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冉秋道:“那能一样吗?!你当将军的还要我教?两军交锋,短兵相接,看的是士气!怎么有士气?那就看剑,剑在,士气就在,剑折多了,士气就没了。”
公孙予深吸一口气,因辈分稍小,实不敢强争,于是憋了半天,冒出五个字。
“你个老仙鹤!”
一时间,哪边都不说话。
“公孙将军,容我一言。”石狐子定下神道,“兵器重在运转护养不错,但我认为,从难度来看,左部平原正面战场的难度不亚于右部的狭长谷地,正如公冉大监所说,栎阳是最佳的配给点,若我是冶监,只有在后方栎阳才能施展的开。”
公孙予道:“你才几岁,莫要逞能,两边讨好。”石狐子道:“将军,我胸中有丘壑。”公冉秋道:“无妨,但说无妨。”石狐子道:“那我就仔细说了。”
石狐子趁二人都还在置气,抓住机会,走到舆图之前,执笔画出上下两条线。
“先生说过,凡事没有绝对的好坏,应该视情况而论。首先是剑的种类和数量,平原阵战以刺击为先,应当使用‘锋剑’,关隘攻防以劈砍为先,应当使用‘刃剑’,凭此,我想分出两拨人。因王上所给期限是两年,所以我斗胆推测,我军此次是以占据河东为目的的,那么,左部六万剑,可以在战前先锻炼头批的二万剑,之后以工兵为主力,步步为营,打到哪里就在哪里改造锻床,自给自足;右部四万剑,因战线长,人数变动大,则由冶署工师全部锻出成剑,再统一供给前线。其次是人力物力,栎阳已有炼坊二十座,可安竖炼炉百口,一口的运转统共需要八十人,则生铁提纯需要八千徒刑,以每炉日产五百斤[2]计算,折至成剑的数量约为两千,焖制一剑钢材,包含配置散铁粉与焖罐,共需五人,这里便是一万长役工,同理,锻打、刨削、镀层,这里算三万人,总共是五万的人力。值得一提的是,因为我有技术,所以零星的铁矿也能算入材料。最后是时间,七日周期,扣除前半年准备以及春耕与秋获的农时约四个月,余下一年,能成。我所需条件有三,其一,合成金刚砂需要乌矿,这得到上郡神木县调,其二,我要在铁兵工室招人,小匠至少五百,其三,河东新占矿井的采冶权。”石狐子道。
这番话说完,旁边负责核算账目的文吏俱是目瞪口呆,其中两三个掉了笔。
公冉秋咳嗽一声,看向白廿。他实在很难相信石狐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周密的计划,如此,既满足将作府需要,又为河西军提供工兵,两不得罪。
“公冉,不会错。”白廿道,“你也知道,他所说的日产五百斤是按照现在的炼铁炉来计算的,然而,若使用楚国的竖炼炉,这个产量和质量应都有改进。”
公冉秋点了点头。
“公孙将军。”石狐子道,“我说这么多,并非为逞能,只是表一个决心。”
公孙予缓过神,突然拍了拍石狐子的肩膀,笑起来道:“不够!这决心不够!”
石狐子道:“何处有破绽?将军,我等不及见邈,和他跑一回马,猎一回雁!”
公孙予但笑不语。
“哎呀。”公冉秋抬起长长的白眉,召狄允过来道,“快取上郡三代长剑来。”
太阳已升到半当空,一道光线映在布帘,廊柱所绘,夔兽的独角窜动了一下。
众人望向剑石。
石狐子一醒。
“明白了。”
公冉秋笑道:“去吧。”
是日,多年的积累在一刻之间爆发,闪出耀眼的光芒,终于,凭最少的人力物力,最紧凑的时间安排,最合理的人事分配方式,石狐子争到了十万剑的工程。
万众瞩目中,石狐子握着长剑登上剑石,站在雀门黑金之剑边,举起双臂……
砰!
人群涌动。
“东克中原!”
“东克中原!”
“东克中原!”
※※※※※※※※
那震动寰宇的斩杀,穿过整片冶区,传到南院的阁楼,雪块坠落,金铃摇晃。
秦郁凭着栏,睫毛动了一下。
距离远,他看不清石狐子的表情或动作,只是那道剑光映入雪花,朝他扑来。
他是欣慰的。
“先生,你在外头望这半天,就算添满炭火也不顶用呐。”阿莆端着黑槐汤近来,见秦郁仍然在发呆,摇了摇头,苦笑道,“先生不想露面,其余坊师也没有敢去的,牛伯那三个儿子瞎传说,石狐子谈判的路数,和先生你当年一模一样。”
“他们连廊桥都没上过,如何知道当年情形,你扯谎从来不走心。”秦郁回过神,合拢双手呵一口气,搓了搓,笑道,“让你找的那炼丹炉,有下落了么?”
