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事?”石狐子道,“幸好姒大哥过目而不忘,叫我早就哗哗看过去。”
阿莆捂着半边脸,说道:“可若我们不用,疾工师定就去铁工兵室,怎么办?”
“那也是无奈之事。”姒妤说道,“师门进人,不比工室征工,今日这十六个人,将来要教会成百上千的工人,我宁可折损一两寸长度,也不允许出现漏洞。”
石狐子道:“我倒不这么觉得,先生才不是‘樗’,先生一定能驭住‘疾’。”
姒妤笑了,一把抓过人来,拿拐杖狠敲手脚:“又在说歪道理,我看先生光是驭你就够累了,去,把这个名单给他看看,就说,各门各派有什么人,各地各区有什么风气,我全部做了标注,只是坊主的人选还要过几天定。”
石狐子得令,转身跑了。
一池春水,映着明月。
姒妤放下拐杖。
“莆监,把那座歪秤拿来。”
“是。”
阿莆点头,立时从侧院的柴房里抱来一座长满铜绿,权环残损的歪脖子衡器。
秤是醉鬼荀三留下的。
姒妤行事谨慎,散场后,单独找寺工狄允问了荀三的情况,才得知,这个人也曾是得匠,负责与陇右重镇接洽,若不是五年前发生的意外,至今仍是把好手。
荀三曾有一好友,名为竹狸。
二人便是这座歪秤的创作者,他们偷偷改动支点位置,并在原有的尺上加刻度,凭此配金,铸造出了一批异常坚韧的剑器,但,当时大家都说他们用的是歪秤,是邪术。荀三害怕,劝竹狸罢手,竹狸贪功,径自把荀三之名从铭文中抹去,二人就此决裂。后来,别的工师揭发了竹狸,事情闹到将作府,公冉秋执行律令将竹狸杖毙,连坐百余人,而荀三,因为众所周知与竹狸有过矛盾,得以幸免。
之后,荀三就自请离开冶区,躲到了城外的一间小作坊里,以酒为伴度余生。
“狄寺工说,听闻先生用黄钟定衡之后,荀三跪在野地里,哭了三天三夜。”
姒妤洗干净双手,命人热来一碟醋,拿布巾沾过,小心擦去衡器上的斑痕,又按照两边的残损程度,相应做出补量,准备充分之后,开始了这场迟到的验证。
他选出秦国的偏重的十二铢权器,放在衡臂较短的盘中,再选出魏国的权器,一枚一枚地放入衡臂较长的盘中,他要通过比重,找出这起案件的背后的真相。
先添六铢,秦重。
再添三铢,秦重。
再添二铢,秦重。
直到最后的那枚代表一株的权环被放入,这座歪秤竟奇迹般地达到了平衡。
“晚来一步!”姒妤深吸一口气,拂袖而起,对着空中明月沉默了很久很久。
早在五年前,这片土地上就已经有人摸透了这个道理,可是,他们没有名义。
隔日,姒妤斋戒沐浴,去城外的破作坊里请回了这位身背百条冤命的荀工师。
第31章 五色
石狐子拿着初定剂坊工师的名单穿过南院小树林,却发觉秦郁不在菁斋内。
一阵阵水浆声传来,他顺着清香寻去,看见秦郁在后院一处僻静园子里揉泥。
十七八只搁泥桶被按照五正色的顺序整齐地摆放在这里,秦郁卷着袖子,把手臂伸进一个白泥桶中,将底部泥浆捞起,均匀糊在内壁上,动作连贯而温柔。
“先生,这是……”
“名单你且放在旁边,待我伺候完这几只桶,明早仔细看。”秦郁平常说道。
这批泥料是东城区陶土作坊制作的,按常理本应该直接去范坊,然而,秦郁对泥料有较高要求,所以特意让小匠按五色分类送几桶陈腐前的样品供他检查。
“先生何必亲自打稠。”石狐子赶紧打水洗了手,站到秦郁身边,帮他掏揉下一桶白泥,“你如果不放心旁人,叫我做就行,总是这么弯腰,如何受得了。”
秦郁却糊得很尽兴,似在作画,一次又一次把白泥匀开,将水挤弄到桶中间。
“青狐,自从接受诏事府的工程,我的腰就不疼了,你别担心,我不露面,并非因为身体难受,而是觉得这件事由你姒大哥操持更合适,他看人准,心也正。”
石狐子触着秦郁的神情,才知道自己确实多虑了,他从未见秦郁这么轻松畅快,甚至连一呼一吸都满载着希望,就像一株从枯井里爬出的青藤迎住了阳光。
“先生,那我现在能学用火了么。”
