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狐子点了点头。
“正值十七,为何不参军?”范忱说道,“你可以申请工兵,当年我父亲走的就是这条路,在秦地,连刑徒都能靠打仗封爵。”
语罢,忽又想起什么,大笑起来。
“哦对,你差半年,哈哈哈。”
石狐子斥了他一眼。
“先生正是用人的时候,他需要我。”石狐子道,“我也曾说过,不离开他。”
“桃氏师门,确实与军中无瓜葛,可是,你听我说。”公孙邈见状,顺着范忱说道,“河西军就要北上操练备战义渠,届时必得依靠上郡,那是北方唯一的冶铸点,秦先生现是大良造倚重的大匠,你若想证明自己,随军监冶是最好的方式。”
“我……”石狐子双手拔出剑,连着后退几步,他揩去眼角的雨水,看向公孙邈。
公孙邈说道:“这些话是我无意中听父亲与范将军提到的,他们想栽培你,石狐。”
石狐子动了一下喉结。
细雨渐渐冷却剑锋。
一个念头,就这么伺机渗入。
“我,我不陪你们了,我恐怕还是得先征求先生的同意。”石狐子说道,“应龙的事,我还没和他解释清楚,我这就回去。”
剑落在草地。
范忱喂了一声,无奈笑了笑,俯身捡起被石狐子丢下的剑,自同公孙邈操练。
“罢了,再多劝说,他又要疑心,我们可是坦荡的君子。”公孙邈转身应招。
一骑红鬃似火,往城中奔驰而去。
※※※※※※※※
冶区南院,菁斋。
刚跃下马背,石狐子就看到了这两三个月所有痛苦和幸福的根源——此刻,秦郁坐在堂中,手搓暖炉,对着一张舆图发呆
将作府通知,因大良造的安排,秦郁将出席秦君授剑河西新军将领的仪式。
这是大事。
然而,这场事关秦国命运的阅兵,并没能打扰秦郁飞在九天之上的宏图。
秦郁要兑现自己对秦人的承诺——三年之内,让全国的锐士都用上新式长剑
“咚,咚,咚”
莆监在正门击鼓,仆从铺开七八软毡,荀三、甘棠、采苹、敏几人陆续进堂。
开始之前,姒妤提来一串木牌,核对姓名分给各户——凭此契令,家眷可去司农处领取铁制农具、种子和牛,春耕在即,上半年无工,各户也可以外出接活
一时热闹。
“诶,姒相师。”荀三岔开腿坐着,“今年的工饷,我剂坊可是五成全拿下了,看来咱门中还真有些资本,否则光凭诏事府俸禄,怎能又吃羊肉又穿齐锦?”
姒妤道:“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姒妤,我坊中也……”宁婴道。
一块木牌啪地掷在案前。
姒妤道:“你坊里一分工饷都没有,就这份契令,还是看采苹的面子上给的。”
宁婴一哂,收木牌入囊中。
石狐子稍迟,因辈分小,还一身雨水汗水,所以趁乱挤在屏风旁参加会议。
姒妤瞥见,没有点名,只隔空丢了一块木牌过去。石狐子接住,会心笑了笑。
发完钱饷,个个都是满面红光。
姒妤拿拐杖敲了一下地:“好了,收敛着点,入我桃氏师门,不为金银利禄。”
“是,请先生说。”采苹道。
秦郁浅笑,看着满堂的桃李沐浴在和熙春风之中,这才放下暖炉,开口说话。
“一年前途经长城时,我对大家有过承诺,承蒙不离不弃,现在,这张舆图就是我为大家献的惊喜,桃氏冶术将在三年之内被我们普及至秦国的千家万户。”
舆图风光,远胜金银利禄。
北方的冰雪草原之中赫然立着一座名为上郡的兵工厂;汉中盆地沃野千里,矿石闪闪发光;西部大漠风沙从雍城冶区呼啸而过;关中平原在烈日灼烧之下,化为一池金色的海洋;而栎阳的铁器和青铜器,则被中原的潮流淘洗得越发精美。
秦郁站起来,堂前来回踱步,继续说道:“未来三年,我将在咸阳与诸工室共同研制全套锐士铠甲,包括箭镞和弩机等等,而这东西南北几片地域,我想让与诸位去耕耘,工程款绝对充足,且,对于出远门的,浮动工饷将达到八成。”
不仅如此,秦郁也允准外出挂帅的工师在所造剑身铭文中,使用自己的名字。
他要开枝散叶。
话没说完,有人率先请了命。
“明白啦,我说先生这么大方,一上来又发契令又许自由,原来是先恩后威,想换我们的后半辈子。”荀三朗声笑道,“行啊,别磨叽,算我荀老三一个。”
秦郁道:“那我可就点将了,首先,陇西的工量减为原来一半,你服不服气?”
