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位俊朗的少年,他的胸甲是织锦所制,坠饰铆钉,牛皮冠后绾着六股辫。
“出剑!”少年叫道。
伴随齐响,首排骑兵亮出手中长剑,一瞬之间,三千道虹脊的光芒直冲殿堂。
“先生,轻骑兵的阵法是公孙将军训练的,而那发令的少年,正是三郎邈。”
石狐子转过身道。
“嗯,挺好,挺好。”
秦郁静坐在万众的欢呼之中,神色既不比公冉秋的殷切,也不比章百里的痴迷,他很淡然,只是内心也渐渐承认,并非世上所有的事都能由他来教给石狐子。
譬如,勇气。
这并非匹夫之勇。
年幼之时他也曾在洛邑参加阅兵,彼时,姒氏和宁氏都是居中驾战车的长官。
他记忆中的军阵清一色是亮晃晃的战车,因那一千战车就是周王畿的根底。
后来在魏国遇到武卒的盾阵,他才领悟,战车过于笨重,并不是实用的武器。
现在此地,他又见识到一种全新的以轻骑兵协同部队作战的军事思想,甚至还生出一种预感,将来,在实现桃氏师门信仰的路上,他终会融进这条浩浩湍流。
秦郁有些感动。
军阵之中,他不仅察出秦人敢于打破旧制的勇,还有他们能收拾山河的气。从小匠到大监,从士兵到将军,从平贾人到国君,在这片土地上,万物皆有勇气。
秦郁又看向挥着拳头喝彩的石狐子。
他本只想借着秦国的炉火铸造自己的宝剑,却发现上天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秦郁闷头喝一口酒,接着看阅兵。
可他奇怪的是,一直到此刻,北宫殿宇之中的主座仍然空缺,秦君去哪里呢。
不止秦郁,周围的人也开始议论,剑,好看是好看,可总不能一直这么举着。
军士也是人,手也会酸。
如何是好。
正当众人焦急在北宫上下寻找十二章冕服,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从东方传来。
章百里耳朵一动,猛地站起来。
“马!河边!”
※※※※※※※※
一袭玄黑绒袍执剑飞驰。
渭水沸然。
谁都没想到,嬴驷是骑马从河边来的。
二十六岁的嬴驷英姿勃发,矫捷如豹,他踏过浅滩,剑斩渭水,一路带浪花。
那利剑长三尺有余,通身精镀奂金,镶丝线,剑锋纹饰玄鸟,剑格雕青禾。
眨眼,君剑已至阵前。
“举剑!”
军阵首排,公孙邈整个手臂颤抖起来,泪水满目,嘶吼着,脖颈处青筋暴起。
“请君上阅剑!”
“与子偕作!”嬴驷道。
两剑相碰而过。
公孙邈晃了晃神,才确认那张容颜,君剑已经远去,他捂住自己的胸膛,侧身追望君剑的影子,又见,嬴驷跑马不停歇,一一碰过每位军士手中问天的虹脊。
“与子同袍!”
“与子同仇!”
“与子同裳!”
“君上……”公孙邈咬牙清泪,毅然再举起被赋予过使命的长剑,誓死不放。
再多豪言,不如一剑刻骨铭心。
嬴驷十八继位,先用樗里甘氏等旧族势力铲除威望过高的卫鞅,继而迎娶魏氏,任魏士衍为大良造,东讨河西之地,再,缰绳一拉,止战曲沃,建军北伐。
三剑,干净利落。
北宫大殿灯火通明,站在高阶往下眺望,旗帜和甲片似是艳阳天里流淌的河。
年轻的魏氏守在空荡的主座旁,轻抚着隆起的腹部,看她的夫君在军场驰骋。怀孕九个月,每一天她都过得胆战心惊,唯有今天,她不必再惧怕面对母国说客。
“君夫人。”
衍从殿前而来,躬身对她行礼。
“君夫人,八年之内,南北各地皆要建制练兵,秦国的矛头不会再指向魏国。”
魏氏的浓密睫毛扑扇了一下,热泪滚落,唇边含起心酸的笑:“谢大良造。”
衍抬起脸,端详片刻,退下。
为阅兵能顺利举行,九个月,他几乎动用所有的能量,然而此刻,他知足了。
※※※※※※※※
场下,轻骑兵仍围着战车在他们的国君面前展示长短军械的拆装互换技术。
公冉秋和章百里拿木片比划机理,隔几十丈说得津津有味,石狐子偶也掺和。
却自从看见嬴驷的手中还握着那把传说中卫鞅留下的宝剑,秦郁彻底释然。
这是他做过的最曲折的决定。
他要用秦人的方式征服北方那座城。
“秦先生,秦先生……”
神思之间,一名禁卫纵马奔至西观营。
诸君停止讨论。
“先生,大良造请先生为君上解剑。”
听闻此言,秦郁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旁边章百里手中的木片咔嚓一声,折了。章百里急忙又拍了拍衣袍,长叹一声掩饰住酸溜溜的心境,往西北方向仰望天空。
