,所以他们虽然同处一个屋檐下,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却又比这世上任何人还要对彼此感到陌生。
这种下意识的抵触,随着薛摇枝年纪的增长,并没有消退,反而愈发严重。
有一次,雨下得很大,赫铃冒着雨,急匆匆地往家里跑。
途径邻居家时,赫铃原本已经跑了过去,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又退回来,仔细一看,那院墙檐下果然坐着个人——那是薛摇枝,蜷缩成一团,在灰蒙雨幕之间,几乎看不清楚,她就坐在檐下呆呆地望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直到赫铃走到了她面前。
赫铃也躲进檐下,蹲下来和薛摇枝平视。
她问:“你被锁在了外面吗?”
薛摇枝眼神飘忽,一开始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片刻后才对她摇了摇头。
得到她的回应,赫铃心中有些激动,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进屋避雨呢?”
“我回来时......发觉父亲也回来了。”
薛摇枝说话很慢,很轻,像是一字一句地嚼碎了琢磨。
“你很害怕你父亲?”赫铃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试着用言语触碰薛摇枝封闭的心,“他——他私底下会打你吗?还是说他会无缘无故骂你?”
薛摇枝说:“不是的,他既不打我,也不骂我。”
赫铃有些奇怪,“那么......”
薛摇枝却抱紧了自己,将身体蜷得更深,碾入黑暗,她怔怔地望着地上的水洼,雨水落进去,惊起细小的水珠,涟漪不止,一层一层地叠开,赫铃在暴雨声中听到她说:
“我们从来不会交谈的。”
“如果你和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住在一起,你会感到害怕吗?”
赫铃无法理解这种感觉。
她忍不住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为什么你们会这样相处,你们不是父女吗?”
薛摇枝终于转过来看向了赫铃。
她的眸色极深,极沉,镶嵌在眼眶中,像是一颗宝石,漂亮,幽深,冰冷。
她接下来的话给赫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几十年过去,说话的人已经尸骨寒凉,赫铃依然记得那场暴雨,院墙檐下,薛摇枝问她:“父女,是应该如何相处的?”
赫铃本来以为薛摇枝是开玩笑的,可是她的神色很认真。
于是赫铃也不由得严肃起来,向薛摇枝解释道:“他会关心你的身体,关心你的学习,你想得到的,他都会竭尽全力给你,无论你有什么困惑,他都能一一为你解答。”
她竭力向薛摇枝描述。
但是,就像赫铃不能理解薛摇枝和姚渡剑的相处方式一样。
薛摇枝也不能理解所谓的“正常”,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只是茫然地、平静地听着赫铃一字一句地向她解释,眼神毫无波澜。
雨越下越大了,打湿了薛摇枝的裙摆,她的身体因为寒冷微微发抖。
当赫铃察觉到这一点后,很轻易地就做出了决定,她站起来,朝薛摇枝伸出手,邀请道:“如果你现在还不想回家,那么要不要来我家等雨停?我会跟姚叔说一声的。”
她仿佛能够看到薛摇枝心中的天平正在衡量这两者之中哪个是最优解。
赫铃紧张起来,又觉得自己太唐突,掌心被薄汗浸湿,悬在空中的手微微下垂。
片刻后,薛摇枝将自己的手放进赫铃的手里,说:“好。”
“我庆幸那时候的薛摇枝虽然对所有人都抱有警惕,但是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小孩的决定往往是一念之差,她当时想要避雨,但不想回家,所以她选择跟我走。”赫铃缓缓说道,“我告诉姚叔,薛摇枝要去我家玩一会儿,姚叔也没有太大的反应,或许对于他来说,他只要知道她还活在这世上就够了,关于她的想法,她的痛苦,他不在乎。”
在雨停后,赫铃送给薛摇枝一个藤条编织的球,作为礼物。
薛摇枝收下了。
从那天起,她们二人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一些。
至少赫铃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她之后又有好几次邀请薛摇枝出去玩,都被薛摇枝婉拒了。
赫铃郁闷了好长时间。她不明白,薛摇枝的身体明明已经没有以前那般脆弱了,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和她一起出去玩,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不都是向往着外面的天地吗?
