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风知道他在故意激怒自己,心中虽怒气盘桓可表面却仍云淡风轻,“怎么皇兄除了一个奴才没什么可说的吗?朕已派人前去修缮宁王府,待一起过了端午便让皇兄回去。”
“高长风你少装模作样!”高靖南突然高声喝道,“你还能让我回随宁府?”
“所有人都看走了眼,都把你当做一条没娘教养的狗。”高靖南继续讥笑道,“但咬人的狗不叫,这话可真没说错。”
“高靖南,谨言慎行。”高长风的眼神顿时沉了下来,“别忘了你现在在和谁说话。”
“谁?不过是和我一样是个谋权篡位之人,同样都是谋逆,你又装什么清高。”
“你屠宫当夜共杀二百三十四人,父皇被逼写下诏书后就昏迷不醒病情恶化而驾崩,太子夫妇被暗害,忠心之臣李云骥和纪淮被你逼死,更遑论齐地无数百姓为你的私欲陪葬,桩桩件件哪样又不是你做的?”
“是,我高靖南屠宫,逼死父皇,杀了太子。”高靖南的声音愈加急躁,咄咄逼人,“但有一点,那就是你高长风不敢杀我。”
“你假模假样地给了我这个宁王,不就是要维持你仁君的模样给天下人看吗?你若杀了我,那这弑君弑兄的罪名就将记入史书,百年千年之后,人人提起你高长风,都会道你夺位后残害兄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高靖南笃定了高长风此刻是不可能动手的,笑得自负且癫狂,
高长风则淡然一笑,似乎根本没被他的话所影响,
“皇兄说什么呢,虽说你从前也不与朕亲厚,但朕从不计较过往之事,也绝不会亏待了皇兄。”
话音刚落,窗外突起一阵狂风,这风来得蹊跷,就像是平地无端而起,窗台下的长桌上,刚才被点燃的烛火抖动了几下,忽地灭了。
屋内一瞬间变得漆黑一片,所有人的眼睛都因突然陷入黑暗而几乎无法视物,这时更是漆黑一片的床榻上,一直昏迷着的叶时雨抽动了一下手指,继而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眼。
叶时雨其实在刚才已经苏醒,但害怕打破二人之间的平衡,他一直没敢动,直到眼前忽地一暗才慢慢睁开了双眼。
此刻咽喉处如火燎般疼痛,他强忍下咳嗽的欲望,发觉自己的头正枕在高靖南的枕头上,突然一个想法钻进脑子,他将右手悄悄摸向了枕下,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的硬物,而后勾进手掌,紧紧握住。
“高长风,你以为你能坐得稳这龙椅?”高靖南依旧是笑着,此刻没人再敢进来去点燃烛火,二人的双目渐渐适应了黑暗,听到高靖南此言,高长风目光有些闪烁,薛羽的军队和那个不知是谁的高手的确让他有些在意,但这些不足以动摇他,
“能不能,还请皇兄拭目以待。”
高靖南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斜倚在了床柱上,看似一副站累了的模样,可高长风知道,他想接近的是那柄之前被踢开的长剑。
在高靖南的印象中,高长风是个不可能会武功的人,而自己在战场上厮杀数年想要制住他易如反掌,反正逼宫弑兄的罪名他已经有了,多个弑君也不算什么,虽说已定下了暗杀的计划,但他既送上门来,倒不如自己亲手解决了痛快。
内殿里突然没了动静,外间众人目目相觑有些不安,可所有人都知道皇上与宁王所谈皆为深密之事,借几个胆子也没人敢凑上去听。
“大人。”于北林有些惶惶,低声问道,“宁王会不会对圣上不利。”
萧念亭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宁王动不了皇上。”
见萧念亭如此自若,于北林也稳住了心神,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黑漆漆的门口,竖起耳朵听着里头,各自猜测着里面是何情形。
映着窗外的一丝亮,高长风忽地发现高靖南背后的床上的被褥似乎有些轻微的晃动,他心下一紧,怎么会在这个时刻醒了过来。
高长风一直维持的平稳的心跳开始乱了起来,害怕突然醒来的叶时雨打破了这一刻的平衡,若高靖南此刻转身下死手,他担心自己是不是来不及将其救下,眼见高靖南似乎也听到了后面的动静,他突然高喝,
“皇兄!”
高靖南一惊,让他本想查看身后动静的头转了回来,而后狠道,
“你要做什么!”
