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你这可是太厉害,如此锱铢必较,我有点难受。”公孙予会心一笑。
“我知道将军难受,所以,将作府愿意承担三分的款项,使用圜钱,换取对河西军右部工程的知情监督权。”秦郁道,“工兵绝不干涉,只需做两份账而已。”
公孙予道:“其三呢。”
“三,其实是不情之请。我希望兵役服满之后,将军能让我门下的工兵自己决定去留,就譬如……”秦郁顿了一顿,“如果青狐还想回我身边,将军就放手。”
“先生果然是明白人,好,你所说的三件事情,从我河西军右部开始试行。”
公孙予爽朗回道。
秦郁揖礼。
他们的燕巢已筑完。
阳光下,鼓令哨音交替,少年们手持木棒和藤盾互攻要害,一个个英姿勃发。
黄尘朝着长廊弥散。
石狐子发挥得很尽兴,因为他自认为,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将军府练武。他们打的是群架,拿的是木棒,所以公孙邈不是对手。打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别的陪练不敢上,而石狐子不知哪来的委屈,硬把公孙邈骑在身下,狠狠揍了一顿。
挨完揍,公孙邈倒甚是不舍,他擦掉鼻血,也忘了说,自己其实让着石狐子。
石狐子自洗手去。
武场恢复空旷。
“先生,我赢了,我们走罢。”
公孙予唉了一声。
石狐子对公孙予行过礼,去扶秦郁。
“青狐。”秦郁温和说道,“你先拜过公孙将军,回去,我为你收拾行囊。”
石狐子道:“什么?”
秦郁捏了一下石狐子的脸,笑道:“你看,这么快就开始不听先生的使唤了。”
“先生。”
石狐子笑不出来。
“青狐,跟将军杀敌去。”
“先生!”
一看到秦郁的眼神,石狐子就知道意味着什么,他自由了,他可以去北方那片疆土驰骋纵横,他会结交更多的朋友,学习更多的本领,甚至走上另外的道路。可他突然又难以接受,他低头看着红木箱子,反复劝自己,秦郁其实就是为了那块黑金而把他卖给公孙予而已,他所要做的,不过服完三年的兵役,再回师门。
可惜,他知道不是这样。
穑宴说的话,记忆犹新。
“我只铸剑。”
他想去北方铸剑,是为挣脱桎梏,打磨自己的翅膀,是为能与秦郁并肩飞翔。
他坚信自己会回来,他没有一丝忧虑。
可,秦郁为他铺路,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抉择,就像沙漠中孤独的旅人把皮袋里仅存的那点水倾出,去浇灌一颗不知会不会发芽的种子——那是孤注一掷
“将军,请受石狐此拜。”
石狐子跪拜于地,公孙予扶他起。
一切程式如流水。
素色的绢帛,摁了红指印。
月内,三项提议由将作府和河西军右部将领共同草拟而出,得大良造批准,包括石狐子在内,将作府选派诏事府百名工师作为冶监,编入河西军右部户籍。
年中,各路即将出工。
石狐子在诸坊里又转了几圈,将失蜡铸扇子的秘诀告诉荀三和敏,把保护秦亚的光荣任务交给阿葁和大牛,再去拜别公冉秋,才觉得在咸阳有如此多的回忆。
是夜,银河浩瀚。
石狐子路过菁斋时,见密室狭缝依然火光闪烁,很想进去问话——秦郁已经闭关两个月,除了送吃食衣物的,没旁人进去过,都说,秦郁在用天火修补青龙
石狐子醒一醒神,忍住抠挖青苔的冲动,穿过曲桥和树林,来到姒妤的院子。
“姒大哥在写什么?”