“服气,早就应当如此。”荀三摇着那把不离手的铁扇,眼睛都没眨一下,“我也知道,陇西风沙大,泥墙需加厚,再者,气候干旱,合金必须增加湿度。”
秦郁道:“好。”
姒妤点了点头,取出竹刻判书。这判书分为两片,各自镂空雕刻云纹和山林,当它们对着阳光交叠于一处,则能合成夔兽的神态。姒妤把判书的云纹片交给荀三,同时把从冶区各坊抽调的百人也交给荀三,吩咐道,往后在雍城,若有千石以上工程,他们必须见到判书合一,也就是秦郁同意,荀三发令,他们才能出工。
荀三幼年少教养,于恩,双手接下判书,大喝一个谢字,便是最郑重的答复。
秦郁道:“汉中往后要增加工量,我和狄寺工已经商量过,敏,得由你打头。”
“先生,当初我离开汉中时,确实没想过要回去,只是自从拜于门下,我自惭形秽。”敏跟着站了出来,当堂行拜礼,“先生,请先生把汉中之地交给我。”
姒妤道:“敏工师勤俭踏实。”
秦郁明白,这群人当初是姒妤招进的,所以姒妤本人不会有意见,然而,汉中之地在南方,与为师门提供锡金的楚国干系甚紧,敏无主见,必须有人辅佐。
秦郁抬眼看宁婴。
宁婴情债太多,且还有一张横跨秦楚和中原的生意网需要打理,不能强求之。
秦郁揉了一下鼻梁。
采苹看不见,甘棠却眼毒。
当此,甘棠一拍桌案,起身拉过敏的手臂,走到舆图前,对秦郁拍了拍胸膛。
荀三见此,笑了笑道:“到底做过二十坊风火令,甘棠大哥还是爱立军令状。”
秦郁道:“甘坊主如果愿意与敏同去,自然不会错,可,咸阳也离不开你呐。”
甘棠目光坚实,再拜于地,先指着敏比一,再指自己比二,不得回答便不起。
秦郁感动,扶住二人。
“辛苦二位,也请甘坊主放心,亲人一定平安,采苹留驻砺坊,不会受劳苦。”
甘棠点头。采苹听见,微微颔首。
姒妤下发判书于敏:“汉中湿气重,合金易发生形变,切记要调整白沙用量。”
敏认真,拿竹片做了笔记。
随后,姒妤捏着剩余判书坐回软毡:“先生,我就不必多说,你安排便是。”
“你的腿脚走不远。”秦郁说道,“然而你肩上的担子却最重,看到关中和栎阳了么?直说了,河西通商,沿路城乡必将发生巨大的变化,我现在把它全权交给你,你得看着中原的一切动向,包括他们所造的每代武器,所用的每批工师。”
“是。”姒妤领命。
如是,几张竹片划去了半壁江山,秦郁在舆图的东西南三片土地依次标记靛青,因心情明朗,所以下笔也畅快。
他对各路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无论多远,当地所用的剑范必须完全按照咸阳的这批剑范复制,不可改变一丝一毫,若工艺上有难度,也必须及时汇报。
“先生放心,我等定尽全力,在三年之内普及新式锐士长剑工艺。”姒妤道。
秦郁道:“好,种子生根发芽,将成大树,我希望三年之后看到的不仅是同样锋利的锐士长剑,还能有一批新的骨干。”
众工师齐回:“是,先生。”
石狐子没有冒失请命,也应了是。
春雨仍在润泽万物。
决策之后,秦郁私下又轮流与各坊详谈技术方案,直到阅兵的前夕方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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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兵前夕,雨停了,红霞悄无声息斜在庭院里,一张张草席泛出柔和的麦色光芒。
姒妤刚收完草席,回到廊下记账,就看见宁婴转着木牌,徐徐朝自己走过来。
宁婴笑道:“刚才我遇见石狐子端着礼衣去找秦郁,猜想,是你教他的吧?”
