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昭点头。
他清楚范术的优势所在,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中原的冶铁之术也在渐渐成熟。白宫进步颇大,用黑金锻造兵器,已经不必像三年前那样要用活人的鲜血去献祭。
唯一让他觉得不适的是,那最后一把剑之上,落着一个记号,似朱雀的双翅。
尹昭后背发凉,连忙伸手摸了一下,就像是有人折走他的翅膀,霸道又诡异。
“这个‘狐’是什么人?”尹昭道,“为什么,他的铭文和其他人的不同。”
呼,呼,呼,荆如风忽感一支冷箭从脸边飞过,不自觉捂住耳朵,退了半步。
云姬掩袖一笑。
“门主,荆士师耳朵疼。”
“狐是谁。”尹昭重复道。
“他叫石狐子,秦郁在垣郡收的关门弟子,就是……”荆如风醒了醒神,回道,“门主可能已忘了,五年前,他拿弩机射过我,门主还让司寇府下过通缉令。”
尹昭若有所思。
他眼皮之下,云姬的丝袍如流波,那细双手摸上了铭文,艳红指甲闪闪发亮。
“门主既然问石狐子,那得从秦军如何平定义渠说起,他们夏进冬退,十余次反复,上郡是据守要塞之一,石狐子提前半年参军,可在工兵之中威望不亚于部将,他会使一种合归之术,三年不到使整个北方军队的兵器运转自如,且据说,他的履历还很丰富,被义渠人俘虏过,被铁器割伤得过七日风,抢修哨楼摔下来过,但,都大难不死,甚至有一回冬天,义渠断了上郡的水源,全城的士兵几乎渴死,他硬靠挤马粪里的水,把几个将士救活,还做了几排可以联动的木架子,把玄青旗帜舞得满城墙都是,吓退了义渠兵。仔细想想,也就只有秦人能这样打仗,若是他们突然出现在大梁,那可就全都乱了。”一番话下来,未错半字。
云姬说完,荆如风有些异样地看了她一眼,他不知道她为回答尹昭,竟还做了如此多的准备,最关键的是,他不能肯定她的话中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假的。
“门主。”荆如风接过话道,“这把剑不同之处,其实并不是铭文,而是重量,同样的尺寸,石狐子铸的剑普遍比秦郁轻,而锋利程度则相当。在秦地,浑铸三尺半长度不容易,我断定他没有更改合金比例,而是在铸造方法上有突破,这应当不是秦郁教给他的,或许,是他在战场上收捡兵器的过程中得到的启发。”
“知道了。”尹昭道。
尹昭在心中画出一幅像。
石狐子,一个野人。
“门主,为防万一,何不写封信让申俞捎给秦先生?”云姬说道,“如此,依秦先生的性情,见了信反倒不会来,而惠相那边兴许还觉得,我们不计前嫌。”
尹昭道:“申俞可是我的老对手了,他和秦郁的关系十分好,怎肯帮我带信。”
云姬语气慵懒:“我在垣郡那么些年,和申郡守说不上知己,交情还是有的。”
尹昭笑了笑,一把将云姬拉起来:“姑娘有见地,堪比谋士,别坐脏了衣裙。”
荆如风的喉结动了一下。
下晌,尹昭在案前端坐,提起笔,静静思考一时辰,给秦郁写了一封邀请信。
二人拿到信,离开尹府。
一路,在马车中,云姬躺在荆如风的大腿上,拿胭脂拍面,咯吱咯吱乱笑。
“荆士师,你身上酸。”
荆如风歪了歪嘴。
云姬一咕噜又坐起来,把怀里红木漆盒取出,拿刀直接砰地撬了开:“你看,我取了门主的缄。”荆如风神色一变。云姬挑起柳眉,示意她不需要尹昭的信任。
她朗朗读信,仿佛那是她的忠贞。
“秦郁,洛邑鹿宴,兄弟三人有诸多误会,但,那都是陈年旧事,如今……”
※※※※※※※※
咸阳,西冶区,南院菁斋。
光影斑驳,秋叶似火。
秦郁坐在树荫下,端详手中的箭镞。
石狐子第一次寄回箭簇的那天,秦郁想用镜子聚光看铭文,一凑近,才发现自己发髻中闪着一条银丝。秦郁苦苦笑了笑,未曾进神社捉鬼,怎也早早生了白发?他没有放心上,很快就忘了这一丝白发,然而不久之后,神奇的事接连发生。
石狐子每寄一个箭镞回来,他就多一根白发,而且位置都在原来的那根附近。
秦郁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的身体怎么回事呢。
石狐子的铭文每次都不一样,有时阴刻,有时阳纹,有时又阴阳兼具,用固定的模板打断,每次秦郁都会耐心解读,然而,答案或长或短,都是同个意思。
“先生,我想你。”
后来,不知道哪里学得了修辞手法:“先生,我每天都和你看同一轮月亮。”
阴晴圆缺,三年如一日。
