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小匠不能甘心,碎碎地数落起来,正是此刻,秦郁展开那卷炉房的工图。
一盏盏四孔坩埚排列在炉坑之中。
王玹挑起眉毛:“四孔的坩埚?诶,我们平时都用盖式坩埚,你有什么讲究?”
秦郁道:“王司空,我的二十座新式炼坊并非只能铸剑,它空余时还可以产出用于装饰宫殿的斗拱和瓦当,你也知道,金液在坩埚内分层,四孔引铸的那肯定比你们开盖浇铸的精美。就在刚才,邦司空的几个小匠问我要物件,我还说,我连铸剑都来不及,哪里有那闲功夫!?诶,我是有心,替王司空你留着好处。”
“哦?”
王玹听过这番话,眼睛一亮,这才变了脸色。都说诏事府头批工程,为王公贵胄探虚实的幕僚不少,他知道秦郁也是有料在手的,得此机会,他无法拒绝。
“秦得匠,你还懂得造斗拱?”
秦郁指着图中的炉坑,说道:“我不会造斗拱,可有句话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王司空如果派工来观摩,甘坊主可以教他们如何使用新式的四孔坩埚,如何更加精确地调整火候,我想,无论造什么,只要是浇铸合金,都用得着此理。”
王玹揉捏着自己光洁的下巴,勾起薄唇:“秦得匠,方才多有得罪,柱础石改日就送来,可你也得谅解,秦国穷,大家的工事呢,都是这么一木一石争来的。”
秦郁欠身回礼。
“多谢王司空,领教了。”
商谈方得开始。
风掠过黄土地,人声铮铮不绝。
十六套斗拱,八十副瓦当,最终,这就是秦郁打动王玹的筹码,双方议定之后,秦郁当众把这批单子加入序列,让甘棠年后协助带工生产,摆平了司空府。
接着几天,秦郁就陪甘棠住在山脚,拿车轱辘一圈圈测量二十座炼坊的地基,就这么赖到司空府加紧为他们送来全部的石料,方才留下甘棠监督,返身回菁斋。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第32章 方术
“快看炼坊,好大一片火海。”
“真热闹,像飞舞的红鬃。”
“小陀山下那几座方方正正的又是什么?看见没,连木骨都搭得一模一样。”
“是秦得匠的新工事,据说坊间还有地道暗连,可以过人,是不是,石狐子?”
盛夏之夜,银河亘空。
远望,小陀山线如少妇的腰身。
石狐子和阿葁领着一群少年登上西城墙。他们刚从城东的马市被轰回来,土头土脸,浑身沾满黄的褐的红的鬃毛,却都不想回家,便偷爬到这里吹风乘凉。
他们观察着渐渐落成的工程,就像浪尖的渺小水滴在俯瞰着整条浩瀚河流。
日久,石狐子一边完成秦郁布置的作业,一边逛城,不仅请阿葁吃过上好的酒菜,还去百家场馆见识了各类剽悍武艺,又凭一场硬仗,结交了这群新的朋友。
此战,是为秦亚。
自从秦亚意识到自己的镯子是招凶之物,便再也没有拿出来戴过,可他毕竟是魏国郡守之子,举止又太斯文,很快就引起那帮本地熊孩子的强烈反感。譬如冶区范坊有个霸道的孩子头,叫大牛,每回狭路相逢,大牛都要朝秦亚吐唾沫。
秦亚懂事,忍着委屈从来不哭,只一次,他帮师门送文书,在范坊撞见大牛,便被拉进陶土巷子里,让大牛尿了全身,这事就无论如何瞒不住,秦亚求石狐子不要告诉长辈,石狐子看了看院子里正忙于记账的姒妤,咬咬牙,让秦亚放心。
“亚,我就是长辈,这点芝麻小事,还轮不着姒大哥出手,更不至惊动先生。”
石狐子当天就找到阿葁,说道:“秦亚是先生的义子,大牛如果尿我也就罢了,可尿在秦亚身上,那和尿先生脸上有何区别?”阿葁问石狐子要做什么。石狐子说,他倒要看看,大牛身边的那些兄弟,几个是赤胆忠心,几个是飞鹰走犬。
阿葁说,有个小哭包,从小就被大牛欺负,为了不挨打,只得跟在大牛身边。
石狐子便找准这个小哭包,用他杀过十四人的弩机换得了大牛的作息规律。
小哭包抽噎着说:“大牛每天傍晚都要去河畔的芦苇丛里,偷看女工洗澡。”
石狐子便招兵买马,在大牛的必经之路上,设了一个极其隐蔽的连环陷阱。
日暮时分,芦苇丛中一声惨叫。
“啊!”
