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摇枝孤身一人,又不常出远门。
她能去哪里?她又想去哪里?
赫铃想不出来,思绪很乱,脑袋嗡嗡地发疼。
薛摇枝不告而别,是怕她做什么傻事吗?赫铃又惊又怕,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邻居的院墙之下,她和薛摇枝第一次交谈的地方。本来是下意识的举动,却还真叫赫铃从墙角的缝隙间找到了字条,那显然是薛摇枝的字迹,冷淡娟秀,写道:赫铃,我回黄沙隘口了,不用来寻我,也不要告诉你的父母,我不会在那里停留太长时间的,很快就会回来。
赫铃拿着字条,翻涌的情绪才渐渐地平复下来。
即使薛摇枝不说,她也不打算将这些告诉自己的父母。
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总是能够很轻易地就划分出阵营。赫铃认为,她的父母即使知道那些传言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是懦弱;她的同窗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传言并对薛摇枝恶语相向,是盲从;唯独她做的才是正确的事,只要真相还存在一日,就是有意义的,她帮助薛摇枝认清了自己,薛摇枝让她不会再因为沸沸扬扬的传言而犹疑。
赫铃起初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薛摇枝离开璆娑的秘密。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了,除了她以外,也不会有人在意薛摇枝,因为薛摇枝平日里本来就很少出门,再加上和她有来往的人少之又少,赫铃一顿搪塞也就都糊弄过去了。
她就这样一边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现状,一边等着薛摇枝的归来。
尽管薛摇枝说自己不会在黄沙隘口停留太长时间,很快就会回来,但是璆娑部落毕竟距离黄沙隘口还有很长一段的行程,所以,大约一个月后,薛摇枝才再次出现在了赫铃的面前。她的皮肤被日光晒黑,被风沙吹得粗糙,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她的眼神也因这场旅途变得坚定,像是一场漫长的梦境之后终于醒过来的清明,薛摇枝的话还是不多,不过,她如今学会了主动向赫铃分享自己的事情。
她们坐在一片鲜有人至的树荫下,如同霸占了一隅小小的领地。
薛摇枝告诉赫铃,她回了一趟黄沙隘口,那个曾经令她感到痛苦的地方,让她无法如常人一般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行走的地方,原本是她的梦魇,可真当她踏进黄沙隘口的那一刻,她感觉到了一种由衷的熟悉和安全感。薛摇枝发现自己的身体记得所有机关的破绽,她边走边回忆着,口中不自觉地呢喃,竟然能够完整地背出行走顺序的口诀。
她坐在透不进光的地底,背靠石壁,闭上眼睛时,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显现。
她发现她并不是无法感受到常人能够感受的情绪,而是她较为迟钝,较为麻木,坐在地底的时候,薛摇枝还是可以感觉到微微的心悸,像是有人攥住了她的心脏,随之而来的是迟来的疼痛感,一种失去母亲许久之后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亲情的悲伤席卷心扉。
薛摇枝说,当姚渡剑发现薛皎然的时候,止不住地流泪,如同悲伤的狮子。
那时候的她年纪还太小,尚未开蒙,不知道“母亲”这个词是什么意义,也不知道死亡象征着什么,姚渡剑抱着薛皎然的尸首时,她只是在旁边呆呆地望着,吮吸着手指上残留的血迹,直到姚渡剑走到她面前,狠狠地掼了她一个耳光,她才感觉到了害怕。
然后她终于哭了。可惜为时已晚。
多年后,身处黄沙隘口的薛摇枝,觉得牙齿微微地发颤,喉咙疼痛难忍,眼睛胀胀的,几乎要裂开,心跳很快,她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用她最习惯的保护自己的方式来缓解这突如其来的情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摸了摸脸颊,才意识到方才是在流泪。
赫铃听着薛摇枝的声音,渐渐地也觉得心头好重,眼睛好酸。
但是薛摇枝讲述的时候很平静,说完之后,她忽然躺了下来,将身形抛向肆意生长的杂草,抬起手隔着斑驳的树影去触碰几缕无意投下的阳光,风轻轻地吹动树梢,带起千万片叶子的齐声喧闹,赫铃也紧挨着薛摇枝躺了下去,听到身边的人慢慢地开口道:
“我想试着触碰这个世界。”
她的咬字轻轻的,温柔的,说道:“带我去看这个世界吧。”
薛摇枝不是放下了对姚渡剑的疏离冷淡。
她只是发现了,她最好的报复方式就是活得比姚渡剑更好。
她的父亲,恨她的人,她恨的人,佯装不在意她的存在,但是当薛摇枝取回了自己的记忆后,便能很清晰地发现,自己在意表现在刻意躲避,而姚渡剑的在意,表现在他出寻常的冷漠。从此以后,即使姚渡剑突然回家,薛摇枝也不会守在门口等雨停下。