“当然可以,合金冷却我就教你,不过这次的难关不在工期,不在火候,而在于浑铸的剑长,你得先试着做出范片,看是不是想象的那样,再来找我讨论,好么。”秦郁的这只搁泥桶倒是先揉干了,他拔出手臂,指尖掐带出一小团白泥。
石狐子道:“是,这段时间我会去找狄寺工要原有的三段范,把它合为一体。”
秦郁道:“嗯。”
石狐子领完任务,继续掏揉。
他却无法避开秦郁。秦郁正借着月光检查泥团。秦郁的皮肤实在太白净,以至于在那条浸过白泥浆的手臂上根本寻不见渍迹色差,本就一具陶体似的,很美。
“先生,我听姒大哥提过,”石狐子顿了顿,说道,“你是从小喜欢玩泥巴。”
“也就这点嗜好,还被说得如此不堪。”秦郁笑了笑,“可是青狐你记着,无论将来你去哪里,做什么事,想扎根,必须先熟悉当地的泥土的味道。”
石狐子连着打过好几桶的稠,胳膊有点酸,他擦了擦汗,目光始终不离秦郁。
“先生,你想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不会离开你,你把我当成泥好了。”
“我让你尝泥,没让你当泥。”秦郁看石狐子一眼,顺手把剩下的泥料塞进石狐子的嘴里,“白泥的口感似池盐,但这个呢,偏咸又偏粗,你得学会判断。”
“谢先生教诲。”
石狐子一口咽了下去。
秦郁唉了声,也不好再教唆什么,只令石狐子把打好稠的泥桶搬入了地窖。
他并没有在石狐子面前胡诌。
秦国产的陶土与魏国不同。
秦国陶土多偏栗褐土,质地粗糙,必须经过特殊的稠化和陈腐才能变成陶泥。
秦郁及时发现了这个问题,他让作坊小匠往泥浆底层加入腐植碎以做改进,并把陈腐工序的时间由原来的两个月增长至八十日,一切要合格才能入他范坊。
不久,桃氏招工完成。
秦郁没有改动姒妤的名单。
十六位剂坊工匠加入之后,桃氏师门与诏事寺工本土的血脉交融在了一起。
秦郁不仅对陇西、关中、汉中、河西四处平等待遇,且对新旧也一视同仁。
他令姒妤把新人的家眷从全国各地接到咸阳,由师门出资在城中寻处安置,他还在诏事府俸禄的基础上设立多达五成的浮动工饷,用于酬劳门中立功之人。
一度,剂坊几位老工师对新人有芥蒂,各用各的衡器互不交流,秦郁便让石狐子用赤金失蜡铸出两把镂空山水纹的扇子,叫秦亚镌了字,送给荀三和敏。
荀三摇着镂空扇四处吃酒,逢人就问这山是哪里的山,水是哪里的水,才发觉全是几位老工师的乡里,聊着聊着,都是漂泊的人,也就分不清谁的衡器好了。
再到配金的时候,师门中的新人和旧人已然和平相处,只是放眼冶区,大部分工师仍把栗氏陈平新造的衡器和权环搁置一边,说是异地人的骗术,坚决不用。
于是,荀三立的首功,便是在诸工室沆瀣一气,拒绝使用新式衡器时,替栗氏陈平还原出了亡友竹狸设计的那套“歪秤”。歪秤法简单又易行,仅是在原有衡器之上设计一个活动的支点和标尺,却使工匠既可利用原有的权环称量“寽”,也能保全多年的习惯和面子,省去大量的物力和人力,终是让两边各自欢喜。
陈平感激不尽,说荀三是解铃人。
多年来,他为冶令计量上计,偶也做轻权环,以求一石能多报一钧,他为寺工府结算粮饷,偶也做大方升,以求一斗能多出两管,秦律严苛,责任往往追查到人,陈家为把水端得平,就连七八个子女也是师从不同门派以求万全,然而这回,轻重由秦郁的律管支配着,他再没有余地,自觉若非荀三出面帮忙,恐怕光是陇西和关中的“玄武”就能把栗氏大堂掀翻,更别提按时完成诏事府的任务。
秦郁则回说,法与律不问对错,既已制定就必须执行,所以他翻不了过去将作府邦工室判过的旧案,然,真理也不容蒙尘,他现能做到的,是去伪而存真。
暮春时节,冶区衡制落成。
荀三受姒妤推荐,任为剂坊坊主。
金、剂、炼、砺四坊在黄钟之律的基础之上相继制定出工序,开始培训工师。
诏事府另边,白廿征召巧匠,遇着了工师疾。原来,疾被挡在桃氏门外之后,发誓要让姒妤后悔,便把满腔热情转向了白廿和安年。他们在铁兵工室定下锻造流程,五月,抢先秦郁占用城中二十余座旧炼坊,点燃了举国瞩目的铜铁的角逐。
