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井深达十余丈,有下中上三层,每层之间连接的平面称为平巷,再加上平巷周围还有许多不通地面的深入地底的盲井,铜绿山的地面下,俨然是另一座城。
石狐子不是没有下过矿井,只是先前垣郡、咸阳和上郡,都无法与此地相比。
铜绿山是他见过的最大的矿。
虽然平巷长达数十丈,通风却足以使工人生活,不仅风沟与排水沟交错布置,上下分明,且所有的矿车都能井然有序沿轨道推行,至竖井口有木轱辘升降接送。
石狐子刚刚适应黑暗,朝平巷踏出步伐,一阵浓烈的硫磺气味伴着汗酸扑鼻而来,吆喝此起彼伏,铁镐叮当,工人赤身裸体,只围遮羞布作业,汗流浃背。
先到的是一座铜矿,与白锡矿和铁矿不同,铜绿会泛出如孔雀羽毛般的光泽,之后是铁矿,红褐色的矿石与火炬的颜色融为一体,最后,才是棕红的白锡矿石。
所经之处,冶官不会阻挠他们,工人则是很热情地朝他们打招呼,笑得大声。
更多时候,大家都只剩牙齿是白的。
“诶,去不去仲井,那里新来了一批娃娃工,净水师父,你得教他们几招哇!”
“净水师父,季井又加工时了!等这阵子禁锡令风头过去,你要帮咱闹一闹!”
“冯庄主,你定是去冯井,方才来了几个雀门的工师!也问白锡什么价格呢!”
石狐子观察着一切,从冯庄主和净水的口中,从他亲眼所见的场景中,一点一点了解铜绿山深藏的秘密——这里是楚国财富源泉之一,也是罪恶源泉之一
每年从这里炼出的金属,先被冶令分去部分,再被郡守分去部分,最后,入上官大夫囊中的多达五成,然而,这些部分不会拿到地面称量,也不用入账,它们从服役工人的身上榨出,然后被冶署作为废铜渣运走,再由郑氏等共分利益的冶商销赃,从而形成一个闭合的环链。
如果没有净水及其弟子按期指导这些工人如何合理利用斧、凿、锄、钻等工具,那么即使发生事故也不会有人管,工人还会因为生产量减少而受罚,而正是因为净水知道冶官也害怕把事情捅破,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进入矿井,组织活动。
抵达冯井之后,平巷渐渐宽阔。
石狐子终得以歇一口气。
“受不了了?”净水摘下水袋丢过去。
“不,其实只要是矿,大多有这些问题,只是没想到,这里……”石狐子道。
净水走到角落,从一架废弃的矿车中摸出几罐子石头。石狐子闻了一下:“火石。”研磨火石,可以得到磷粉,至于为何要现在使用,石狐子却百思不得其解。
“瞧好了,石冶监。”冯庄主道。
净水卷起袖子和裤腿,蹲下身,把磷粉间歇性散入翻滚灼热气浪的风沟之中。
“会烧起来的!”石狐子道。
净水回过脸,笑了笑。
下个瞬间,风沟之中骤然闪烁绿色火焰,似种子勃发,藤蔓顺气流涌向远方。
绿光刺眼,石狐子下意识遮挡。
一阵子之后,磷粉燃尽,石狐子听见平巷四面八方传脚步声,杂乱却又活泼。
“石冶监,这就是我们联络暗桩的信号,绿火流过各井,不再如此耀眼,只从正挖矿的人的脚底下窜过,有心的看得见,无心的就当是上面炉子飘的炭屑。”
净水道。
石狐子道:“你们真敢想。”
工人陆续而来。
第一个是华柯山庄的,叫冯得,还算穿得得体,后面来的清一色只穿下裳。
“净水师父,这次你说,闹哪个井,怎么个闹法!冯得的这条命本就是你的!”
净水道:“方才说哪个井加了工时?”
“季井!”工人开怀大笑。
“那就季井!这次禁锡令,郡守不仅把矿里那些除了供武库和贸易以外的锡金全部以平价卖给雀门,还不让其余冶商卖,这就是要逼死我,不行,这过分了。”
石狐子渐渐听出头绪,便也不再掺和,他从矿石上捏出一点泥土,吃进嘴里。
又腥又咸,汗里有血。
忽然,石狐子听到一声大笑。
“这是哪个!喜欢吃土!”
