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蚜虫被取走,雏雀儿干巴巴张嘴,一双双绿豆大小的眼睛乌黑光亮。
“我要与申俞公平论道。”秦郁道。
“是。”姒妤道。
“此外,我要做一个更远的准备。”秦郁把雀巢交给石狐子,一手揉着右掌心的疤,想了想,说道,“姒妤,河东望眼欲穿,大梁城不会远,北有佩兰守朝歌,南有竹茹守昊阳,是时候联系他们,不必让办事,先叙一叙旧,交流工艺。”
“好,竹茹在南边,虽隔韩国领土,但若宁婴从楚国出发,寻他会方便一些,我去通知。”姒妤说道,“佩兰在北,已有家室,如此不难找,影应能办此事。”
秦郁道:“辛苦。”
姒妤浅笑,拄着拐杖离开。秦亚道:“姒相师,我送你。”秦亚听完对话,知道秦郁不会对他的父亲下黑手,又见石狐子有工事要汇报,故而机敏地退下。
树影随风轻轻摇晃。
石狐子稍有些走神,因为,秦郁所说两个城镇,朝歌、昊阳,远在洛邑的东边,他只听说均是魏国最著名的冶城之一,却从没有去过,更不知秦郁话中所指。
河水潺潺流动。
“在想什么?”秦郁看着石狐子。
“先生,方才提到朝歌、昊阳时,我看姒大哥挺高兴的,佩兰和竹茹二位前辈,可与他是故人重逢?”石狐子回过神,从巢中揪出一只最胖的雏儿放进手心。
“放回去。”秦郁道。
“放回去它就叫,你看你看……”
石狐子笑道。
雏雀扑扇幼翅,叽叽叽叽,叫不停。
“我知道你是来请我开刃的。”秦郁咳嗽一声,“成剑看过了,还得改一处。”
石狐子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大战在即,河西军将要拔寨往东行进,城东二坊也已全部开工,现在正热火朝天地生产第二批兵器,如果秦郁这个时候叫他停,那么,所有的设备都要停,两年工期倒是还能赶,只怕第一线士兵今年所需要的三万剑,很可能就来不及。
“先生,锻床和镀层,每一步都请示过你,如果现在还要改……”石狐子道。
石狐子看出秦郁此刻并不是在与自己开玩笑,于是,立即让随从把剑器端来。
剑长三尺半,剑格与剑身套接精焊,剑身通体玄黑,镀有一层釉光,唯三条剑脊与剑刃,因打磨而变得银白透亮。剑茎是灰铁铸成,有两个防止脱手的环。
剑从铭文:“十六年——相邦仪之造——栎阳武库,工师秦郁——工,狐”
石狐子道:“哪儿不对?”
秦郁道:“铭文。”
“先生,铭文唯一改过的就是这个相邦的名字。”石狐子笑道,“原来刻的是大良造衍,可他都去魏国为相,要合纵反攻我们了,总不能还刻他的名字吧?”
秦郁没说话,唤人取笔墨。
石狐子在旁看着。
秦郁蘸了墨水,举在竹片上,左手扶住右手的手腕,宛如篆刻一般写下新字。
字字清晰:“十六年——相邦仪之造——栎阳武库,工师石狐——工‘口口’”
石狐子一怔。
“先生为何要删去你的名字?”
秦郁放下笔,展平卷起的衣袖。
“铭文是桃氏一生路上的石碑。”秦郁道,“锻术、钢铁、应龙,这是你自己摸索出来的路,而我擅长范术浇铸,还要继续研究灰铁合金,我也有自己的路。”
石狐子摇了摇头:“为何……”他心中翻涌的是秦郁在鄂城桂舟的作坊中提出的第二个问题,白铁与灰铁,是否能互相变化。他明白,和秦郁并肩飞翔的时刻终于到来,他们会沿着那两条河流,飞向中原,碾碎十万魏武卒空大的铠甲。
二人的目光落在那窝仍在叽叽喳喳的雏雀。石狐子背着宏图,秦郁执着旧念,却是这一刻,连理枝从皮到心地缠绕在一起,互相搀扶,朝着光明的方向伸展去。
秦郁道:“空的位置,你自己填。”
“是。”
思考过后,石狐子郑重答道。
方才他湿过眼眶,所以,当阳光透过树洒在他的睫毛,泛出诱人的七彩光晕。
秦郁悠悠打了一个呵欠。
“青狐。”
“嗯?”