阿莆顿了顿,望向楼梯下菁斋密室的门:“昨天下午,不是已经给放在……”
“红木架上的是炼锡金的,我要的是那个双层的,有甘埚子和石榴罐的。”说着说着,秦郁忽然又不说了,改口道,“好,那我晚会再去看一看,辛苦你。”
“是,先生。”
阿莆守秦郁喝完药,退下。
为找那个用于朱砂炼贡的蒸馏器,秦郁已经记挂了三天三夜,也不知怎么回事,密室里的摆件,似乎越来越记不清,让阿莆去各坊里找,好几次都出了差错。
白日心力充沛时,他能整理几条《考工记》叫秦亚来记,只是一进幽闭的密室,想要琢磨镀层,脑袋就如被扣进一个大钟,时不时还听见有人在外面乱敲。
他担心的事其实很实际——如果不能按时提纯朱砂,那么下一步,用于镀层的金泥就配不成,何况接着还得完成数百遍关于火候和用量的试验,更无从谈起
他本也不必急,只是听底下人提到石狐子三天三夜没睡,连喝醉的那夜也仅仅躺了两个时辰,而若自己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又如何同石狐子谈镀层的工艺。
夜里,秦郁扶栏杆蹒跚下楼,走进熟悉又陌生的密室,伸出手,去摸红木架。
确实有一个炼丹炉,却不是上下式的炼丹砂的,而是内外式的用于做花露的。
秦郁又仔细搜索过旁边的几个架子,别的都在,就是自己要的那个不肯现身。
脑子怎么回事呢。
他想不起来。
“分明,交代过……”
“分明交代过!”
一气之下,秦郁摔了那物什。
炉盖哐当脱开,炉身咕咚咚滚得很远。
聒噪平息后,秦郁又有些沮丧,他抱膝坐在角落,闻着几桶白泥,独自发呆。
偏是这时,轻健的脚步从外面传来,门轻轻拉开,一个影子伴月光映入屏风。
“青,青狐?”
秦郁捏紧手心,小声试探道。
一进门,石狐子踢到了残炉。
“先生,怎么了?!”
“没事,别……”慌乱中,秦郁抓住一条木腿,使劲想撑起自己的身体,反而没稳住,跌倒了,乒乒乓乓打落一架子器物,“青狐,你先不要进来,你出去。”
石狐子怕踩坏东西,准备去点灯,却还没摸到,就听见秦郁又追来一句命令。
“青狐,别点灯,我不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Flag:下更2.19
希望别倒。
[1]此处说明,有关蒸馏酒及蒸馏器的记载最早出现于元代文献。明代医学家李时珍也曾在《本草纲目》中写道:“烧酒非古法也,自元时始创。其法用浓酒和糟,蒸令汽上,用器承取滴露,凡酸坏之酒,皆可蒸烧。”故十四世纪初,我国已有蒸馏酒。但是否自创于元代,史料中都没有明确说明。
文中想反映的是蒸馏器在战国时期的推广应用,汉代葛洪在《抱朴子》一书中记载战国炼丹术时,就记述了很多蒸馏术,由于封建统治者为了取得想象中的“长生不老丹”,使当时的采掘汞砂、炼制丹砂即硫化汞的冶金术十分盛行,尤其是烧丹炼汞,即升炼水银,是最重要的研究工作。而升炼水银,就必须掌握升华技术或蒸馏技术,当这种技术发展到一阶段,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就很自然地生被引用到蒸馏酒的生产实践中去。
水银在镀层工艺中的作用很大,譬如鎏金,是将金箔剪成碎片,然后放到坩埚加热融化,再以一比七的比例加入水银变为液体。这种混合物被称为金泥,用这种金泥蘸盐、矾等物质涂抹在铜器上,经过炭火的温烤使水银蒸发,金泥就附着在铜器上的方法就叫做鎏金,也叫火镀金。
[2]经模拟实验证明,铜绿山的这种竖炉可以连续加料、连续排渣、间断放料,性能好、炉龄长、操作简便,每炉日产铜不低于300千克。(源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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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三仙
“不必着急,先生, 镀层的工序最早是明年年中才需要, 我们慢慢做, 无妨。”
石狐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很快意识到,秦郁大概是找什么东西而没有找到。