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全都盯着秦郁和白廿,原本清幽的诏事府如今门庭若市。
秦郁正式提出,青铜剑取胜中原诸国的关键在于成批铸造的速度,青铜虽不如白铁坚硬,但它形制稳定且程式可控,与律法相得益彰,正适用秦国这片土地。
他丝毫不怠慢,一面与甘棠设计新式炼坊的工图,一面又与宁婴、荀三、敏等人去长陵、滩毛、孙家三大矿区视察绿青提纯赤金的过程,甚至亲自指导工艺。
从冶令口中,秦郁得知遏制剑器生产的首要问题不是绿青的提纯,而是锡金的匮乏,为开辟新天地,他决定从楚国铜绿山进口锡金,并令宁婴提前疏通渠道。
在这片土地上,秦郁展开了手脚。
※※※※※※※※
五月中旬,山林间传出斧凿之声。
邦司空府应诏事府的要求在小陀山建造新炉房。小陀山距渭水十里,虽与冶区远些,但,炼坊最易受气流的影响,甘棠看中的正是山脚之下无风沙的土地,接连十多天,工人在他的指导下夯起土基,将柱础石标定完毕,便等候滚石上道。
然而,正当万事俱备,谁也没想,柱础石迟迟没有到来,一个小矛盾发生了。
柱础石也被工人称为基卵石,是埋在土基之中,用于承受木头柱子的石料。
甘棠没料到,他设计的尺寸逾越了邦司空府使用的等级,如此,邦司空只能往宫司空借,而宫司空说他们的离宫大厦都造不完,事就耽搁着,没人敢运石料。
甘棠虽哑,却是军人的性子,施工讲究纪律,绝不容忍与工图有一丝偏差。
秦郁听说之后,也认为柱础石是炼坊能稳定运转的关键,决定出面解决问题。
是日,渭水河畔,小陀山下。
秦郁和几个邦司空小匠围坐在树下,劝说道:“我不知你们分工如此细致,一时问公冉大监要错了人,是有些失妥,可夯土也并非难事,你们不要怕,工图是诏事府画的,律令在上,有了功劳归你们,出了问题诏事府承担,可以吗?”
甘棠拿出工图。
小匠红了脸,回道:“我们并非怕事,早就催着宫司空王玹要石料了,可……”
秦郁道:“不至于吧,王司空手下好几座宫殿正在修造,还吝啬这几块石头?”
小匠诺诺道:“他,他祖上是北边逃荒来的,整座咸阳城都知道他吝啬至极。”
这便是秦郁第一次领略这位只进不出,一毛不拔,身残而志坚的阉人的手段。
甘棠正要展开工图,秦郁按住卷轴。
“那怎么办呢。”
小匠道:“先例,先例也是有的,譬如之前,宫司空替‘玄武’的工事造库,为保证进度,‘玄武’就是先结清工钱,而后,等邦工室的款项下达再转的账。”
秦郁听说这个办法之后,谢过几位小匠,喝一口水,让他们去请宫司空王玹。
不久,小陀山下又驶来了一列马车。
“秦得匠,久仰,久仰。”王玹坐下,从袖边拈去花瓣,“诏事府今年的动静比惊蛰天的响雷还大,鄙人早有耳闻,你门下可不简单,姒相师贤惠识大体,收罗走了寺工府所有的能人,宁坊师眼光长远,借河西通商的契机,已经顶着诏事府名义跑起了锡金的生意,确实厉害,只不知鄙人一个夯土匠,能帮什么?”
秦郁苦笑道:“王司空,快别装糊涂,我都快赶不完工了,你还要讹我的钱。”
“诶,岂敢。”王玹把手攒进袖子里,想了一想,“秦得匠说的是这二十座炉房的石料,小陀山土壤松软,打地基确实该比平时多用功夫,不巧的是,这事往大了说可为僭越,秦法严明,即便你请来‘玄武’,鄙人也不得不过问。”
“王司空,你这就是欺负我异乡人。”秦郁道,“你们总是提起‘玄武’,可我根本就不知道‘玄武’是何方神圣,我只知道,眼下,我没有他们那么有钱。”
王玹看了秦郁一眼。
秦郁目光楚楚,不给钱。
钱币是最灵活的资产,秦郁只坚持一点,即,桃氏师门绝不会花圜钱买路。
针尖对麦芒。
王玹道:“那么,依秦得匠看,难道要让司空府白白给你石料,赔本做买卖?”
秦郁道:“怎么能说是赔本呢。”
王玹道:“那就是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