“你现在已是丧家之犬,若还不肯消停那就给你换个地方,或许你想尝尝诏狱的滋味。”高长风故意激他,想引得高靖南对他出手。
高靖南闻言果然绷直了身子,即使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也知他已怒不可遏。
只见他微微侧身低头,所看的正是地上那把利剑,高长风双目也胶着在上面,只要高靖南敢有一丝风吹草动,他就立刻就会做出反应。
高靖南本不应犹豫,可他突然有些心惊地看了眼高长风,眼前这个人周身所散发出的气息和压迫感,都昭示着他根本不是一个完全不懂武功之人。
这忽然而至的念头让高靖南动作有些迟滞,内心被这个发现扰得纷乱不堪,他的确听到了身后轻微的声响,却根本分不出心回头。
僵持之下的高靖南反而陷入了被动,他逐渐开始焦躁,渐而粗重的呼吸让周围几乎凝滞的空气产生了层层涟漪,高靖南突然指尖微动,这一个极细小的动作瞬间打破了一直维持着的,微妙的平衡。
电光火石之间高长风身形已动,他自知那柄剑离自己太远,便准备等高靖南扑来之时将他引出门外。
一切都已计算妥当,可他的余光一闪,竟在高靖南身后看到了一道不应该出现的寒光,高长风身形微滞猛然瞪大了双眼。
面色一直淡然的高长风竟骤然崩裂,这让高靖南微顿,迟疑了一瞬,然而正是这一瞬,衣帛撕裂的声音传入了高靖南耳中,背后一凉,然后清晰地感受到了异物没入了自己的身体。
没入的这一刻几乎没有痛感,然而仅仅滞了须臾,一股撕裂般的疼痛自背后传来,让他的呼吸瞬间紊乱,嘶喊出声。
高长风在这一瞬空白一片,可身体却已经飞身而上,在高靖南摇晃着转身击下一掌之际将叶时雨牢牢护在了怀里,他紧咬牙关硬生生地承受下了高靖南猛烈地一掌,将叶时雨抱到了一旁。
高靖南刚才那一掌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当他回过神来,看到的却是被高长风牢牢护在怀里的叶时雨,而那个双目仍含着惊恐的人手上,还沾着他的鲜血。
“叶时雨……?”高靖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喉中突然一阵呛咳,血沫自鼻腔和口中溢出,“你果然……果然是……”
外面的人听到这样的动静再也等不住,几乎在同时冲了进来,萧念亭见状大惊,
“陛下!”
“都滚出去!”高长风回过头狠道,叶时雨杀了宁王,被人知道了,他必死!
“萧念亭,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高靖南身体晃了几晃,再也无法支持地轰然倒在了床榻之上,他急促地喘着,一双眼睛如恶鬼般凶狠,死死地盯着叶时雨。
高长风胡乱抓起被褥,使劲擦拭着叶时雨手上的血,压低的嗓音中有着无法抑制的怒火,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陛下……”叶时雨被掐伤的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可他却挣扎着,硬要从高长风怀里出来,他看了一眼瘫伏在一旁的高靖南,双眸中流露出的怆然与悲戚,比这屋内的黑夜还要浓稠,
“皇上不能杀的,奴才来,这弑兄……弑君之罪……皇上不能担,奴才来担。”叶时雨的声音支离破碎,却如千钧般沉重,高长风瞳孔紧缩,喉咙上下滚动,却仍觉得像是一团棉花塞在喉间,鲠得他连呼吸都在不住地颤抖,
“你又是这样,又这样擅作主张!”
叶时雨却只是低低地摇头,眼睛看向了倒在一旁的高靖南,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一开口鲜血便涌出口来。
高靖南已无力将血吐出,倒流的血呛得他想咳嗽,结果却只能抽搐着低喘。
高长风看向二人,渐渐松了禁锢的手臂,叶时雨感到身上一松,有些惊诧地看向高长风,却看到他将双眼别向了一旁。
第64章
叶时雨霎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慢慢走向了高靖南,在他身旁跪坐了下来,颤抖着伸出手,用衣袖擦拭着他嘴边污血,
“殿下……奴才确实是陛下的人,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叶时雨的声音依旧嘶哑,“其实奴才自小逃难来到京城,后又被骗入宫中做了太监,原本以为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可没想到奴才却随着殿下去过了戈壁大漠,也到过温柔水乡,随宁府的日子虽忐忑却也是奴才一辈子念着的。”
衣袖已被殷红的血浸透,却怎么也擦不尽,叶时雨以为自己会流泪,可双眼却干涩得发疼,
“殿下曾说奴才没有心,可人哪能没有心呢……只是奴才的心实在太小,装上了一个人就装不下别人了……”
听闻此言的高长风蓦然回头,看向叶时雨的眼中复杂如斯,他们二人之间从未刻意倾诉过情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般自然而然,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叶时雨说出这样的话,反而让他痛彻心扉。
一双手颤抖着从颈上取下了那枚莹润的玉牌,玉牌上雕刻的分明是岁月静好,可他却从来不配拥有这景象,带着体温的玉牌塞进了高靖南仍冒着微汗的手中,
“对不起。”
这一声道歉几不可闻,可高靖南的眼睑却抽搐了一下,他想握住手中的东西,但手指似乎已经脱离了身体的掌控,用尽全部的力气却只是将手抽搐着曲起几分,眼前一阵纷纷扰扰的画面遮住了视线,最终定格在了落日关高耸的城墙之上。
稚嫩的少年总是看不够大漠戈壁的朝晖夕阴,他不懂战争的残酷,只是惊叹于山河的壮美。
单薄瘦小的身躯在军营中格格不入,却倔强地为了讨好他把自己累到昏睡不醒,那个哭着写下殿下二字的他,那个在炮火连天的恐惧中扑向身前的他,是假的吗?
