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时,石狐子踩到仓门的破锁,不自禁又红了眼眶,拾起放回衣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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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郡守和冶令闻讯赶至,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仓库以及毁于一旦的白锡。
“什么!岂有此理!”
上官也终于无暇更衣。
烂了。
全烂了。
上官以为杀死净水只会激起工人闹矿,从而为他向王上提出的清缴匪帮的谏言加一枚权环,不料,这群人非但没有如他所愿的暴动,反而是绕到十余里之外的柯山仓库,用偷袭的方式,彻底毁掉了他所有的构想。
成功之路变得曲折。
“来人,取笔墨。”
上官抓过面前的竹简,扔掉,又铺好了白帛,用他那涓涓细字落下自罪之词。损失这批白锡,意味着年末再也瞒不过地方武库,铜绿山的冶治彻底要见光,既如此,必须先行请罪。
“还没结束,没有……”上官自语道,“王啊,臣只是贪而已,但,臣忠心。”
秋季末,王命传至铜绿山,因案情重大,由上国柱令尹介入,速平息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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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沮洳
令尹昭阳车仗抵达之时,一场针对上官党系的彻查沿着楚国大江大河迅速进行, 百余人受牵连革除官职, 最终, 铜绿山持续月余的罢工, 与禁锡令一起结束。
上官受王训,府中思过半载。
铜绿山新任郡守和冶令延迟上报净水之死, 作为对柯山仓白锡损毁的交代。
风浪过后, 招安龙泉剑池的议论偃旗息鼓, 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 然而,对于仍然留驻楚国的纵横家而言,他们在郢都的使命仍然很长, 暗流才刚开始涌动。
仲冬,城南水门西段的平静河道之中停泊了一艘醒目的花船, 七弦琴音飘扬。
杜子彬掀开珠帘,面见与他已有一年半交情的郑邵, 席间, 郑驭为二人温酒。
昨日, 荆如风南巡而归, 杜子彬在驿馆之中再次为他的搭档写下“山”字。
荆如风仍为铜绿山的失守而愤懑不平:“文人尽知空谈!”杜子彬笑道:“荆士师,寿春的剑器出产, 你的大功已立,先别着急让白宫往南扩展,且听我说。”
“上官大夫罪行滔天, 楚王却只让他思过半载,这说明,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你想,上官大夫贪的只是钱,而现在的令尹,三日让工人听话,七日废禁锡令,半月内换掉十余郡守,他才是被这次动乱磨砺出来的真正锋芒毕露的人。他不贪钱,行为刚正不阿,任用官吏皆为清流,他不贪功,南征放过左千,允其身归江湖,以换其心……荆士师你说,一个人既不贪钱也不贪功的人,何其可怕?如果你是楚王,在朝堂之中日日面对着这样一个人,会不会偶尔也感到心悸?”
山字的中峰,浓墨一笔。
“左边,上官大夫已被何先生拿下,现在要看右边的这一笔,荆北郑氏。郑氏容颜姣好,育有公子兰,母子均为楚王宠爱,最重要的是,郑氏的母亲是魏国人。若魏楚交好,公子兰有望继承王位,可若依令尹昭阳的主张,秦楚交好,公子兰就前程堪忧,这,也是犀首想用于说服楚国朝廷,促成合纵攻势的权环之一。”
听此处,荆如风神色一变,心知道理,不得不佩服何时和杜子彬的步步为营。
“荆士师南巡辛苦,听说舒妲、舒苇几人还下铜绿山矿井排过故障,幸好,没有在暴乱之中被打死。”杜子彬缓缓用枯笔写完右边短竖,笑着说道,“现在你只需告诉我,如果有这个可能,雀门买断楚地的白锡需要多久,多大的代价。”
荆如风立即着手计算,回答道:“就近从魏、韩两处调度,可买断三月矿量,可若门主愿意加权环,把连同齐、赵的工程钱资也投入,一至两年总是能吞得下。”
“足够了,那就请荆士师在郢都安心等待,坐看此一山崩塌,彼一山崛起。”
荆如风道:“只是我仍有一疑问,因中原也曾有工师试图用水灰锡替代白锡,而楚人对剑器的研究更不输于韩魏,所以,我担心有人会把这项技术研制出来。”
杜子彬笑了。
“云是云,泥是泥,若想得到云就得攀天,我还没听说过泥可以变成云的。”
比起玩泥巴的人,杜子彬更喜欢与穿丝绸的人打交道,他喜欢楚地的缤纷。
回过神,郑氏的酒已温好。
男子的欢笑,女子的细吟,连成一片。
郑邵体胖,扶着几起身,醉醺醺对杜子彬行一个礼,面庞还留着胭脂和唇印。
“杜先生尔雅。”
杜子彬道:“郑侯好风流。”
“久闻不如一见,总听郑侯提起先生,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郑舵主红着脸道,“所说那秦国冶监,果然愿为龙泉剑池运锡,让我在风口赚足钱财!好在现禁锡令已过去,我们不必再提心吊胆,谁出价高,白锡就是谁的,对大家都公平!”