她的情绪低落,父母觉得奇怪,一问才知道原来她是觉得薛摇枝不喜欢她。
父母沉默了一阵子,和赫铃促膝长谈,他们告诉她,薛摇枝出生于黄沙隘口,在两年中,她从来没有见过光明,即使后来成功找到方法离开了隘口,姚渡剑和她在回璆娑的途中颠簸的那些时光,她都无法忍受阳光的照耀,因为心理作用,越光明的东西越让她感到疼痛,越是宽阔的地方越让她感到不安,只有在狭窄黑暗的地方她才能放下心。
赫铃又问,为什么姚渡剑对薛摇枝会是那种态度。
他有一种寡言的和善,即使是赫铃也不怕他,但是他对自己的女儿却冷眼相待。
父母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告诉她,他也忍受着痛苦的煎熬。
那之后,赫铃又恢复了精神,因为她知道薛摇枝不是故意想要拒绝自己的。
冬至,收拾杂物的时候,她偶然发现杂物室的窗户正对着薛摇枝的房间,隐隐约约能够瞧见对面的人,薛摇枝经常倚在窗边看书,裹着厚厚的狐裘,怀里抱着暖炉——除了没有给她任何情感上的支撑以外,其他物质上的东西,姚渡剑并没有亏待她。或许是因为姚渡剑也不愿意见到薛摇枝,所以他常常出远门工作,他们两人也用不了那么多的钱,所以他们家越来越富裕,薛摇枝的吃穿都不愁,暖炉这样中原人用的东西她也有。
薛摇枝看书看得很专心,大概这是她无趣的人生中为数不多有意思的事情了。
即使赫铃隔着两扇窗户朝她挥手,喊叫,她也看不见,听不到,一心只在书里。
她什么时候能发现呢?
赫铃这样想着,把杂物室的东西收拾整齐后,就转移了阵地,白天若是要看书,她就窝在窗户边上,用手肘撑着窗沿,把书贴在窗棂上,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有时候她想要偷懒,抬头一看,发现薛摇枝还在看书,就憋着口气,想要争高低似的不肯休息。
当然,薛摇枝恐怕是不知道的。
现在要赫铃说她小时候对薛摇枝的执念从何而来,大抵第一是因为薛摇枝是她的邻居;第二是因为薛摇枝比她要小,她得照顾她;第三是因为薛摇枝很神秘,很特别,她和其他小孩子都不一样,这样身为年长者的赫铃对她愈发感兴趣,想要探究她的一切。
赫铃以为薛摇枝至少在冬天结束之前都不会发现自己了。
雪越下越大,她在窗边读书的时候也就更多了,有时读得累了,就将书平摊着,扣过来放好,伸个懒腰,觉得有点冷,刚准备将窗户关严的时候,就发现对面的——那不声不响安静了整个冬天的薛摇枝,正愣愣地望着自己,似乎才发现她的存在。薛摇枝的膝盖上放着已经合上的书——她看了许久的书,那本厚厚的书,就在方才终于看完了。
赫铃兴奋地朝她招手,用口型说道:我一个月前发现这里和你的窗户相对呢。
她有好多话想说,不等薛摇枝有所反应,又问:我送你的藤球还在吗?
薛摇枝的身影从窗户前消失了片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那个小小的藤球。
赫铃看到了。她点了点头,问:你看的好专心,是什么书啊?
薛摇枝放下藤球,把书立起来给赫铃看,然后跟她重复书的名字。
赫铃问:好看吗?
薛摇枝说:我不知道。
赫铃问:为什么?
薛摇枝说:医师推荐给我的。她说很感人,但是我无法理解主角的感情。
然后她又主动问:你在看什么?
赫铃也像薛摇枝那样把书封给她瞧,风声渐起,飞雪迷眼,薛摇枝为了看清楚书封上的字,于是探了身出来,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长袍扫过了窗沿,把先前放在窗沿上的藤球给拨了下去,等到她因为赫铃的叫声而反应过来的时候,藤球已经被大风吹走了。
薛摇枝下意识伸手去够,身形摇摇欲坠,竟然摔出了窗外。
所幸窗户不高,但是赫铃被吓得够呛,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的思考,就从窗户翻了出去,雪地好似缠人的泥泞,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翻过篱笆,去瞧薛摇枝怎么样。
薛摇枝栽进了雪里,扑腾的时候被灌了满口雪,冻得连牙齿都在抖,发间缀满了细碎的雪花,赫铃把她扶起来的时候,以为她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感到害怕,没想到她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落在温热的肌肤上又逐渐化开的雪,竟然露出了新奇的神情。
赫铃反应过来了,原来薛摇枝从来没有碰过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