“起个名字。”
纠正过铭文,秦郁还是很乐意与石狐子说家长里短,他让石狐子给黄雀起名。
“鸟还要名字?”石狐子道。
“这不是普通的鸟,这可是黄雀。”秦郁笑道,“交交黄鸟,止于棘,交交……”
石狐子自幼爬树打架,没什么文化,也不通音律,所以想了很久,才有灵感。
“儿子!”石狐子一个一个指着鸟头,神采奕奕地说道,“先生,这个咱的是大儿子,这个是咱二儿子,这个是咱三儿子……先生,你怎么了?不高兴么。”
“先生……”
万木葱茏,火云如烧。
秦郁一伸手,拽住石狐子的衣襟,把人扯到自己的面前,噙住唇深吻了一口。
……
入夜,空气澈如洗,清河石上流。石狐子整好衣襟,拉开房门,低头系草鞋。离去时,树上的蝉依然知了知了不停,伴着从窗口透出的长吟,传得很远很远。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次日,石狐子问过雅鱼才知道,这是一首写黎明百姓不愿看见子车氏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穆公殉葬而唱的歌曲,他还以为,世上没有比战争更悲壮的事。
七日,修正了铭文的第二批钢剑入栎阳武库,分配左部少梁、大荔两座要塞。
傍晚,石狐子正在草垛旁与雅鱼玩笑,说,铭文的空他若真能自己填,定让铁工坊和锻工坊的每位工师都刻一遍,只可惜,这攻打河东的志愿,有些人比他们早了三十年,他不管谁想争功,都得把痕迹刮干净,让给那个名字——玄武
“公乘好气度。”雅鱼道,“白工师请缨已久,一听说,连夜就赶来助工了。”
“我还听公孙将军说,王上前阵子写了一封国书给魏王,劝他做我们的附庸,结果魏王大怒,拒绝了,回了一封国书,说,‘你无凭无据称王,天下共诛之。’”
石狐子笑了笑,一脚跨在草垛上:“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啊,那千疮百孔的五国之众,怎么就如此自信呢!我要是王上,哪里还等什么时机,直接下令,开战!”
雅鱼道:“公乘,莫要揣度王意。”
彼时,彤红夕光洒在滔滔东去的渭水,血色阡陌之间,飞来一匹矫健的黑骑。
石狐子瞳孔一锁。
雅鱼眺望着,说道:“莫不是……”
石狐子道:“来了!”
※※※※※※※※
是日,栎阳河西中军大帐。
一道来自咸阳宫的王令震动三军。
主将率众跪于案前,公孙予等人紧随其后,他们,亲耳听见了玄武的咆哮。
“王令!攻占曲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资料稍后补上
下更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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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河东
秦王对五国的宣战,仅仅几个字, 没有冠冕堂皇的名由, 也没有制造过大的声势, 就好像河东那片富饶生机的土地, 原本就属于骁勇的秦人,他们只不过是, 骑着骠马、举着钢剑, 渡过河去, 把祖辈因为贫穷和落后而失去的家园夺回来。
栎阳, 北山,河西军奔赴征程。
碧青的丘坡上,玄黑的旗帜连绵十余里地。劲旅向前行进, 锐士的脚步踏得泥土飞颤,盔甲撞击, 就像巨蟒的鳞片,阳光下闪闪发亮, 发出迫人心率的砰然。
白廿、安年等人凉亭下送别即将远赴少梁的范家独子, 左部万人曲将, 范忱。
白廿受诏事府之请, 自工事开始就领玄武旧部来此地协助,不仅提供大量的人力, 也把从前弄废的铁剑回炉,锻成了钢,经军器监批准, 分配给左部将官。
他用那双指甲残损的手,亲自打了一把最好的钢剑,铭文后,今日交给范忱。
剑的名字,就是玄武。
范忱接在手中,紧紧握住。送行的艾烟从亭下飘过,时浓时淡,熏得众人咳嗽。白廿的丝衣衬得举止儒雅,神色却如挨过寒冬风雪的困兽初见春晓。安年抹了一下鼻子,笑道:“范将军,祝旗开得胜。”范忱对众人郑重行了一个军礼。
“白得匠,家父在咸阳时曾对我说,为这样一把剑,他等了你三十年,玄武军也等了你三十年。”范忱说道,“此刻,家父身在陇西戍守重镇,大抵是听不见这道攻占曲沃的王令,然而,我身为范家独子,定当替他完成心愿,替你亡故父兄复仇。这把剑,新军都说是石狐之功,但,没有你的成全与坚守,没有玄武。”
白廿点头。
“范忱!”
