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时雨眉头微动,此言透着些奇怪的意味,似乎在高靖南看来此刻并非绝境一般,倒让人不得不在意。
叶时雨在乐央宫已是第三天,饭菜用度每日都按时送来,菜式份量也都很好,绝没有因软禁而有丝毫怠慢。
而且自打叶时雨来了,柳旭是真真儿松了口气,他将人拉到一边,不无佩服地道,
“叶公公,也就是您了,宁王殿下现如今是吃得下饭也睡得着觉,也不像刚进来时那般易怒。”
“是自打我来之后?”叶时雨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其实那日我进来时,地上虽有不少碎片残羹,但桌上的碗盘内却差不多用尽,你再仔细想想。”
“您这么一说奴才想起来了。”柳旭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头几日殿下几乎不吃不喝,还将这屋里能砸的都砸了个遍,奴才也不敢进去,一直都守在外头,连饭菜都是放在门口。”
“但您回来的那天上午,甚至连早餐都用了。”
若说高靖南是突然想通了那他定然不信,头天夜里肯定是发生了什么能让他安心的事,可他囚禁在此与世隔绝,又能得知什么事呢?
“这期间可有人进来过?”
柳旭十分茫然地摇摇头,“就连饭菜都是门口的军爷放进来的,其余再无人进来过。”
叶时雨知道问不出什么,倒不如自己多留意些。
深夜之时,心中有事的叶时雨辗转反侧,最终听着内间睡着的人呼吸均匀,又轻轻动了下另一侧睡着的柳旭,确定二人都已熟睡后,叶时雨蹑手蹑脚地出了主殿。
白天他不好将乐央宫看个究竟,就看着今夜月色甚好,打算将乐央宫转上一转,寻寻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
这乐央宫并不大,只有一个主殿和一个偏殿,因他们不过三人,一间主殿就已足够,偏殿便一直未踏足过。
叶时雨围着偏殿走了一圈,并未见到什么异常的,却在偏殿一侧的外墙尽头处发现好似有个门。
这外墙与宫殿的墙中间仅有三尺多宽,尽头是个死胡同,里面杂草重生,一片破败,很久没清理过的爬墙虎里虫儿鸣叫,风过簌簌,倒教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院门紧闭着,应是没人来过,叶时雨看着这乌漆墨黑的地方心中有些突突,但只剩了这一处,他咬了咬牙还是决定上前去看看。
这门上的锁锈迹斑斑十分陈旧,叶时雨摸了摸似乎确实很久未曾打开过,而后他又往里面看了看,却突然发现了不对。
里面本应向上而生的杂草却塌伏了一片,像是有什么重物砸下来过,叶时雨微微蹙眉,站在了那片塌倒的草丛中向上看去,那里高高的宫墙檐上,一片有着白色断口的琉璃瓦十分显眼,叶时雨蹲下来在草丛里摸了一阵,却在三尺之外发现了另外半边断瓦。
若是意外断裂那这半边断瓦应几乎在原位才对,怎会在这么远的地方,倒像是有人捡起后又扔了出去一般。
尤其这断瓦的断口很新,拿手一抹就能轻易地擦下粉尘,可能曾有人进来过,给高靖南带过什么消息!
这个发现让叶时雨心绪一时纷乱,他一直认为高靖南身边的人或事自己了如指掌,可如今看来根本就差得远,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还是要尽早回去才是。
风在这时突然停了,刹那间没有了树叶拍打的沙沙声,万籁俱寂之下踩在杂草落叶上脚步声就显得格外明显,叶时雨尽量轻地从上面走过去,一直到走到了石板路上,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他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满月之下整间院子一览无余,一切都还如方才一般,这让他稳了心神,即便被人看到,也可借口睡不着出来散步。
于是他脚步徐徐自偏殿边经过,眼看快拐向正殿那边,突然一粒小石子骨碌碌自偏殿那边滚过来,摇摇晃晃地停在了他的脚边。
此间无风,这石子来得蹊跷,再抬头看看,那边更是暗影一片看不清究竟,让叶时雨背上瞬间一麻,难不成自己就这么倒霉,刚好撞见了前来联络高靖南之人?
眼虽盯着那儿,脚步却缓缓后撤,心中盘算着若有异动就马上跑向殿门,那外面有守备军在,或许能逃脱,须臾间暗影中有些晃动,果真有人,
“时雨?”