杜子彬道:“被大风卷起已久,我想歇脚,不求直立,更不谈萧萧肃肃,郑侯,郑舵主,我今日要谈的这件事,虽然不再容你两边通吃,但我能保证,管饱。”
郑邵与郑舵主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你们魏人想做什么,雀门又想做什么,我等冶金多年,难道还不清楚?魏人要凭此机会,借郑妃之口说服王上切断秦国锡金渠道,而雀门呢,想入驻楚地。”
杜子彬道:“对于郑妃而言,公子兰能得到魏国犀首的支持,这份好处不必说,而雀门作为荆北之地与龙泉剑池实力相当的工党,也会长此以往效忠于她。”
“杜先生觉得,王上会同意。”
杜子彬道:“切断锡金,只是于秦楚万千流道之中淤塞一处,亲近魏国,也并不等于与秦宣战,据我所知,楚王一向喜欢权衡各方,无论对内还是对外。”
“妙啊,杜先生。”郑舵主说道,“说实话,连我这局外之人,都有些佩服。”
之后,郑邵也醒过酒,坐下来与杜子彬详谈细节,一日之内拍案,拿定主意。
杜子彬领到雕刻朱雀的贝壳,听抚琴女唱了一曲关雎,不留夜,回城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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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铜绿山的夜空繁星闪烁。
石狐子领五六位工师,骑着马,一路从太公垴把十八剑运到华柯山庄之上。
剑是阿莆秋季之前送到的,然而那时,石狐子和净水等人正忙着抵抗官府与雀门,未有时间焖钢锻造加工,直到净水死去,闹仓换得铜绿山一片清明,石狐子才终于安下心,一边等待雀门的下轮进攻,一边侍弄秦郁所造的同模的剑胚。
用散铁粉焖制过后,坚硬的铁锤击打在剑床,烧得通红的复合剑身发出清脆纯净的声音,无论从哪个角度击打,剑刃的那层白铁不断去杂,剑芯依然不弯曲。
石狐子常常把自己关在炼坊里,把所用动作记录剑谱,一锤,一锤,打得自己泪流不止,这个世上除了他和秦郁,没有人懂得此龙泉工艺的改进意味着什么。
这十八剑皆名龙泉,是用散落在大山大河之间的灰锡,经过调制熔炼合成。
正要淬火之时,亮石来信,为感谢石狐子在危难时刻对龙泉剑池的帮助,也为纪念净水,亮石决定把江南纹剑一种淬火方式授予石狐子,约他成剑之后见面。
石狐子被带到一片丛林,冯庄主和冯得只引路到阶前,亮石带石狐子登山。
山中有一眼泉水,星辉之下,泉眼处冒出的气泡如珍珠,泉边有明亮的白石。
“我与净水的名号是宗主用‘龙泉’起的。”亮石祭拜山神,拿火石擦燃枯木条,点着木炭,投入泉水边一处兽口造型的炉子里,“龙泉,本属于南方的越国,早先,宗主和我都住在那里,那年,为抗击楚军,宗主身负重伤,被俘去,却不想,上国柱是为救他才截去他的手臂,非但不杀他,竟然还放他回来,如此抓了放,放了抓,抓了又放,反复七次,实在叫人无颜再战,于是宗主也就认了楚国的凤凰旗,教我们依手艺起家,敬拜山神,保护百姓。我们北上游历楚国山水,发现很多地方的水质与龙泉相似,能用于淬火,附近也会生长这种白石,于是宗主以‘龙泉’命名它们,熟料,这事情引来了净水,净水是江北之人,威望颇高,他不同意我们用祖师所铸的宝剑为名创立帮派,提议比一场文武,当时动静大,文盟主也用怀水参加论剑,但最后还是宗主获胜,所以我们就都以他为尊。”
木炭迎水,发出暗红哑光,亮石把例剑放入炉火,待故事说完,剑已足够亮。
石狐子沉默一阵子,说道:“亮石师父,这回先生与左宗主的论剑也定会有特殊的意义,只是……情势变化很快,先生的计划是推迟论剑的时间,还望体谅。”
亮石取出剑,浸入活水:“龙泉剑池伤得不轻,荆北许多向宗主订剑的帮派都被雀门工师笼络去,我们想恢复需要时日,所以,宗主定会答应推迟,不碍事。”
通红的钢剑迅速被刺入水中,再持起,再浸没,蒸腾的气与翻滚的泉水混合。
石狐子观察亮石的一举一动,说道:“‘龙泉’之水,与平时淬水有何不同?”