箭镞已挂满床头。
秦郁依然孜孜不倦地收藏着各地的箭镞、剑器和钱币,从中窥探整个天下。
桃氏各路子弟相继在公冉秋建造的炉房之上垒砌起新一代的技术,秦郁早就兑现了对范雍的承诺,然而,他是闲不下来的人,便和冶氏一起把石狐子在“日迟迟”中与他讨论的机关用在弩机之上,并把原来的扁平式箭头改为了三棱状。
“亚父。”
正这时,秦亚抱着一张七弦走来。
“诶,怎么没去上学?”秦郁笑道。
“亚父,我弹支曲子,你帮我听有没有错,不然,姬先生又要问我为何换琴。”
不久之前,秦郁给秦亚请了一位鲁国先生教六艺。秦亚很懂事,学得非常快,但就不通音律,秦郁只好帮秦亚在琴弦旁边刻记号,刻着刻着,坏了好几张琴。
却直到此刻,秦郁才明白。
秦亚并非不通音律,而是有话问他。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第44章 园园桃
在师门中,秦亚的待遇比任何人都好,他的鞋子从来不必沾染泥土,他的衣食住行全部按照上等士族置办,他也是唯一可以使用秦郁鲁国公裔孙之后的名望与外族结交的人,但,越是如此,秦亚越疑心,自己只是被秦郁捏在手中的质子。
秦亚性格内向,三年来从不敢问秦郁,垣郡的白泽有没有成功驱逐虎狼,而这回,若非听院中人提起姒妤从栎阳送回的消息,他也不至于对秦郁弹这曲园桃。
消息说,他的父亲申俞被魏国惠相安排入使团,已至秦地,不日将抵达咸阳。
于是,他夜不能寐,每想起秦郁这些年对自己的宠溺,都觉得是无味的毒药。
琴声悠扬。
园有桃,其实之肴。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
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
其谁知之,盖亦勿思![1]
秦郁听着琴声,放下箭簇。
“亚父,这是诗经里的曲子,我记得,父亲常常在院中长吟。”曲罢,秦亚把双手放回膝盖上,“可在秦地,我按姬先生所教日日练习,却寻不见它的韵味。”
“你没错,这是魏国的曲子。”秦郁招了招手,示意秦亚坐到自己的身边,“士子忧虑国家,却被当世之人嘲笑清高孤傲,在秦,你弹不出这样的悲怆。”
秦亚道:“可是……”
秦郁道:“所以,你都知道了。”
秦亚垂下眼帘:“是,是我自己翻动了姒相师的竹简,和院中其他的人无关。”
秦郁浅叹口气。
他并没有责怪秦亚的意思,只苦于想不出能安慰这个可怜孩子的细言软语。
秦郁看着秋叶从眼前落下,开口道:“亚,我和你说一说,我小时候的事。”
秦亚喃喃道:“亚父也做过质子么。”
秦郁笑回道:“不,我的父亲是国公,我的母亲身上也流淌着周王室的血,我是嫡幼子,全族最疼的就是我,哪舍得把我送出去呢,我想做什么他们都同意。”
秦亚愣了一下。
秦郁道:“如果我安分守己,现在估计已经在鲁国有了封邑,子孙满堂,可惜,五岁的时候我就对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再丢我的泥人,我便自尽。’”
秦亚道:“那后来如何。”
秦郁道:“后来,家人忍痛把我送去神社,让烛子先生教我范术,为我去邪。”
秦亚道:“亚父一个人去桃氏师门,没有了之前的尊贵,一定吃过不少苦。”
“也不是。”秦郁笑得更欢脱,“我又遇见了尹昭和文泽两位师兄,平时吃饭睡觉,他们都很照顾我,而我呢,天资聪颖,深得烛子先生喜爱,谁要是欺负我,第二天就会被罚去吹律捉鬼,不仅如此,家里还安排了姒妤和宁婴做我的‘徒弟’,诶,我在舞剑的时候,他们就拿着长戟干巴巴站在旁边,看我扮鬼脸。”
秦亚:“……”
“也就是因为这样,”秦郁顿了一顿,“及至成年我才知道,九州的面目和洛邑神社里描绘的完全不同,再后来呢……我决定离开洛邑,做我应该做的事。”
秦郁省略了中间最痛的那段。
“我没有亚父这般的身世。”
秦亚啜泣了一声。
“但你经历的意外,终是让你能够挣脱出来。”秦郁道,“亚,你可知道园桃为何压抑?因为它讲的是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故事。你看我,如果我继承封邑,就要被迫去守护那样一个柔弱的鲁国,相比之下,现在的路虽然艰辛,但至少,我知道它是有希望的,有意义的,只要我坚持走下去,就一定会是天明。”
“而父亲他明知是夜幕也要走下去。”秦亚道,“所以,他让你带我离开?”