这之后,赫铃依然每天都去找薛摇枝。
和以前不同的是,薛摇枝再也没有拒绝过她的邀请。
赫铃本来已经打消了让薛摇枝和自己一起学习的念头,毕竟她得知了那些平日里友善的同窗私底下竟然用那样恶毒的语言去形容一个人,便不可能再做这种将薛摇枝往火坑里推的举动,不过,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薛摇枝主动向她提起了这件事,并说她愿意。
慢慢的,赫铃发现了。
其实薛摇枝比她更加坚强。
流言蜚语不可伤她,冷眼相待不可催她,推诿排挤不可令她畏惧。
因为薛摇枝真的很聪明,读过的书甚至比先生还多,所以那些同窗渐渐地转变了对她的看法,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天真无邪又残忍冷酷,一天一变,她周围的人多了起来,许多人有不懂的问题,都会跑去问薛摇枝,尽管薛摇枝表情不多,但还是会一一解答。
世界似乎变得好了一点。
薛摇枝之所以不愿意接触这个世界,并不是因为她害怕,而是因为她不习惯,她还没有想好要用怎样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世界,也不明白走出房门的意义——没关系!赫铃想,她会让薛摇枝明白这个世界不止是灰色的,许多东西仅凭书中笔墨是无法写明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飞快地过去。
连薛摇枝在回首自己闭门不出那些年时,都觉得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二十年过去了,薛摇枝和姚渡剑的关系并没有得到任何改善,他们仍然将对方当作同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那令人感到窒息的沉默,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变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这意味着一种无声的抗拒,如同两个看不见的屏障,永远不会交汇。
不过,即使如此,世界仍然在一步步地朝着向它走去的人走来。
倒是赫铃那边出了个小插曲。她瞒了许久,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被父母知晓了她硬拉着薛摇枝去找萨满的事情,回来质问她。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做的是错的,所以脖子一梗就和父母对峙起来,你辩两句,我辩两句,最后几乎演变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争吵。
大概是因为赫铃.口不择言说了一句:“你们就是不想承担责任罢了!”
身为长辈,绝不能容忍的就是晚辈质疑自己的行为。
长辈总是喜欢把自己摆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似乎只是稍微低头,都会令他们苦心经营的形象在一夕间轰然坍塌,所以当赫铃的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他们的神色就变了。
争吵过后,各自都元气大伤。
如果说争吵是会让人被烫伤的火焰,那么这之后的冷战就宛如刺骨寒冰。
好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毕竟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赫铃和薛摇枝的性子又全然不同,她耐不住寂寞的,赫铃的父母也与姚渡剑不同,他们总会对自己的独女让步的,所以这场冷战就在两边的让步中落下了帷幕。他们放弃了对赫铃的说教,最后只说了一句近乎叹息的话——“插手别人的家事,揽下责任,不一定是正确的。”
这句话,赫铃右耳朵进,左耳朵出,权当作是父母信口开河说出来的。
因为,你看,无论是她还是薛摇枝都在变得更好,这足以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
她那时候不懂,有些话是长辈的经验之谈,她还没有经历,所以不屑一顾,真当她亲身体会的时候才发现当时的自己有多么的愚蠢,又有多么的自大,以至于后悔莫及。
原本不牢固的基石,搭建得再高,也会有粉碎的一日。
即使到了现在,赫铃想起那一天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浑身发抖。
此前说过,因为薛摇枝是在黄沙隘口中出生的,暗无天日的地底,计算时间尤为的困难,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确切的生辰,但是赫铃又实在很想让她也有机会庆祝生辰,她想让薛摇枝知道长大了一岁是十分值得纪念的事情,这和每年的岁首一样值得庆祝。在百般纠缠央求后,薛摇枝只好松了口,将离开黄沙隘口的那一日当作了自己的生辰。
人是很容易习惯一件事的,譬如庆祝生辰这件事,久而久之就成为了惯例。