石狐子站回秦郁身后。
禁卫清了清嗓子,表示询问。
秦郁莞尔。
“匠人之心无须解,其利钝,其长短,其轻重,一试明了,古今不变。”秦郁扶着木栏站起来,又故作虚弱道,“秦某身有陋印,怕失礼于君上,就不见了。”
“先生?”石狐子道。
目送禁卫离去,秦郁挺直脊梁。
“青狐,回去好生收拾一番,三日之后,随我同去将军府,拜访一下公孙予。”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第42章 应龙
将军府的习武场和书房之间,有一道爬满藤蔓的长廊,檐下,藏着几处燕巢。
晨练过后,公孙予令人在此摆席,一边看春燕衔泥,一边把公孙邈叫到跟前。
“父亲。”公孙邈起得更早,已和几兄弟在武场过完招式,换了崭新的衣甲。
邈抬起头,留意坐毡后摆放漆夔的几,菖蒲席上还铺设了一层编有云纹的藻。藻席是家中难得用到的,自他记事以来,也就只有长兄成年拜别祖母时有幸见过。
然而,最令他惊讶的不是藻席,而是摆在藻席之上的不起眼的陈旧的红木箱。
公孙邈皱了皱眉。
因三日前桃氏门中弟子来过,所以他知道,这是公孙予为了说服秦郁让石狐子参军而做的准备:“父亲,秦先生固然声名远扬,可,这是先君所赐的星宿。”
公孙予笑了笑。
阅兵后,他的儿子时时刻刻把铠甲穿在身上,整齐锃亮,似迫不及待要出征。
“看来,能佩戴此徽章,你很自豪。”公孙予拿剑柄抵在儿子胸前的铜兽上。
邈不知是何意,突然,身体被猛地拽向前,只闻啪嗒一声,徽章被剑格勾落。“我的章!”邈闪身去捡,刹那,公孙予的剑锋又从他的指缝穿过,刺透了兽口。
“三郎啊,在敌人的眼中,你所佩戴的徽章越多,只能说明你的头颅越值钱。”
“父亲……”公孙邈攥紧手心。
长廊的藤蔓是过世十年的夫人亲手栽种的,邈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慰母亲。
而这些,公孙予不知道。
一对春燕扑扇翅膀钻进檐下,公孙予等它们吐完草泥,徐徐卷起自己的袖子。
由于多次因被击中而脱臼,腕骨的畸突比去年更严重,每次转动都会渗血。
公孙予揉着手腕,说道:“寸功未立,已任百将,这是君上对你的恩宠,为父不能拒绝,但你千万不可轻心,军营之中没有父子,只有将军与士兵,作战,为父不会给你任何优待,行军,如果你犯错,为父用的也不再是家法,而是军法。”
“邈谨记在心。”
“方才,你还问了星宿,问为父为何把先君所赐的传世宝物示以外人,其实,为父一直都没有把石狐当外人,在意的也不是秦先生的声名……”公孙予说道。
“我不是那意思,”公孙邈毅然道,“我视石狐为挚友,我希望与他成袍泽。”
“……而是他们还改善了剑格细节,如此,你将来在交刃的时候就不会因剑格脆裂而被对手去剑,你的手腕也不至于反复扭伤,像为父这样,痛苦后半辈子。”
公孙邈又怔着。公孙予说完,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把损毁的徽章送还其怀中。
“去练习号令,一会别输给石狐。”
“是,父亲。”
父亲二字,深沉而温热。
这时,长廊尽头飞出几只燕子。
管家报,秦郁已至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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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郁坐着石狐子的推车一路穿过前庭,在管家指引下,来到正对武场的坐席。
因为他以旧疾复发为理由拒绝了秦君,所以接连几天,他都得装成病恹恹的。
与之对比,武场中的身影越发鲜活。
面前的公孙予,一袭软甲,姿态清雅,竟是早就备好了最周详的礼数迎接他。
“先生,别来无恙。”公孙予道。
秦郁一阵剧烈的咳嗽。
“将军恕罪,先生在北郊受了寒。”
石狐子不敢造次,立即把身披广袖的秦郁从车里托抱起来,放到坐毡,一手给摆齐两条腿的位置,一手将腰身扶正,然后拉过木几,好让秦郁的手臂能靠着。
如此孱弱,石狐子也觉得夸张,但秦郁这两天尽是闷在斋中读军法和律令,根本没向他透露过心意,以至于,他已认定秦郁是代表师门来正式拒绝公孙予的。