“你既然能够理解,我就告诉你真相。”秦郁道,“一始,是我以工期威胁了你的父亲,让他把你送来做人质,当时,他想等工程做完把你抢回去,直到验剑,他看见魏人输于秦人的原因其实并不在剑的利钝,才默认让你往后跟着我。”
秦亚擦去眼角泪水。
“明白了。”
“你放心,我给你时间,弄清楚自己要做的事。”秦郁把七弦琴抱了过来,一弦一弦调整过音色,说道,“我也会让你见他,如果他想带你走,我不阻拦。”
※※※※※※※※
马车从咸阳的翼阙中驶过,车轮碰到石头,申俞的脑袋一震,登时困意全无。
“申先生,前面请交公验。”
“大使的公验已查过,难道三百石以下的从员也要查么?”申俞拿羽扇挑起帘子,露出一张略微浮肿的脸,路上奔波,他受不惯秦地的风沙,已两天未进食。
“是,那门吏说,他若偷懒放人,一旦被抓到就是三族连坐。”侍从回答道。
“按他们的规矩。”
申俞垂下帘,整理自己衣襟。
途经大市,一行人又都感到意外,这般森严管控下,市场不失繁荣,魏韩的铁、楚的丝绸珠宝竹器、赵的马匹兽皮应有尽有,甚至齐国锦缎海盐、燕国苎麻丝棉都出现。河西通商仅四五年,咸阳城俨然已经成为天下商旅逐鹿的新战场。
申俞买了一袋黍谷。
大梁城头赤红的旗帜仍历历在目。惠相白发苍苍,抓住他的手,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为师这次把你调来大梁,不是让你享福,而是求你捐躯。王上年迈,公子无知,如今魏国的朝堂豺狼横行,中府昂昆、司空尹昭、上卿西门忱,这些人,迟早要把百姓骨血榨干……犀首回国是大魏唯一的希望,此番出使,你定要协助大使,从中疏通,千万不能让别人抢在前面对犀首的政治主张产生干扰。”
申俞应承惠相的嘱托,讨要了三样东西随行,一是邦府承诺的可以为犀首腾出的几十官位,二是公室与犀首的姻缘一桩,三则是用于疏通秦地门路的钱财。
入馆驿三日,申俞去葛覃馆交办前两样物件,不在话下,随后,他又买通暗桩,私见了几位被大良造压在檐下的士子,放出大良造与魏国暧昧的证据,如此,前面披荆斩棘,牵马引路,后面放火烧栈桥,釜底抽薪,不久就搅浑了咸阳城。
九月,满城起声浪,一片乌云飘在咸阳的上空,干爽的秋季变得漫长而阴湿。
却是办完国事,吃完黍谷,申俞才放空心境,养红了面色,往传闻中自己的儿子所住的冶区递送简函。一开始他不明白,堂堂的将作大匠,实权几乎与司空并肩,为何不在北宫附近的官署区置宅,而要和所有工匠挤在一处过活,后来,他也渐渐想通了,秦国和魏国不一样,在秦国,军工和行政分开,堪比泾渭分明。
申俞于是越发思念与他在垣郡搭档多年的旧友,迫不及待要和秦郁见一面。
他想告诉秦郁,当年他保住了垣郡的冶权,叫尹昭和西门都狠狠绊了一跤。
现在,犀首即将回国,魏国又有了新希望,他甚至还要说服秦郁乘风回大梁。
对,回大梁,为魏国效力,申俞脑门一热,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涕泗横流。
只是,他不知秦郁的态度。
故人相见,如三冬尽去,直饮春风。
是日,南郊。
申俞的视线越过金黄的田野,看见草舍之下,秦郁仍一袭素衣,笑对他行揖。
“秦先生啊,幸亏你当年没有忘记给我留判书,否则,我可真是有理说不清。”
“申郡守,五年前不辞而别,没想到今日能有机会当面道歉,你这扇子好看。”
秦郁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