石狐子转过身,冯得立时住嘴。石狐子的目光中有一种独特的阅历过生死的气度,吓得其余人停止哄笑。“冯工师,各位工师,我叫石狐子。”石狐子道。
“以为是娃娃工,看来不像。”冯得一镐子插进地里,“你这人,一定杀过人。”
石狐子笑了笑。
布置完罢工事项,净水和冯庄主回到山庄,与石狐子一起去喝了顿橘子酒。
净水醉中说,若这些矿井之下的工匠不曾看到过地面之上的曙光,那么,他们永远都认为,自己所付出的血汗是理所应当的,自己生来活该挨冶官的鞭子,只有先刺破他们思想的禁锢,才有可能遏制住贪官污吏无休无止的盘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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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矿井出来,石狐子觉得自己经历的世界和从前截然不同,一下子深了许多。
他又亲自去见了郑舵主几回,私下确认过属于自己的那枚贝壳安然无恙,方才腾出手,把自己的山寨搭成半座军营,待莆监等人来访问时,已经颇有规模。
接连一个月,石狐子在山坳贩锡,都仍然能感受来自地下铁镐凿矿石的震动。
六月上旬,仲井升降轱辘损坏。
中旬,季井漏水。
下旬,冯井风道堵塞。
罢工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拍打铜绿山。
七月,风声渐紧。
上旬,雀门工师下井协助排查。
中旬,冶令下井。
下旬,郡守下井。
罢工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犹如一道铜墙铁壁挡住禁锡令朝南扩散。
石狐子的心情随之澎湃,然而这一切,随着八月初一个人的到来,戛然而止。
秋季,上官大夫巡视铜绿山。
十五月圆,石狐子正送荼子出门,山路上迎面而来一架气宇轩昂的双辕马车。
荼子从后山跑了。
石狐子不知对方的来意,也仅仅只认得车后那面大旗上绣着的“上官”二字。
上官被石狐子请入堂中。
石狐子道:“听闻上官大夫在贵府,每日要换三套衣裳,现在这是第几套?”
“粗鲁!”佐吏道。
“桃氏师门人才辈出。”上官大夫道,“姒相师温润如玉,石冶监性情如火。”
石狐子架起腿,手肘架在木几之上:“上官,我不与你谈判,你只需要知道,秦人向楚人买锡,自古有之,跟你无关,即使你十二分不顺眼,那也无权过问。”
“双十之年而已,好大的口气。”上官大夫站着等候一阵,开口道,“然而铜绿山毕竟是楚国的冶铸重地,老夫得尽忠职守,既然石冶监一口否认与龙泉剑池的瓜葛,那,老夫再无顾虑,可依律惩治谋逆工党。”
石狐子拍案送客,不想,一枚鱼锁连同一根纤长的断指突然被放在自己面前。
“什么。”
上官大夫道:“想听听怎么回事么。”
变化来得太快,只叫人应接不暇。
石狐子看着鱼锁,一点点攥紧拳头。
骨节作响。
罢工初得成效,官吏无从查起,净水已经做得天衣无缝,冯井却还是出了事。
上官大夫亲至,性质大不同。
冶令没有装聋作哑,在净水第三次下冯井为新工匠传授手艺之时,冶令派人通报了郡守和上官大夫。彼时,官兵下来捉人,早有前井工人从风沟连续放磷粉预警,然而,净水立刻就意识到,这次官府决意要撕破脸,自己无论如何逃不掉,所以,为了不暴露各井之间的通讯手段,面对官兵的长剑,净水束手就擒,临走之前还大笑着问那几位手生的工人,有没有记住辘轳和铁钩怎么运送矿石。
净水被抓去,严刑拷打不交代同党,罪名一夜之间就判下来了——聚众谋逆
“石冶监,此事现在只有郡守和冶令知道,罪名也还可以商榷,毕竟工人闹事时有发生,老夫也不是不能摁住,这就看你了。”上官大夫走到石狐子面前。
石狐子抬起眼:“我如何换人。”
佐吏躬身铺了一层软毡。上官大夫提袍而坐下,说道:“世人皆知河水浊,江水清,可自古以来,河水泛滥得治,江水泛滥也得治,你虽是一个外人,也算划过很远的舟,应当知道两岸住过几户几家,你把买锡的都供出来,我放人。”
石狐子道:“你要我拿士兵换将军,可是,失去了士兵的将军又有何颜面?!”
“那是你考虑的问题。”上官道。
“出去。”石狐子用残存的理智支撑着自己的话语,“你没有资格与我谈判。”
“好,我给你三日时间。”上官神情平静,不笑也不怒,在佐吏簇拥中离去。
彻夜,石狐子一个人在林中,疯了似的劈着林木,仿佛每片叶子都是一只蝎。
他根本不相信上官,心知名单和账册绝对不能交出去,偏偏是上官亲自走进了他的营帐,逼他做这个决定,以至于,无论他救或不救,都将有人要责难于他。
他成了杀害净水的罪人。
“阴险小人!”