姒妤抬起头,笑了笑道:“写什么,自己看,还不是你在北地的护命锦囊。”
“啊?”石狐子凑近。
姒妤和宁婴托邦司空府问到上郡郡守和冶令的根底,给石狐子列了一份氏族名单:“你要去北地,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忙,就尽量劝你别闯祸,喏,这个带着。”
“这么乱啊,我记不过来,多谢姒大哥。”石狐子打开竹简,手臂都不够长。
姒妤笑道:“如果上面没有,你就看他平时的行为,看他和什么样的人交往。”
石狐子点了点头。
姒妤在百忙之中还能替他考虑得如此周全,他心里暖,一时竟也说不出想法。
窗外蝉鸣不绝。
“姒大哥,这事我必须和你商量,我……”石狐子收起名单,还是下了决心。
“我知道你想的。”姒妤拔了下灯芯,“你想带走上郡那个废人,怕我芥蒂。”
人影飘忽。
“我觉得,我能与疾交往。”石狐子斜靠着窗轩,轻道,“我对他充满好奇。”
“那就带他走。”姒妤道。
“姒大哥,你不要担心。”石狐子看不清姒妤的神情,“我定会把握分寸的。”
姒妤不着痕迹叹口气,拄拐杖走到石狐子面前,敲了敲他的腿。石狐子这才发觉姒妤是让他站直。“姒大哥!”石狐子喉咙里干涩,憋了许久,迸出一句话。
“我的命是你捡回的,如果将来你想让我死,只需给我七天时间交代后事。”
姒妤差点没把拐杖砸过去,一回味,又觉得甘甜,只是淡淡说了句:“犯傻。”
石狐子走回自己的屋子,一路星辉伴着菁斋的火光,在他的步伐边鬼祟作舞。
日子飞快,师门渐渐空出,大家都为新的工程而奔忙去,石狐子也将要动身。
临行了,秦郁却仍未出关。
是日清晨,露水洒满西郊。
号角响起,石狐子身披皮甲,发髻戴皮冠,夹在众多工兵之中徒步朝西进发。
这时,他才守得那追来的马蹄。
“青狐!”秦郁算得分毫不差。
“先生小心。”石狐子揉了揉眼,见云气在秦郁身后涌动,沿途,青草飞溅。
一把剑握在秦郁手中。
剑刃泛出的寒气,从近剑格的两道翼翅流出,顺着纹饰龙鳞的剑脊奔袭,直到剑锋,四面光束汇聚于两条弧线相交之处,剑转动,光影错动,行云致雨。
石狐子仰望着剑,唇齿颤抖。
秦郁用了三个月,重塑剑床,亲手将那块绝无仅有的黑金锻成了一把新的剑。
“先生,那青龙怎么办?”
“青狐,跪下。”
石狐子三拜,双手承剑。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日,秦郁赐了他属于自己的剑,剑的名字是应龙。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第43章 白发
魏国,大梁。
尹府后院的池塘波光粼粼,一位佐吏走过长廊,来到发丝尽白的尹昭面前。
秋风再起,三年已过。
尹昭独步青云,如今身至卿位,执掌整个司空府,同时,雀门的青宫、白宫、星宫三分支也各自发展壮大,不仅没有和魏国一起衰败下去,反而还变得更强。
佐吏抬起眼,看见池塘旁边被绑在柱子上,浑身血淋淋,连半块完整皮肉都找不见的那个人正是自己的前任,而尹昭坐在石头上,专注地垂钓,一动不动。
佐吏深吸口气,垂首行礼:“尹司空,属下获悉,垣郡申俞今晨已到大梁。”
“申俞见了谁?”尹昭道。
“惠相。”
鱼竿动了一下。
“此事,先生怎么看?”尹昭眼中顿亮,持住鱼竿,任线在池中左右摆动。
“不敢称先生,何时本是一介布衣。”佐吏说道,“依我看,本次王上派遣使团,名为庆贺秦君称王,但真实目的是请犀首回国主政,惠相临时调申俞至大梁任职,必为安插他进入使团,以便能够先于公子嗣和昂将军,争取犀首的立场。”
尹昭道:“那么,犀首会不会放弃秦国大良造之爵位,回魏国收拾烂摊子呢。”
何时顿了一顿。
“会。”
尹昭道:“为何?”