叶时雨所有戒备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全部卸下,他愣了一下,而后左右看了一眼后,轻步走向那团黑暗,果然在其中看见了一身玄衣的高长风,身侧站着的正是司夜。
二人相见俱是心中一震,而后又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与责怪。
“陛下……”
这两个字实在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叶时雨一双如寒潭般的眼眸微光闪动,情意霎时间的流露冲淡了所有冷意,可他却根本不知道此刻该哭还是该笑,更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
“我还在想如何才能将你带出来。”高长风声音虽刻意压得极低,喜悦之意却显而易见,
“而你竟正好就在外面,此乃天意,你现在就随司夜走。”
已贵为九五之尊的殿下,竟未用“朕”字,让叶时雨心间一震,然而他垂下了眼帘,不敢再看向高长风急切担忧又含着情意的双眼,心一横便直接跪下,
“奴才不走。”
“你!”高长风没想到他此刻还这样倔,又气又急,偏又不能大声,“留下的后果不必说你也知道,趁现在诸事繁忙还顾不上就先藏起来,日后总会寻得机会再回来。”
“何时才能有这一日,皇上不知,奴才也不知。”见高长风欲向前将他拉起,叶时雨跪着向后挪了几步,倔强地伏在地上,“奴才没什么大出息,惟愿……留下。”
可这留下总要寻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他自知不可与皇上牵扯上一丝关系,想回来就只能回到高靖南的身边。
即便这许久未见,高长风依然可以从只言片语就能明白他所思所念,听着逐渐哽住的声音,他只觉得心被揪成了一团,同样痛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才得见他又怎会舍得,可若不走,高靖南的火迟早要烧到他的身上。
他现在初登大宝,许多事必须仰仗着以黄铮易为首的一班臣子,而黄铮易话里话外都透着对叶时雨的厌恶,若不是他一直用诸多事情阻着,当日就要将他捉拿去大理寺。
现在叶时雨自投于乐央宫,称了不少人的心,所以他再三思虑,还是决定让司夜带着他尽快离开,但其实这趟他本不必亲自来。
来,不过就是想见上一面,想为日后又不知多久的别离添些可以回忆的片段。
高长风轻叹一声逐步走近,弯腰扶上叶时雨的肩膀,掌心单薄的触感让他心尖一颤,音调轻柔,
“你总是心思太重。”而后又是一声无奈的低叹,“听话,待风头过去了定然去接你回来。”
“不, 不止如此,奴才留下还有其他的原因。”他快速地将自己方才的发现说出,高长风闻言心下一跳,下意识地看向那侧门。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叶时雨迅速站起疾退了数步,整个人被笼罩在了满月的清辉之下,无所遁形。
高长风一惊,正想迈步将其拉回,却听得主殿那边有人唤了声叶公公,他一怔,只得收回了脚步。
第61章
叶时雨又岂能不知,自己现下再无身份立场立于他身边,想再回来谈何容易,他朝着暗影处深深看了一眼,而后泰然自若地向那呼唤声走过去,
“今夜月色好,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哦,我起夜呢,看旁边没人吓了一跳。”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高长风眸色深沉地看着那身影渐渐走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双手渐渐握紧,想留住刚才那一瞬的触感,却终究是徒劳。
高长风既气恼于他的固执,却又心疼于他的执着,这几年他又哪次不是义无反顾地转身投于险境,但凡牵扯到自己,他便失了自我,一意孤行。
要知他仍如此坚执,刚才就不该与他商量,高长风不由地恨想,倒不如直接打晕了带走。
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一直一言未发的司夜对于此既意外又在意料之中,他既执意回来又怎可能轻易会走。
高长风与司夜对视一眼,漆黑的暗影中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可下一刻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个侧门。
“查。”高长风颔首,“不能辜负了他一番苦心。”
重新躺下的叶时雨也是思绪万千,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每每在困境之中时,高靖南要带他走,他就从未有过任何犹豫,最多也只是权衡一下于自己的利弊。
可高长风每次留他,他偏都固执得很,如今是连圣旨都敢违抗了,所思所想皆无自己。