公孙予笑了笑,坐下道:“秦先生,以往石狐子来府上,就在这武场习剑术。”
“将军不说,看不出是剑术。”秦郁顺下一口气,“我还以为他们在打野架。”
“先,先生。”
石狐子无所适从。
公孙予斟酒:“先生话里有怨气。”
“公孙将军。”秦郁说道,“将军既知周礼,更当知中原人尊师重道,但像将军这样,不打一声招呼,蹲在人家院子外头挖墙脚的,我还真是头一回遇见。”
“唉,误会,天大的误会。”公孙予斟完酒,一饮而尽,“然无论怎么说,先生是客,我先以此酒赔罪,再敬先生以残疾之躯为三军将士铸造良剑的精神。”
秦郁道:“将军,你处心积虑,三番五次勾引我的弟子,这也能算是误会吗?”
“哈哈哈,秦先生真是,真是言辞犀利。”公孙予大笑道,“我不辩解了,一片好心还要被冤枉,这样,让石狐和邈各自指挥百人去斗阵,我们在这里慢谈。”
“那也得先赔礼。”秦郁道。
公孙予看着秦郁那张精致苍白却又无赖的面孔,热情的笑容僵硬在空气中。
石狐子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从未见过秦郁对人这么尖酸刻薄地说话。
“好,赔礼。”
一阵沉默,公孙予终于认栽,长叹口气,抬出了案旁的那沉甸甸的红木箱子。
“秦先生,百年前天火坠于雍城,炼化金石,人言,它与洛邑枯矿同宗同源,处于二十八星宿之东,我祖辈以死士之功得先君赏赐一钧,现在,敢请先生鉴赏。”
秦郁打开。
箱子里是几块银灰色的金属。
秦郁拨弄几下,脸色渐渐转暖。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难得这块黑金的质地与青龙的无异,可以用于补养剑身,实实在在满足了他的欲望,他抬起眼睛,淡定地看向公孙予,准备开始谈判。
“青狐,你去玩。”
“那,我再与邈练一回。”
石狐子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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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石狐子走远,秦郁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手中的黑金锭子,合起红木箱盖。
公孙予眯了眯眼。
管家退下。
“将军,方才对不住。”秦郁正色道,“事实上,我深为将军所动,所以,这三天我仔细研读了律法,在随军监冶的相关规定上,想请教将军三个问题。”
“秦先生。”公孙予也捋平了衣袍,认真道,“听你的语气,难道是同意让石狐子归入河西军籍,听我调度,随部队北迁去最危险的前线做军事工程了?”
“他已成年,将来学成什么样,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得。”秦郁说道,“但,如果将军今日愿意回答我的三个疑惑,那么,不仅是青狐会随你去上郡,将来,将作府也会分出一条支流,源源不断为河西军右部提供具备优良素质的工兵。”
话到这里,对立成为合作。
公孙予醒一醒神,忙倒出酒,连追七八杯,凑近说道:“先生,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工兵对于军营而言太重要,同批长剑,在我手里只能用一年,在老范玄武军手里就能用一年半,还有挖沟筑寨这些都得拼速度……你说,什么条件。”
“首先是工兵的归属。”秦郁道,“工兵,既然兵字在后,那么理应归属军籍,服从军队调配,但,本质上他们又只是在战地做工的匠人,不可能像士兵那样冲锋陷阵,斩获人头,所以他们的军功应该如何计算?这点,并无公文说明。”
公孙予道:“这也正是我那日去找石狐子的原因,放心,北上练兵之前,我定会向大良造请示工兵的军功折算制度,按照工时或工件来,我们年后就试行。”
“其二,工程的钱款。”秦郁道,“我没有记错的话,战地临时开工,征用的多为当地林木矿石,但这项开支的明细完全由军营操作,司空和将作府看不见,我自然担心,工兵在做事的时候会因触碰什么不相干的人的利益而受到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