姒妤搁下笔,说道:“我能有什么办法,石狐子不是顺受的人,一旦学会用火就很难控制,先生当时不以为然,现在看来的确是后悔,我也只能装不知道。”
宁婴道:“秦郁是真被应龙的事蛰疼了,你倒好,还教石狐子给他伤口撒盐。”
姒妤道:“他早晚得明白,留不住。”
二人说的应龙是年节里的一件小事。
当时,石狐子想着要铸出与青龙共舞的剑,秦郁欣赏,又念及年后无工,就暂把青龙交予石狐子,让他自己想办法找出破绽,摸索攻克的方法。
石狐子全力以赴。
初一,石狐子在铸剑。
十五,石狐子在铸剑。
剑一次比一次坚韧,冶区都开玩笑说,秦郁的这个嫡传弟子真是万里挑一。
石狐子却听不进夸赞。
春耕在即,谁也没注意石狐子在和谁学锻打手艺,只见,他有事没事就往铁兵工室跑,说是找阿葁,其实就趴在门边,看白廿和安年等人对着一团铁水用功。
再要么,就往将军府跑。
如此过了阵子,石狐子忽然又有一个新的想法,他要把铁料加入合金的配方,并且在浇铸冷却之后,再加热,继续用锻打和淬火回火结合的方式锻铸剑体。
刚开始,剑体不稳定,易碎,但石狐子锲而不舍,很快就总结出了相关经验,如此,他又接连铸锻过七代,直到剑体的质量达到稳定,才敢和阿葁等人分享。
阿葁很喜欢石狐子的剑,给剑取名叫“应龙”,石狐子得到肯定,决定试剑。
他知道自己不成熟,也知道未来路长,却不想,哐当下去,青龙缺了一个口。
那刹,电闪雷鸣。
石狐子颤得厉害。
完了。
他无法判断,缺口究竟是因破绽被击中,还是因新生的锈斑没得到及时处理。
石狐子吓得不敢回菁斋,只抱着青龙四处求救,可青龙为黑金所精锻,又常年受秦郁养护,不比铁兵工室普通的铁剑,根本不是白廿等人可以应对的。石狐子又想起疾,然而自从疾被割去舌头,成天在马厩做脏臭活计,变得半疯半傻。
石狐子急得不行,染了风寒。
却是秦郁听闻之后,一夜无眠,立即就把石狐子的铸锻工艺重复了一遍——说歪打正着也好,融会贯通也罢,石狐子成功把两种工艺揉入了一把剑之中
“青狐,新物取代旧物是自然之理,是好事,你放心,青龙虽是老剑,但遇了事呢,修修补补还是能用的。”秦郁让姒妤把石狐子劝回来,悉心安慰道。
“对不起,先生。”
好几天,石狐子高烧不退,秦郁就在他身边把青龙重新锻打修磨了一遍,石狐子看着剑床冒出的火星,听着金属的清脆声响,叮叮当当地,渐才恢复健康。
“先生,又是为何?!”
可当他刚能下地,秦郁就用新锻的青龙把他辛苦铸锻出的应龙斩成了碎末。
毫不留情面。
此事瞒不住,门中之人便纷纷开始揣测秦郁和石狐子将来如何相处。按秦律,男子十七成人,石狐子还差半年,理当留在门中与秦郁研习冶术,可有目共睹,石狐子的技艺已经超越大部分的坊师,其能力也足以独当一面,该到锻炼的时候。
“青龙自锻成,少说三百年沧桑,缺口只是早晚的事。”宁婴拍了拍草席,道,“现在怎么办,我劝走还是劝留?”
姒妤回过神,目光落在笔尖。
“先生不提上郡,是舍不得石狐子,可这回他终究留不住,所以,我去栎阳之前会想办法在军中找人照顾石狐子,你也要帮忙,石狐子绝对不能有危险。”
“好,你就是烂好人,瞎操心。”
宁婴笑了笑,算是听从建议,帮姒妤把那堆草席抱回屋内,交在六丫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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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桃氏师门中,草席是比绢帛都更受呵护的物件,它垫在室内,是最接近地面的那层礼器,每隔三日,各家都要隆重地将草席擦洗晾晒,保持席面的光洁。
菁斋,石狐子脱下鞋履,步入草席。
这招是姒妤教他的。
他要和秦郁提参军。
“先生记得试衣裳,这件月白色正,你喜欢,我就熏香了,明日阅兵我同你一起去,也是姒大哥的意思,我可以帮忙。”
“嗯。”
秦郁刚和几位工师交代完工艺,现就一个人缩在窗边,看着石狐子拉开屏风。
二人简单过礼。
一件窄袖长袍挂在木架,不仅衣襟有菱形暗纹,腰带还系玉佩,是秦地礼衣。
飞在天上时,秦郁能够想的很远,可刚跌下来,首先面对便是要改变几十年的衣着习惯。秦地连礼衣都是厚实的窄袖,可他心底,还是依恋中原宽松的广袖。
广袖飘飘,不仅显高挑,也叫人看不出他骨瘦如柴,不似这裹得紧紧的窄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