若是他人看来定是要骂他蠢,可谁又知他的甘之若饴。
令高长风没想到的是,在乐央宫的侧门处的确不寻常的情况下,查了几日却未查出任何有用的线索。
“所见之人定是对皇宫了如指掌,可如今他被囚,太皇太后包括薛家党羽都已在掌控之中,能是谁。”
“侧门上门锁陈旧无动过的痕迹,唯一的可能就是来人跃过了宫墙。”司夜思索着,“宫墙虽高,但若高手也是能翻过的,只是在这皇宫中臣确实不知还有谁能有这本事。萧大人也曾排查过手下,他们大多军队出身,若单论武功也不足以翻过宫墙。”
这宫内司夜与他可以,还有便是以安也勉强可以,高长风沉思,先不论说以安不可能与高靖南有什么联系,就说他如今正在领罚,连宫门都进不来。
“司夜,你离宫回齐地几日。”
司夜闻言立刻明白了高长风的意思,可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陛下,现在敌暗我明,这样未免太过冒险。”
“朕称帝对他们来说是措手不及然,所以更不能等他们将一切部署妥当。”高长风道,“他们既然在宫中有高手那就引上一引,让以安秘密进宫即可。”
其他人根本不知他自小师从司夜,哪怕遇到高手也不能轻易将他如何,他高靖南既然还有高手在握,那必是要给他个机会。
近日皇上突然说昭阳宫太旧要重修,让一直住在里面的玉太妃搬了出去,要知道这可是宁王殿下自小住的宫殿,众人不由得偷偷揣摩着圣意,都觉得这不寻常的举动似乎昭示着什么。
柳旭满面愁容地提着食盒进了主殿,这些时日他与外面守门的那小将领也算混了个脸熟,方才他取饭菜时,小将领悄悄将他拉到了一边,与他讲了宫中的传言,那看他的眼神犹如看个死人一般。
虽说当日进乐央宫伺候宁王非他自愿,可既然进来了谁又不把他当宁王的人看,皇上起了杀心他又岂能有命留,如今看来自己应是没几日好活了。
柳旭趁高靖南休息之时悄悄拉了叶时雨出来,找了个角落将传言道了,而后又忍不住埋怨道,
“叶公公您救过我的命,我也跟您说句掏心窝子话,皇上又岂会容宁王活着,这昭阳宫重建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要去旧就新啊,您说您干嘛回来。”
“当真?”
“可不,连守门的将领都知道了,不过这事可不能让宁王知道,我也就跟您说说,咱心里也有个准备吧。”
圣意岂容人议论,叶时雨这事儿觉得蹊跷,叶时雨看了眼主殿,眼波微动间浮上一抹忧虑,猛虎身侧岂容它人酣睡。
但宁王曾为君,更是兄,无论怎样的理由,只要皇上杀了宁王,那这弑兄弑君之名是注定甩不掉的。
叶时雨目光突然一凛,难道是为了引出潜入乐央宫之人?
当夜,果然就有了异动。
刻意保持着清醒的叶时雨听得外面突兀地响了几声鸮鸣,片刻之后里间有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叶时雨将身体放松,呼吸愈发均匀,耳边听得有人轻声走过后,他偷偷将眼睛睁开,却见殿门有一条缝隙,月光从其中泻入,在殿内撒下一道笔直的光线。
殿外院内空旷根本无处藏身,他又无武功在身,即便再想知道也不可轻举妄动,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一个身影遮住了那道光线,在轻微的关门声后,脚步再次回到了里间。
叶时雨等了片刻缓缓睁开双眼,看向了里间,里面时不时地传出翻身的动静,看来睡不着的不止他一个。
高靖南一想到刚才那人带来的消息心中既烦乱又亢奋,如何又能睡得着。
宫中除了他与太皇太后根本无人知晓此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顶尖高手,这也是为何高长风逼宫那日,他在激愤之下,却突然平静束手就擒的原因。
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他若硬拼还不知会是何种下场,而他越是表现出认命,高长风就越不能轻易动他。
现下高长风在皇城根基未稳,只要他身边那个司夜不在,以此人的实力想取其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明夜,只要过了明夜,高长风一死,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高靖南独坐在床榻上,未关的窗时不时刮进来的一阵清风吹散些屋内的闷热,也吹散了他这些时日来郁郁的烦闷。
他仔细回想,高长风自八岁丧母以来,一直是日日逃学,不思进取的模样,就连父皇和德妃也怒其不争将其舍弃,小小年纪就独居于承欢殿中。
高靖南突然冷静下来,他开始细细思索究竟是差在了哪里,可想着想着,突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霎时双目微睁愣住了。
高长风一直是个庸才模样,若他现下是装出来的,那他自幼年以来一直都是顽劣不堪,荒疏学业,难道竟也是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