十丈开外,公孙邈纵马而来。
“方才,你定又说了石狐的什么坏话。”公孙邈道,“别以为,我不会知道。”
此番会面,二人俱不是原先的模样。范忱的腮边横蓄了蜷曲的棕色胡子,多了几分霸道,众人都说和范雍当年一模一样。公孙邈的面容依然干净,只是那双眼睛变得冷漠犀利,仿佛滴进辣水都不会眨一下。从北打到南,二人始终在同支军队之中,互帮互助,互相成就,只是如今,二人的军衔都已是曲部级别,范忱因功被调往左部,从少梁进攻东部平原地带的汾阴-蒲坂防线,而公孙邈则留在右部,随公孙邈往函谷方向进发。他们像剑的双刃,一左一右,要刺入河东心脏。
“邈,函谷方向有栎阳直供粮草军械,另有公孙将军带兵,你只要当个稻草人,在关前跳跳舞,吓跑敌军运辎重的队伍,那功劳就全有了,美哟。”范忱道。
远望,军队在北山尽头一分为二。
公孙邈按出自己的剑,拉过缰绳:“黄河一过,平原就是捡人头的地方,早听说你的眼神不好,人称一杆长矛戳死四个贼影,到时候上阵,别捅着自己脚背。”
“公孙草包!”范忱道。
“范瞎子。”公孙邈倨傲道。
蓝天之下,两匹良驹分道而去。
军歌与军令为他们践行。
东门,石狐子送别工兵。姜请命为左部冶监,齐汝为右部冶监。工兵身披皮甲,头束斜髻,在众多后勤中不显眼,可石狐子哪服做尾巴,直教二人唱采苹。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如此,谁都明白了,那是桃氏工兵。
当最后的工兵队伍托着辎重离开北山,栎阳城东三门大开,一匹黑骑持着镶金玄旗,风驰电掣冲出,通传兵追着三军的鼓点,迎着风,大声快活地喊出话来。
“三军听赏!”
“凡斩获敌人披甲勇士或精锐前锋,一个首级,得田一顷、宅一处、仆一个!”
“河东之战军功至簪袅,每顿可得精米一斗、酱半升、菜羹一盘、干草半石!”
“河东之战军功至不更,即可免充更卒,今后无论大小战事,尽皆免服兵役!”
这样的鼓噪,一日之内传遍左右部,无论刚入伍的新兵,还是像公孙邈、范忱这般已久经沙场,勋章满身的将军,全都听进心中,踩在脚下,一步一步前行。
十万大军兵分两路,日趋百里。
粮食,源源不断地从咸阳、栎阳、汉中的仓库中调出,追随前军的阵地而去。河西的农民一披皮甲便成为运粮兵,运到哪里,耕种到哪里,生产军需两不误。
一始,钢剑仍不充足,武库便以左右并行的方式从先锋步兵和骑兵开始配给。
直至左部锐士渡过黄河,一线将官基本人手一把钢剑,所到之处,剑斩黑金,长矛刺破武卒胸甲,三棱钢的镞从他们的弩机射出,扫荡三百步内的一切活物。
硝烟遍野,血染河水。
八月,少梁架浮桥,发动总攻。
九月,函谷出兵,直取石门山。
秦国的战争机器启动了。
天地嗡嗡闷响。
魏国三万主力没有等到韩赵,被迫与秦国河西军左部在龙门山下进行一场正面交锋。这一战,轻甲重剑的秦国步兵嘶吼着朝东方肥沃土地扑去,魏国盾阵就像一块块豆腐,刹那间被冲得支离破碎。两边短兵才相接,魏国兵线已退三里。
“给我死战!死战!”
昂昆姗姗来迟,未到战场就开始冲副将怒吼,还令副将把沿途逃兵统统斩杀。
直到,他亲自登上指挥台。
“给我死……”
他看到了秦国的战车。
五千披青铜棘甲的战车一动不动地阵列在玄黑旗帜之下,坚守他们的战线。
原野尸积如山。
秦国的战线却仍在向前滚动。
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待魏国前锋步兵被屠戮殆尽,秦国锐士把剑抹干净系回腰带,双手持起长矛,一刻不停歇,再度似滔天波浪一般朝魏军涌来,天空,密集的粗矢似冰雹般坠落。
那不是一群人。
昂昆的头骨震颤。
那是一群扑食的饿狼,狼红着双眼,要撕开他们的皮,啃噬他们的筋骨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