“其一,秦君已建成各地新军,北设义渠郡,他没有可以用得着犀首的地方了,其二,犀首是良士却不是忠臣,本质上说,他是以拨弄国家命运为乐趣的人。”
尹昭道:“继续。”
“犀首归国,必然会带回一批人才,甚至是一些秦地的制度。”话到此处,何时的态度又变得谨慎,“恕我直言,三年来秦国冶铸技术突飞猛进,天下有目共睹,万一犀首把那位大匠带了回来,他与你师出同门,将对你非常不利……”
哗地,尹昭大笑着,拖出了那条藏在水面之下,与他斗智斗勇了许久的鲤鱼。
何时俯身拍了拍衣袍。
“司空,属下不喜欢湿鞋。”
“何先生啊。”尹昭抓紧肥鱼,去掉鱼钩,说道,“说的对,我一定会盯紧使团的动向,只不过你放心,那破罐子,哦不,我的师弟,秦郁,他不会回来的。”
何时道:“司空不要掉以轻心,秦郁烛子真传的名声还在,其弟子遍布……”
“好了,先生莫再说。”尹昭笑了笑,“秦郁喜欢玩泥巴,不喜欢下棋,他的那套方法只适合在秦国用,在中原无法长久,中原都是聪明人,泥范管不住。”
“是,属下告退。”
“去请荆士师和云姬。”
何时及时缄口,并要走了鲤鱼。
风中夹杂微弱的绅吟。
尹昭收起笑容,转身看向那一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曾经效力于他的下属。
周遭无人,血腥味弥漫。
“三年前,我是整座司空府唯一敢提出把黑金之剑编入武库的人,甚至,为争取先机,我不惜血染垣郡,对,那时你们都阻挠我,可谁又料到,后来昂将军凭着黑金之剑在河东大败秦军,王上高兴,竟把掌管黑金库的差事交给了公子嗣,而公子身娇体贵,不会用锅炉,又实在找不出心腹,就只好求我雀门替他执事。”
“河东之战,天下皆知是秦人的退让……”士子艰难地抬起头,“若非公子嗣和中府昂昆有意欺瞒,王,王上怎会相信!你雀门,掏空国库,人神共诛……”
“此话不错,我喜欢趁火打劫,因为火能烧焦一切的虚伪,让世人看到真相,你不信,我就再说一说,三个月前,我是怎么攻破齐、赵的国门,拿下邯郸的。”
“唔……”士子被一条麻绳勒死嘴巴,只能一句句听着尹昭如凌迟般的话语。
“你也知道,咱们的王上虽年逾七十,但牙口还算凑合,记性也很好,秦国这块硬骨头是啃不动了,可那赵君刚上位,又香又软呐,我让王上想起了五年前,楚王新立之时趁机夺得城池的甜头,诶,王上就去找齐将田氏,要联合攻赵国了。”
“齐鲁的生意人多以名士自居,两国交好,我招揽他们,推荐他们做魏国客卿,也就给了他们在齐国的进身之阶,而我手里毕竟还掌控着大部分黑金的采权和冶权,养着他们,既能染指齐国的新矿,还能栽培出所谓名士,也算是不亏。”
“不过,我真正得意的是邯郸的攻坚之战,赵人有血性,那冶铁的赵氏,明知自己的君上已被迫开放国门,却宁肯把铁器抛在大街,一子不赚,也不愿让我门下的工师插手,如此,我只能私下与他们的司空谈了谈,先选另外一个有威望的赵人担任白宫门主,使百姓相信我雀门不是魏国的狗,而后再反过来扑咬赵氏,诬陷他早就和魏国暗中勾连,要借此机会排挤别家,事后再平分独断的好处。”
话到此处,士子口角流涎,印堂紫黑,无意识踢着腿,像死后被挑筋的青蛙。
尹昭道:“明白了?你之所以死,不是因为三年前劝谏王上收归冶权,也不是因为此番向惠相告发我与赵人的往来,而仅仅是因为,你行经司空府门前时,朝着我的朱雀屏风吐了一口痰,好,你既然如此不喜欢火,那就只能水中乘凉去。”
尹昭连根砍断柱子。
噗通一声,池塘荡起涟漪。
木柱本是能够浮在水面的,可,那上头还拴着沉重的石块,不时就彻底消失。
三年来,尹昭养成了对将死之人掏心掏肺的嗜好,因为他没有别的倾诉对象。
※※※※※※※※
“门主。”
荆如风和云姬双双进入后院的画廊,塘面已经恢复平静,只偶尔会冒个泡泡。
荆如风依然任青宫掌门,不同的是,云姬在星宫已经成为仅次于掌门的骨干。
她的风华丝毫未减,她的茅花却随风飘散至天涯海角,日日夜夜为她送消息。
“门主,你让何先生清闲,却把我们叫来,何意?”云姬就在断裂的木桩旁边坐下,嘴角含着一丝玩味的笑容,“明白了,门主要让玩泥巴的和玩泥巴的斗。”
尹昭道:“剑带来了吗。”
荆如风顿了一顿,立即示意侍从把物样端来,五把长剑,在案头摆成一个※。
“门主请看,咸阳、栎阳、汉中、雍城,全部在此,对,还有这一把,上郡。”
尹昭拿起其中之一,挥了几下。
“为何这样看我?”
“没什么。”荆如风道。
自从听说秦郁担任大匠,主持普及桃氏工艺之事,尹昭再不用“破罐子”称呼秦郁,甚至还重新燃起了对技术细节的兴趣。荆如风隐约明白,那是遇到对手的愉悦,然而,尹昭毕竟常年忙于政治,单纯就铸剑而言,已很久没有动手实践。
“门主,我们量过,五剑之中,前四把完全一致,这本身就很难做到。”荆如风解释道,“更难的是,虽然他们只有五个冶铸点,但如果同时开工,据说,每年可产十万以上,就算剑器只能用两年,那么他们……也已经实现自给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