“山神的恩赐,我们叫它龙津。”亮石说道,“冬季水温也正好使淬火透彻。”
石狐子道:“白石又有何用?”
亮石不知回火,所以直接把剑取出,又随手捡起一块白石,浸没在泉水之中。
“白石也叫龙牙,可替砥石。”
石狐子仔细观察,看见有微小的气泡浮出,这说明石面其实是粗糙的颗粒状,然而,这些颗粒极其细小,以至于在夜里看起来光润无暇,摸在手中也细如玉璧。
“如何使用龙津与龙牙,正是江南纹剑的精义所在,但我的剑身只用钢铁纯锻,不用净水的那套复合方法,所以,我也就只能授到这里,你自己摸索工艺。”
亮石点到为止。
“多谢亮石师父指点迷津,楚地竟有如此灵韵,我受教了。”石狐子回道。
一夜无眠。
石狐子守在泉水边,用泉水与白石为钢剑淬火开刃,累了,趁回火的时候闭一闭眼。他在秦地早已习惯寒冷,所以在南方挨冻,直到天将明,连鼻涕都没流。
他攻破了原有的工艺。
十八龙泉,长三尺半,空茎玉首,剑格为分铸卯焊,单脊弧锋,落成之时,表面错金,菱形纹路密布剑身宛如龙鳞,玉石排布为北斗七星嵌入近锋处弧面。
突然,几道星飞过,流光映在白石之上,石狐子的眼皮跳了一下,抬头看天。
那不是流星,也不是他在汾郡曾经见的火矢,而是从小岩阴山放出的竹飞子。
“姒相师来信!”
桃花卫随即赶到。
石狐子道:“何事?”
“白锡日贵,为平市仓,王命,暂闭与秦锡金交易,关城严查。”桃花卫道。
听了,几位工师面色发白,不敢出声。
若说先前的禁锡令还只是楚地帮派与官府的矛盾,那么此刻降下的这道王命,却是实实在在砍中蛇的七寸,砍折桃氏的脊梁,砍断了秦郁在秦国将作府的命脉。他们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何发生这样的变故,只剩下对师门命运的无尽担忧。
竹飞子徐徐降落,朝华柯山而来。
“来了!”
倏地,石狐子笑叫道。
桃花卫颔首。
“看到了么!”石狐子越笑越欢快,握过龙泉,逆水流冲到山巅的石头上,指着天阙,“那就是朱雀!它终于嗅着血腥的气息来了!它想要啄瞎青龙的眼睛!”
一抹霞光落在剑刃,亮如流火。
“我们怎么办。”
一位工师道。
石狐子徐徐放下手。
“剑送回鄂城,让先生铭文。”
目送十八剑远去,石狐子把桃花卫叫在身边,开始实行新一轮的计划。
“从今日起,我们抢锡,凡是雀门从铜绿山买的,一概不让他们走过太公垴。正是要让他们感受到,因为缺锡,我们已方寸大乱,这样他们才敢倾尽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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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掠过之地,山林燃起烈火,江水倒流。商於之地每日有百十运送白锡的队伍被堵塞在关城邓郡,所有玄黑旗不再允许发往武官,而邓郡仓库附近,郡守风风火火搭起长棚,冶令毫不客气地以低价将这些消息滞后的运输队吞入腹中。
冶署不再通秦,这只是开始,待到郑氏等冶商把贝壳退还宁婴和石狐子,也宣布暂不向秦国提供白锡,炙烤才真正降临,更让人绝望的是,在荆北的魏、楚边境,从西阳、寿春至平舆、陈、焦的平原大道之上昼夜不息往返着运送钱资的车队,魏国司空府以及雀门以空前的高价把冶商全都吸引过去,就像一团烈火烧干水渠,叫南方余下的稻苗在干裂的土地之中枯萎。
这是一场发生在冶铸行业之中的没有硝烟的战争,风水轮流转,这回,秦国官府不再有特权,龙泉剑池则稍稍缓过一口气,可无论哪边都面临一个事关生死的坎——即使能买白锡,也买不起
受命执行这项国策的,不是上官大夫,而是接住局面的上国柱,令尹昭阳。“山”字沉重而低矮的左右两边,像两个沙袋,被楚王捆在了这位直臣的腿上。
野火蔓延,草木干渴。
仅仅跨越一个冬季,西边,秦国锡仓告急,各地桃氏弟子难为无米之炊,将作府直接面临更换工艺方案的危机,公冉秋数次施压,荀三等人停工;南边,舒妲、舒苇游走江南江北,强势买断所有白锡,规劝各帮各派离开龙泉,弃暗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