画面转得太快,高靖南觉得自己不过转了个身,漫天黄沙忽地变成了宁王府里繁花似锦的海棠木,他似乎长高些,在树下选了好久,踮起脚尖剪下了最美的一枝。
书案的一角,一枝姿态秀雅的海棠花怒放着,少年站在后面,一双眸子闪着光,笑吟吟地等着他的夸奖。
他低下头思索了一下要如何赞扬,可抬起头来那海棠就消失了,站在书案边的人一身暗红的服制,面容已褪去稚嫩,双眸愈发见冷。
何时变成这样了呢,他竟想不起来。
那双眸子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的疏离让他怒气冲天,只觉得眼前一晃,自己的双手正叠放在他的纤细的脖颈上,痛苦的表情打碎了冷漠,才终于觉得自己面前的还是那个他。
只要稍稍用力就行,他会死去。
对,别把他留给任何人。
很简单,只要再加上一点点力量而已。
高靖南嘴角的血已开始渐渐凝结,只能听到一下又一下的出气声,涣散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却无人知晓他看到了什么。
那只试图握紧的手似乎是放弃了,就这样轻颤着指尖舒展开,玉牌随之自他手中滑落,摔在了青石地板上,碎得四分五裂,伴随着清脆的响声,一双不肯闭上的双眼渐渐失了光彩。
叶时雨看得分明,心猛烈地跳动了几下,随之沉了下去。
高长风此刻说不清心中激荡的到底是何情绪,他看了眼已经无力回天的高靖南,抬起手想靠近叶时雨,可他却慌乱地抬头看向他,迅速向后撤去,而后双手抓起地上的那柄剑,反手便横在自己颈上。
过沉的利剑和急切的动作让叶时雨在自己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可他像没有感觉一样看着高长风,
“陛下,请让太医和禁军进来。”
“时雨,你把剑放下。”高长风双目几乎喷出火来,咬牙道,“你若执意如此我现在就出去说是我刚杀了宁王。”
“陛下只要转身,奴才就自刎于此。”叶时雨睫毛微颤,高高地扬起下巴,那剑锋贴在咽喉上,似乎只要轻轻一颤就能轻易要了他的命,“是奴才杀了宁王殿下,请陛下即刻让太医和禁军进来,若再拖下去奴才一样会割断自己的喉咙。”
说完,他自己突然笑了一下,“畏罪自杀,这样似乎也不错,会为陛下省不少事。”
高长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今夜的事态竟会发展到这种境地,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恨叶时雨,恨他的自作主张,恨他的执拗倔强。
可他更恨的是自己,是自己的爱不自知,是自己的放手才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可他真的无法接受,在这样一个本应尘埃落定的时候失去他。
胸口的闷痛涌向喉间,酸了眼眶,窗外的风依旧是那样没有眼色地胡乱刮进来,眼角的一阵凉意让高长风一震,而后在叶时雨眼中看到了难以自制的震惊与悲戚。
可下一瞬那剑再次逼近,雪白的颈上滑下一颗血珠,
“请陛下让他们进来。”
高长风狠狠咬着牙,看向刚才拉扯间被碰倒的碎了一地的瓷瓶,他退后几步捡起了极尖利的一块,拉起袖子,在叶时雨的惊呼声中对着自己的手臂狠狠划下,顿时血流如注,浸透了衣袖。
“萧念亭进来!”
萧念亭见到这一幕双瞳紧缩,极为震惊,但随即高长风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