大牛落入土坑,被困在一张麻网之下,登时失了锐气,像被捞出水面的鱼在徒劳地扑腾着。他的双眼瞪得老圆,从网孔往外呼喊,却看见一个细瘦的身影。
大牛道:“你小竖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在我地盘上撒野?!我弄死你……”
石狐子咧嘴一笑。
“你喊吧,把女工她们都喊来,我也好邀功请赏,说为她们抓住了一个贼。”
大牛道:“你!”
大牛把嘴巴张得老大,却不料,从天而降一道腥骚的黄水,正灌进他的喉咙。
圆日沉西山。
石狐子抖着裤头,朝身后的小哭包等人一挥手,说道:“来,咱们腌大虫。”
这场关于冶区霸权的斗争,以石狐子大获全胜而告终,事情都过去大半个月了,仍然有晚辈慕名而来,参观石狐子所留下的精妙绝伦的四杆联动连环陷阱。
石狐子就这么获得了小哭包的拥护,也终于在秦亚的面前竖立了长辈形象。
“天机,不可泄露。”
此刻,石狐子坐在城头,晃着两条腿。
“石狐子,你可真行,这二牛和三牛的范,一个为剑锋而制,一个为剑格而制,原本一个是介虫,一个是鳞虫,非在你的这双手里,合成了一条蛟龙[1]。”
大牛蹲在火炬旁边,拼接石狐子前些日子所烘制的,用于浑铸的新式范片。
石狐子道:“可惜我试过了,秦剑太长,果然如白工师所说,金液不过范道。”
大牛道:“你又不是秦得匠,你能把用于分铸的范片合成一套就很不错了,你看,我爹天天也照着模子做这些范片,可他就不敢把三段合起来变成一段。”
“不过石狐子,你先生还真是从容不迫,白工师都已令范坊制造出五百座剑床了,他还那么耐心,又是摆弄衡器,又是为炼坊寻柱础石,全然不知时间紧。”
阿葁编着自己的小辫,探问石狐子。
石狐子说道:“我在魏国听过一句话,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已经见识了甘棠师兄的四孔坩埚,秋后一旦开炉,产出八千剑都不成问题。”
阿葁道:“那,能比铁剑还厉害吗?疾似乎已经摸出门道,他说,百炼成精金,把冶出的铁块放在剑床上隔着空气烧软,再用锤子按照固定频率和力度敲打,正百下,反百下,对折再三百下,如果时间控制得好,淬火后就比黑金还坚韧。”
小哭包道:“好厉害。”
石狐子听说,心中也一动,可这一动只维持了一瞬间,他又想到,即使自己如此钻天打洞,依然没有试出秦郁交代他的能够完成浑铸的剑范,难免感到挫败。
尽管他知道,秦郁只是为了磨炼他,并非真的要把制范的过程交给他一个人。
他今日见众友,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因按师门的安排,不久之后,他就要入菁斋密室和秦郁共同研制用于浑铸的剑范,这一闭关,将是与世隔绝的一个月。
所以他得先安顿好生活的琐事。
“阿葁,先生说世上没有绝对,凡事都得分情况,最好的未必是最合适的,铁那么珍贵,五百下的锤炼,一下都错不得,除了疾,全城,全国,几人能做到?如果工匠只是一味心急就成,最终所产恐怕连铜剑的质地都不如。”石狐子说道,“今天找你们,不光为看红鬃宝马,也是请你们在我闭关时,从狭窗给我通消息。”
阿葁扎好小辫,迎着风,长舒一口气。
“石狐子敬重秦先生。”
大牛嗨了一声,岔开双腿,道:“你们还不知道啊,石狐子呢,也就是在我们这里逞威风,真要到秦得匠跟前,诶,乖得和亲儿子一样,叫他洗衣烧火都行。”
石狐子回过头,淡淡看了大牛一眼。
大牛吓得低下脸。
“好了,你还是赶紧多吸几口日月的灵气吧,别在密室被憋坏了。”阿葁笑了笑,跟着跃上城头,站到石狐子身边,说,她也要开始和安年学习如何修护剑床,等他出关,她要检查他的剑胚和范,她还要和他比一比,看谁的工艺功夫深。
石狐子答应了。
他看着漫天的繁星,觉得它们是那火热的范片上扎着的细小的冒气的针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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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万物生长,通商浪潮从河西地区涌至咸阳[2],城内日日运进异国布匹、陶器和金器,当此,葛覃馆为迎士子,更换了一批风靡中原万户的楚国乘云纹装潢。
