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区上下都在探问,制范是关键,诏事府怎么突然不见了秦先生的身影,小匠们追到菁斋里去打听,方知,桃氏师门的制范过程是保密的,秦郁要闭关一月。
整个月里,只有一个人可以进出密室伴其左右,那就是师门的嫡传,石狐子。
石狐子背着竹篓来时,菁斋的池中正盛开七八朵粉色的莲花。他看见姒妤、宁婴等人在向秦郁汇报事务。秦郁坐于曲桥边,素衣白鞋,手里剥着一个青莲蓬。
“先生,长陵矿区的冶令昨日已调集金锭出库;炼坊处,木骨泥墙全部建好,现在上瓦,二十日后试火。”姒妤顿了一顿,说道,“只不过,还缺六成锡金。”
秦郁道:“怎么差这么多?”
姒妤道:“没办法,咸阳无锡金,库存又已被‘玄武’的工事占去,就这四成还是狄允好心让的,他说,寺工府不少工事也是从楚国买的锡金,虽然慢些,但反正我们诏事有渠道,总能运够,切莫因为等不及一时而得罪了‘玄武’。”
宁婴道:“那行,你再多给我点工钱,我往铜绿山那边添些人手,加紧转运。”
“我还没查你金坊的账,你倒先开血口。”姒妤对宁婴道,“工钱是先生从诸工室手中抠出来的,若有一点闪失,咱全都得赔命,诶,你还笑,良心何在?”
宁婴但笑不语。
秦郁道:“荀坊主,你过去常与陇西军接洽,可知道‘玄武’到底是什么人?”
荀三刚从剂坊回来,拍了拍小腿的泥土,边说道:“其实倒没什么,公冉、白廿、安年都认识玄武,宽点说,我也认识几个。早先在旧都,有一脉工师是专为陇西军打造剑器的,后,商君伐魏,他们随军监冶,很多都立了功,在关中受封爵位,最著名就是现驻守咸阳的玄武军左部将军范雍,因他,‘玄武’才得名。”
“如此牵涉太广,得罪不起,只能等楚国锡金运到。”秦郁思忖片刻,说道。
衡制普及,炼坊建成,锡金在运,他向将作府索要的三个条件已全部用完,好在今年年景不坏,劳工征召似乎也不成问题,剩下的便是制成剑范,开炉合金。
石狐子见此,捋一捋肩绳,走近撞了宁婴一下:“宁坊主,运锡金就看你的。”
“嚯,挡着你上山劈柴了?”宁婴道。
“先生,他说你是柴。”石狐子道。
秦郁苦笑。
大家都喜欢看石狐子和宁婴别扭。荀三笑呼热闹。敏站在后排,也微微笑着。
商议之后,姒妤领众人退去。
秦郁仍在晒太阳。
石狐子在桥中站了片刻,双膝一曲,跪在秦郁面前:“对不起,先生,即使用最精确的配比,我也没能试出剑……但我又重新画了七八套范图,可以再试。”
石狐子知道,阳光是这世上最让秦郁贪恋的东西,但,他现在不能放纵秦郁任何自践的行为,他必须替秦郁去爱惜那具被黥纹侮辱的躯体,因为那具躯体中,已然有了三辈人的志愿。尽管他的心中亦忐忑,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坚实。
自从入秦,他看着秦郁的计划在土石中垒砌起来,他看着秦郁的身影在冶区万千瞩目中穿梭,他看着秦郁每日都调动数以千计的工人,雷厉风行,无所阻碍。
此刻,轮到制范,一切变幻的风云相应静止,他们只是铸剑的桃氏,他们要用剑范驾驭住横溢的火候,将金石的戾气收拢在泥土之中,汇聚在刃与锋之处。
秦郁掰开最后那瓣莲蓬,顿了一顿,从白肉之中取出鲜莲子,放入自己口中。
舌尖一点甜苦,美味极了。
“来,你也尝一尝。”
石狐子摸到秦郁的手是温热的。
秦郁这一低眉,才发现石狐子的裤子又短了一截——小半年,谁都觉得石狐子还是那么矮,又瘦又矮,可那条裤子却在无声抗议,石狐子已快赶上宁婴
秦郁感叹自己忙于建业,却忽视了半年光阴对于十五六的少年意味着什么。
石狐子已经能够独立设计标准范片,并针对中原的六剑系提出攻防方案,他制定的工艺流程越来越切实,不仅使在汾郡的设想都变得可行,甚至还有所超越。
秦郁触及石狐子的目光,忽又觉得石狐子已不再是徒儿,而是同道并肩之人。
那目光依然亮如星辰。
一时,秦郁挪不开视线。
那是他所渴望的生命的力量。