“别点灯。”秦郁重复道。
“是。”石狐子合拢屏风。
石狐子脱鞋入内, 一件件捡起散乱的器物, 摸铭文判断类别, 摆放回红木架。
上层放的是用于熔炼稀有金属的甑体、釜体以及炼丹炉, 中层是各式用于试验合金的精巧的坩埚和锻床,下层是砣具和砥砺,以及盛放白沙等调剂的罐子。
经过石狐子的整理, 架子渐渐恢复最初井井有条的样子,秦郁觉得踏实了些。
石狐子这边, 听秦郁的呼吸不再急促,也松了口气。“先生, 这个放哪里?”石狐子蹲到秦郁面前, 试探性地往秦郁的怀里塞了一个圆形荷叶盖子, 柔声问道。
秦郁摸了一摸, 说道:“这是花露炉的盖子,炉壳怕已被摔坏, 你先放到……”
“药喝过了么?”石狐子道。
秦郁沉默一阵子,点了点头。
“腰疼么,要不要换针?”石狐子道。
秦郁又摇头。
“那让我看一看你, 好么。”石狐子笑了笑,“先生,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今日公冉大监和公孙将军都问起你,他们是知道的,没有你栽培,就没有我。”
剑石激起的声浪仍在他的心中回荡,此刻的石狐子,就像一只刚学会开屏的孔雀,一听到秦郁的声音,闻见秦郁的气味,恨不能竖起所有缤纷的尾羽,绕秦郁转三圈,然后,哄着秦郁朝他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挑走自己最艳丽的那根羽毛。
他眼中,秦郁永远是求之不得的人,又如何能容这人在自己的面前自怨自艾。
石狐子从秦郁手中拔出盖子,转身,娴熟地放进需要重熔器物的专属的竹筐里:“先生怎么会不好看,先生身上什么地方我没看过,先生无论何时都好看。”
秦郁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石狐子擦亮艾蒿絮,点燃灯芯。
“你方才在找什么?”
“炼丹砂的炉子。”
秦郁蜷缩在一地的碎泥范中,发丝凌乱,眼眶有点红,说话的语气也很委屈。
石狐子道:“怎么了呢。”
秦郁道:“它不见了,莆监找的都不对,可能是被我自己放到别处去了。”
石狐子听清事由,愣了一下。
片刻后,哑然失笑。
“就因为这个么,先生。”
他不敢说,自己的第一反应其实是——秦郁在找那枚传说中存在的玉夔扳指
受过松烟的熏陶,石狐子很明白什么是细微之处见功夫,若说秦郁的心思如一口深井,那么想要源源不断打出水来,必先编好麻绳,架好轱辘,还得往关节抹点油,才能转动。他自是知道,秦郁如此清修,是给他自由空间,让他崭露锋芒,为回中原而蓄势,可偏偏也是这个在谋篇布局时拎得一清二楚的秦郁,越来越容易被生活中一二件琐事羁绊,且若不及时解开,二人谁都无法朝远山跨步。
譬如此刻,秦郁心心念念要找他的旧炉子,那么,无论咸阳西冶区有多少个类似的雕花的鎏金的都不行,要想让秦郁心情舒畅,就只能寻回丢了的那一个。
想清楚这些,石狐子把秦郁抱到坐毡上,安抚道:“我和你一起找炉子,记得在垣郡还用过呢,一直都带着,丢不到哪儿去的,定还在,你相信我,好么。”
“能找到么?”秦郁道。
“能。”石狐子道。
听到石狐子安慰的这一刻,秦郁忽觉心中紧闭的花苞被剥开,受了一滴暖蜜。
他才发现,自己或许并不是真的纠结炼丹炉,而是贪恋有石狐子陪伴的时间。这种依赖感,是在破伤风受照顾时就根植入心田了,直到现在,好像已经戒不去。
石狐子却不知这,就此开始搜寻。
“先生,这个釜很像……”
“不是,那是用来当锅的。”
“这个石榴罐呢?”
“是另一个炉子的。”
石狐子爬上爬下,每个缝隙都看过,甚至把角落里结的蛛网都掏了一个干净。
“青狐,算了,丢了也没办法。”秦郁听着叮叮咚咚,看石狐子找得一脸的灰尘,终于开口劝停,“我再铸一个就是,不如你和我说一说,今日谈得如何。”
“不行,谈的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说着,石狐子的指尖在箱底触到一块冷冰的刃片,他倏地拿出来,发现是自己在垣郡所铸被青龙剑砍残的短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