薛摇枝三十二岁这天,赫铃早早就起来采花给她编花环,边摘边走,结果走了没多久就被薛摇枝正巧撞见了,这提前准备的惊喜也就没有了“惊”这一环。赫铃多少有些生闷气,薛摇枝为了补偿她,陪她一起摘花,一直摘到正午。赫铃拿着满满一篮的花,推搡着把薛摇枝往家推,然后她赶紧回家准备其他的惊喜,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给薛摇枝惊喜,所以一溜烟就跑了,留下薛摇枝站在原地无奈叹息,然后抬手推开门——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赫铃会拉着薛摇枝和自己摘一天的花。
就算是累得走不动路了也无所谓,躺在漫山遍野的花田里休息就好。
她不会因为急着回去准备惊喜而让薛摇枝先回家里慢腾腾地干些别的事情。
她不会留下薛摇枝——不会再让她独自面对毫无边际的未来,不会再让她感到疼痛。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事实上是她留下了薛摇枝,而薛摇枝打开了门。
等赫铃拿着她精心编的、缀满了小花的藤球,和小时候她送给薛摇枝,后来被风雪吹走再也找不到的藤球差不多大小的藤球,高高兴兴地跑到薛摇枝的门前,想象着她那双没有波澜的眼中流露出惊讶的样子,唇边的笑意就更深,敲了门后,发觉屋内没有动静,赫铃也没有觉得奇怪,她急于分享,推开虚掩的门,喊道:“薛摇枝,我......”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停在喉咙处,逐渐演变成了鱼刺,将喉咙划出斑斑伤痕。
薛摇枝呆呆地站在那里,半仰着头,看向头顶房梁上已经吊死的男人。
一种属于死亡的,陈旧而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赫铃头一次如此近距离面对死亡。
尤其是,这个死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薛摇枝的父亲,姚渡剑。
或许是赫铃的声音将薛摇枝从那种恍若梦境的状态中唤醒过来,她忽然有了动作,但她没有转过来走向赫铃,拉起她,说,我们走吧,再也不回来,而是走向了姚渡剑的尸首,将他硬生生从绳索中拽了下来,赫铃似乎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她尚还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薛摇枝却已经拿起了翻倒在地的短凳,朝着姚渡剑的头颅狠狠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一下比一下更快,一下比一下更狠。
她如此麻木地、冷漠地用短凳砸着自己亲身父亲的头颅。
她就像多年前传闻中所描述的那样:毫无感情的怪物,从血海而生的怪物。
头骨碎裂,红红白白洒满一地,腥味顿时涌入鼻腔。赫铃几欲呕吐,不过这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必须拦住薛摇枝,但是她的腿已经软了,好友的疯狂令她无法遏制地感觉到了恐惧,顶着莫大的恐惧,赫铃朝薛摇枝的方向艰难地走着,近乎恳求般的喊她名字。
薛摇枝的动作顿了顿。
她低头看向地上已经彻底沦为肉泥的人。
赫铃望着她,望着她扔掉手中的短凳,近乎窒息般的喘气,整个屋内回荡着她抽气又吸气的声音,背脊起起伏伏,弯起又落下,如同剧烈鼓动的心脏,下一瞬就要爆裂般的,让赫铃害怕起来,她强忍着不适,走到薛摇枝的身边,抖着手,攀住了她的肩膀。
薛摇枝转过头。
从背后看,她是疯狂得失去理智的怪物。
真当看到她的面庞时,赫铃才发觉她在流泪。
象征清澈的眼泪溅落在地,与象征污浊的血液逐渐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赫铃开始拉薛摇枝,试图将她带离此处,但是薛摇枝一动也不动。
“赫铃。”
薛摇枝开了口。
她的声音哑得出奇。
“他在报复我。”
赫铃不敢细想,只能如此劝她:“怎么会呢?薛摇枝......和我走吧,走吧。”
“他死在哪里都和我没有关系,但是他偏偏要回来,死在我面前,死在我离开黄沙隘口,第一次见到光明的这一天。”薛摇枝忽然笑了,满面泪痕,看着格外扭曲,她一字一顿地将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揭开,说道,“他是故意的,他想将我重新拖回深渊。”
或许他只是想死在故土,死在他和薛皎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这句话,赫铃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姚渡剑到底是怎么想的,也永远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因为,此时此刻,就在薛摇枝的身边,正对着姚渡剑的遗骸,赫铃忽然想起了十多年前父母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插手别人的家事,揽下责任,不一定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