石狐子深吸口气,连皮吞下了莲子,如嚼珍馐,回道:“先生,教给我,我会成为你手中的……”话没完,秦郁已经起身,与他擦肩而过,直往屋里去。
“进来,模范。”
一道长影从洒满阳光的曲桥上渡过。
“是。”石狐子应道。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第33章 传承
密室由地窖改造而成,铜门上雕两只玄武,是这座南院的旧主人留下的杰作。
石狐子摸过那十六块凹凸的壳体,但觉得,指腹的每个孔隙都被金气浸润着。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秦郁的密室。
石狐子记得,一开始的时候,每次制范,秦郁都会从密室中取出初胚,隔屏风叫自己听声音,为能窥到剑之初胚[1]从何而来,他还挖了不少孔洞,惹过祸。
现在,他终于能洞察所有。
室内尽是泥土的芳香,光线却昏暗,只在门边摆着两盏陶豆灯,开一条小缝。
一阵榫头契合的声音传来。
秦郁关上了门。
石狐子的眼前只剩下一副轮廓。
菁斋前院的水光,祖师的画像,莲子的清香全部都消散了——他们与世隔绝
只有铜漏嘀嗒,计算时光。
在这里,他们的任务是设计出一组用于浇铸的前所未有的模范,其长度为三尺半,是七国剑器之中最长[2],难关,在于让金液在范道纵深过程中充型完整。
模范一成,将来,咸阳的五千剑,举国的五万剑,乃至世世代代数不清的剑,全会按照相同的式样铸造,如此的造诣,他连梦见都觉得惶恐,更别提是亲见。
石狐子念着这些,放下竹篓。
想必半步都错不得。
他却听秦郁长舒一口气。
快活而轻松。
“青狐,待你习惯,就能看见了。”秦郁从角落的筐筐里扒拉出几团泥土,“模范不二,从现在起,你和我就是一个人,三百道工序,你我共同完成,关键是,其一,定出泥料的配比,其二,设计范片的造型,其三,找准浇铸口的位置。”
石狐子点了点头。
一个工人为铸好一把剑,刻好一片范,经过千百次的错误,练成的是手艺,而当这个工人回过头来,思考自己每步为何而错,并修正方式方法,改造所使用过的工具,为后人总结出能规避错误的路时,手艺就成了工序,工人就成了工师。
工人是兵,工师是将军。
兵上阵,只需英勇无畏,冲锋陷阵,而将军指挥战役,需要考虑天时地利人和。秦郁在这间密室中教给石狐子的,不再是如何做好一个兵,而是如何做将军。
三百道工序,首道是揉泥。
石狐子发现,秦郁依然把这些陶泥分为了青、赤、黄、白、黑五正色,与垣郡不同的是,这回,秦郁看中的并非青泥和黑泥的比例,而是黄泥和白泥的比例。
“白泥成型表面光滑,利于引导金液,却难以附着镀层;黄泥粘腻,滞留性强,易吸收元素,多用于泥范中层,起连接内外的作用。青狐,它们得配合着用。”
只瞬间,石狐子便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他把重心放在范片结构,却忽视了泥料配比,而这秘诀,秦郁在第一次为他示范的时候就告诉过他,只是他没用对。
“先生,我帮你揉。”
“羊角[3]三十六,菊蕊[3]七十二。”
二人隔着温厚的石板呼吸。
秦郁抬眸,也注意到石狐子的心事。
后来,厚薄不同的泥片被送入烧窑,火光亮起来,陶泥渐渐变硬,有些出现裂痕,有些变形,但大多数安然无恙,秦郁就平稳地操纵炉底风道,展示给石狐子看,但凡在可控范围,错了也没关系,石狐子这才进入状态,思维活泛起来。
精以配比,精以火候,他们最终所成的五色陶泥和雉鸡的羽毛一般纯正[4]。
六日之内,前六十道工序完成,他们根据烧窑的结果,配出了分别用于剑首、剑格、和剑身处的十八种泥料,也基本习惯了暗室的生活,接下来便要开始制胚。
泥箱里,平趴着已被驯服的青白色泥料;案头,摆满刃闪寒芒的大小砣刀。
秦郁抡起一把大砣,架在肩头,问石狐子道:“每模范一次,剑胚的尺寸便会收缩百分之二,用泥也需由粗至细,更换一个等级,依你看,咱们几次为佳?”