乘云纹丰富绚丽而不显杂乱,来往宾客夸赞那菱框中的鸟雀和瑞草就像活的,一细问却更吃惊,原来这些诗情与画意,全部由桃氏门下金坊坊主宁婴提供。
宁婴不仅在三个月之内摸清往楚国进货的渠道,且还背着师门做起了副业。
他深谙市律,先请浣氏帮忙以葛覃馆手段在关中购置谷物,再以诏事府工程为事由,将谷物装进空车出关,绕运到魏国贩卖,方琼转手,换中原盛产的池盐送至楚国旧友之处,又从铜绿山一带购买锡金,分水路与陆路两段运回咸阳城。
头批赚的钱,除去供养师门的部分,宁婴就悉数交给了浣氏,让她自主向葛覃馆交利。如此虽是公差,但私带几件货物不成问题,也拉动了沿途数十商户。
浣氏对宁婴倍加青睐,便告诉了他——她和馆主四年前跟着大良造来到秦国,无偿替大良造办事,秦郁初到的那日,如果没有立即回复葛覃馆表示立场,而是拖延回避,那么,秦郁请公冉秋申报的三个条件,大良造一个也不可能批准
唯有当机立断,方得无恙。
是日,长街蝉鸣不绝。
宁婴再度来到葛覃馆。
他骑在马上,隔着老远,看见浣娘平时倚靠的窗前飘挂着一条艳红的丝绸。
一来二去,二人很熟悉了。宁婴觉着浣舒和云姬到底是不同的。生在乱世,云姬是一朵随风上青云的茅花,而浣舒则像盛开在泥沼中的净莲。浣舒曾对他说,律令叫秦人只知打仗和耕种,可她却想教秦人下棋,教他们辨认玄青之外的颜色。
宁婴也欣赏浣舒。
他穿过堂,掀开后院竹帘,见树下花瓣纷飞,浣舒坐在一张七道棋盘前自弈。
“浣娘,我听几个商贾说,咸阳近日发放了头批的通价符传,你得给我指路。”
“先坐,陪我下棋。”
“方术家下棋凭计算,诡谲莫测,天下闻名。”宁婴自觉坐下,“可,七道棋盘黑白各三,剩的路太少,数都数得出来,你还敢往错处下,岂不是小瞧我?”
浣舒缓道:“此子的确错,但如果换为十七道棋盘,此子正挂星位,是好棋。”
宁婴也不下棋了,笑说道:“看来我太狭隘,胸中格局只有七道,不及你。”
“七道可以算尽,十七道也可以算尽,若把苍生视为棋子,山川河流视为棋盘,那么命运就像棋的路数,依然是可以算尽的。”一双琥珀色眸子清亮动人。
她的肩头落了一片瓣。
宁婴见着,不忍去揩。
“浣娘想算谁的命运?”
浣舒道:“秦人。”
宁婴道:“上回浣娘曾与我说起秦人在河东的进与退,而今可是有了定论?”
“秦军必退。”浣舒道,“宁坊主,河东若退军,从局部看确实是给了魏国喘息的机会,可放眼天下,北有义渠待定,南有巴蜀未平,而秦国才刚夺回河西,新军尚未建全,即使渡河拔下了几座城池,却依然不具备长期占据河东的实力,在这个时候,如果魏国与齐国、韩国联盟,再派人游说义渠出兵,秦人就输定了。”
宁婴陪说道:“你的话在理,义渠要彻底平定,河西也要收编建制,所以大良造器重中原工匠,放通价符传鼓励商贸,这也说明,你和我赶上了好时候。”
浣氏垂下眼,看着棋盘叹了一口气:“可秦国主力出于陇西,东部新军一旦编制,不可避免与旧部争夺军功,大良造,又何尝不是君上制衡陇西旧部的棋子。”
“浣娘。”听到这里,宁婴伸出手,为殚精竭虑的浣舒捋下花瓣,“别算了。”
“宁郎是觉得,一个卖酒的女子说这些话,很可笑罢。”浣舒笑了笑,问道。
“不,不可笑。”宁婴摇了摇头,“人各有志,你信方术,志在算尽天下事,理所应当,只可惜我是一个卖壶壶的,跟不上你的思想,我比较关心活计。”
棋局很快就结束了,阳光透过树荫洒在七道棋盘之上,黑白各半,阴阳各半。
“好,不算了。”
浣舒收住了情怀,一抬眉,目含别样风韵:“你还记得上回提起的平贾人,平邈吧?他在咸阳做市吏也有三年,与我熟悉,你找他要一张通价符传,这样,就算被查到你往魏国运粮的事,也可以说是为了差价才绕的道,公文上合法。”
“多谢浣娘。”宁婴提袍起身。
浣舒送宁婴到前门,把棋盘赠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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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半,桃氏开始制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