石狐子咬牙切齿。
他决定不救净水,保其根系。
彻夜,数十人听闻消息,求石狐子供出自己,换回净水的性命。次日天明,石狐子收起剑走回太公垴,见居所的篱笆之外排起一条长队。桃花卫道,都是来为净水捐躯的,驱赶没用,许多人为吸引官兵注意,喊哑了嗓子,就堵在外面。
石狐子道:“那就让他们等着,我相信,如果净水师父知道,也是同样选择。”
在无尽的自责中,石狐子熬过了头夜,不料,第二日的解脱却让他猝不及防。
滂沱大雨,天空一道惊雷。
荼子的脚步溅开污浊泥水。
“石冶监,净水师父他……”
石狐子道:“怎了。”
“狱中自尽!”
石狐子一怔。
石狐子的脑海中,净水在冯井之中的音容笑貌仍在流动,那口洁白的牙齿,刹那间就已成为骸骨的一部分。清晨,净水要一支笔和一张绢帛,欲供出门下暗桩,狱卒不敢怠慢,立即去寻绢帛,回来之时,只听廊道尽头传来一声快意叫喊。
“祖师在上,弟子净水今日殉道!”
净水吞了一块红信石。
“净水师父……”
石狐子只做了半个时辰的噩梦,醒过神,提起剑,从密道一路冲回冯井之中。
他知急变易生乱,作为唯一旁观者,他不能让众人一时的愤怒冲垮整条大堤。
石狐子赶到,看见一张张乌黑的脸庞在炉火之中愤然,亮石与冯家人绑了井下冶官,集合数百人,冲开仓库,分配铁镐,正要把磷粉往平巷的风沟里倾倒。
“石冶监,这不怨你!”
石狐子道:“你们做什么?”
亮石高呼道:“先毁了矿,再杀了郡守,我们要让朝廷和上官大夫知道,铜绿山是底线,如果他们继续为压榨工人血汗而剿灭我们,今日就是往后的例子。”
“现在谁都不许动!”
石狐子一步跳到风沟里,铲回磷粉。
灼烫的炭屑立刻扑得他身上衣裳烧开孔洞,露出结实的被烧得通红的体肤。
众人惊骇,这才稍显冷静。
“这事若发生在矿井之下,那就铁定是谋反,即使上国柱也救不了我们。”石狐子携着一身磷火,让冯得搭了把手,跃回平巷地面,“请各位听我一言。”
“难道忍气吞声不成。”亮石道。
“不忍。”石狐子拍了拍破损的衣袖,寻一处盲井,私下说道,“冯工师,请你让大家稍安勿躁,继续凿井挖矿,亮石师父,麻烦你在山庄召集五十个身手敏捷的人,我让桃花卫把控小岩阴山的信道,然后与你同去袭击柯山脚下仓库。”
石狐子想把洪水引到仓库,物资损毁,要查一块查,要烂一块烂,郡守冶令难逃其咎,相比之下,工人光脚不怕穿鞋,不被抓万幸,被抓也不至于毫无屏障。
一通话说下来,条理清晰,道理简单,亮石渐渐从失去知己的愤怒中缓过来。
亮石道:“石冶监,若非是你拦着,我们险些酿大祸,今夜就按照你说的办。”
夏夜,柯山以北,一座座土仓矗立在如瀑倾泻的雨势之中,守卫来回巡游。
突然,附近的哨楼却似着了火,楼前冒出滚滚浓烟,楼顶喷射红光,守卫长见势不对,立刻喝令队伍前去支援。
之后,几十道冰凉的剑光悄无声息地逼近土仓。“唔!唔唔!”所剩不多的守卫被身后的绳套勒住脖颈,头上套住麻袋,五花大绑,扔进山边阴沟。
石狐子调虎离山,先拿下哨楼,点燃磷粉,后用一枚细针打开了仓库大门。
亮石组织山庄之人开始毁锡。
石狐子也知道来不及运走,就顺土块爬到仓顶,往呈放着整整齐齐的白锡锭子的场里洒下成袋的灰锡粉。
灰锡,从风口飘向每个角落。
“这个浑人!”亮石笑骂道。
顷刻,天崩地裂,成石的白锡裂出皱纹,碎为粉末,喷射出令人窒息的粉雾。
“亮石师父,还是我有先见之明,爬的高!”石狐子高枕在仓顶的横梁上,翘着腿,咧嘴笑道,“回去,不必洗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