石狐子拿起旧秦剑工图,用细砣一尺一寸在泥床上勾勒出剑身的形状:“先生,在垣郡时,我们的人力有限,所以要靠精细范片尺寸来减少后期工量,然而这次,先生问公冉大监要了八千良工,人力是绰绰有余的,我们的重点是让金液能顺利通过范道,不应该再收缩范道的通流面积,依我的经验,需要三次。”
秦郁听着听着,笑了。
“先生为何笑?”石狐子道。
“我在庆幸,庆幸我先生于你。”秦郁把砣刀递给石狐子,“来,一起切削。”
石狐子微怔。
“不然,我凭何教你。”
衣袂抚过他的耳际。
秦郁躬下身,动作连贯如流水,六道大坨取主体,四道宽砣切剑丛,十八刀平砣去棱角,跟着,手中的细砣与斜砣交替切换着,泥料如落花一般飞旋而下。
“金液的流动规律与水不同,遇到狭小脊边易阻塞,原秦剑之所以采用弧形剑丛,原因便在此,然而,长弧易变形,为攻克难关,我设计了三脊造型,中间为高脊,两侧为从脊,这样,既平缓了剑脊折角,又利于加工,名为‘虹脊’[5]。”
铜漏三刻,即成初胚。
石狐子定神一估量,这件初胚,正是他方才所言的,三次模范所需要的尺寸。
“先生,等我。”
平时刻范片和铭文,石狐子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路数总收敛着,此刻,他无所顾忌,找准画线便下了手,手中的一柄砣刀,宛如浪涛中的一条蛟龙,游刃有余。
石狐子也只用了三刻,仿刻出虹脊。
余泥在秦郁的刀下如桃林落瓣,而在石狐子刀下,却是海面激起的点点浪花。
一双双初胚在师徒的刀下相继问世,短锋,无刃,虹脊清晰,表面青白均匀。
如是,阴干三日,方得入窑烧制。
期间,两个人在同张桌案用食,同张卧榻睡觉,秦郁会让总是饥肠辘辘的石狐子吃掉他碗里的剩菜剩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凭石狐子用他沐浴过的水。
每每经过那排斜置的剑胚,石狐子都会发现泥色有所改变,由深变浅,他知道那是水分脱离胚体的结果,却忍不住还是要问秦郁。秦郁对他说,那是光阴。
“青狐。”
“先生?”
“光阴似水,就像人的生命流到尽头,最终都会成为虚无,对于桃氏而言,我们留下丹心化入剑胚,传承而守一,才能让后人看见善恶忠奸,无论古今。”
“先生为何有此感叹?”
“这不是感叹,而是烛子先生教我的,现在我传给你,将来你也会传给后人。”
半个月过去了。
印坯刻范的工序将将开始。
入夜,木炭在窑中安静燃烧,热浪于炉中翻滚,笔直的剑胚似在不安地蠕动。
明光照着坦诚相待的二人。
秦郁揉着右手背,一一阅过范图。
“先生,若你觉得累,就休息几日,我刻范。”石狐子刚把草图交到秦郁手中便后悔了,他看见秦郁的右手无名指尖弯曲着,指节不能转动,似是抽了筋。
“我不累。”秦郁说道,“看范,你所用的标准传承了原三段分铸的结构,可以说是在已有地基之上搭建房屋,不会错,然而剑身自上而下范节空隙都相同,高低只在扎孔数量做区别,这恐怕不行,为引流,近剑锋处应当增大空隙。”
木片布满刻痕。
“我明白了。”石狐子思忖片刻,说道,“先生,既然空隙递增,控制增量就很关键,我做弩机时,为方便改变开槽和修磨的尺寸,用到过弧线砂轮[6],前些天我在狄寺工那里也看见了类似的,我想,稍微改造它们就可以投入生产,这样,即使是不熟悉泥料伸缩规律的工人,也能加工出符合标准的递增的空隙。”
秦郁欣然,回石狐子道:“室内有砂轮,你来安装,这新工序就是你的任务。”
若非秦郁点出,石狐子不会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已经是一道全新的工序。
“是,先生……请先生快休息。”
“说过了,不累。”
“先生。”
“好吧,那我先去记漏。”
秦郁轻叹口气,他最喜欢的事莫过于侍弄剑范,多少年一如是,又怎会因为轻微的疼痛而止步?只是他实在躲不过石狐子的关心,所以起了身,去记时间。
他终归没能忘年。
余光中,秦郁瞥见石狐子在看自己的后背,他也没有质问,照常在铜漏日尺刻一道横线,添平漏中的水,然后手腕一转,披起衣袍,盖住自己后背的黥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