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景华宫的偏殿中漆黑一片,不仅没有炭火的温暖,就连根蜡烛也没点,高长风推门而入时一怔,但想到叶时雨一般不会乱跑便轻唤了他一声,等了片刻却无人应答。
高长风缓步进了殿内,点燃了桌上的蜡拿起来照向四周,只见床边幔帐低垂,后面似乎是有一个人蜷缩在里面,他皱了皱眉走过去将床幔轻轻拉开。
背后少了幔帐的覆盖,叶时雨的身体受惊般地一抖,猛地转身看到是高长风才放下了戒备,一双眼睛中充满了惊恐之意,这让高长风一惊,他扶起叶时雨的肩膀,
“怎么,有人欺负你了?”
叶时雨摇摇头,垂下眸子掩饰着惊惶,高长风看出他的不对,放开了双手,
“究竟什么事。”
“殿下……”叶时雨迟疑着,眼神飘忽不定,“康恒他……死了吗?”
高长风讶于他竟会这么问,他轻声却又严肃地问道,
“你是看到了什么?”
叶时雨摇摇头,他紧咬着下唇,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才再次开口,
“殿下,康恒是奴才推下水的,我……我想知道他死了吗。”
高长风瞳孔微微缩紧,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康恒落水之事他本未曾多想,总觉得应是个意外,
“竟是你……?”
叶时雨心如乱麻,他心里很怕但又不后悔,他面色苍白地将经过告诉了高长风,
“奴才恨他侮辱殿下,也不知怎么的就敢下了决心推他下去,可……可一想到自己杀了人就忍不住害怕。”
“他是否有看到你?”高长风沉声问道,眼神中聚起一丝杀气,叶时雨坚定地摇摇头,
“他在的位置本就视线不好,推他下去后,奴才便躺倒在地爬到了一边,他是背对着落水的, 根本来不及看到奴才。”
高长风再看向他,眼神中带着些许赞许,
“那此事就与你无关,你不用怕。”
“可……”
“他没死。”
叶时雨闻言垮下了肩膀,他说不清心中是庆幸还是遗憾,微颤的身体突然被揽住,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温热的触感突然间让叶时雨的心平静了下来,
高长风突然低笑起来,且愈笑愈大声,竟有止不住的酣畅之意,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谁又能想到这两次看似意外的事都是你做下的。”
“他没死,肯定会说出来有人推他,那会不会牵连到殿下。”叶时雨一脸自责,“奴才又自作主张了。”
“听说虽没死,但也就差一口气了。”高长风显得十分淡定,“若他真有命讲出有人推他,那便也正好搅一搅这浑水。”
叶时雨的心随着高长风渐渐安定,他抬头看着高长风,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倾慕之意,似乎不管什么事,他的殿下都会有办法。
寿安宫内,年已六旬的太后正端坐在凤榻之上,眉目微紧,虽满脸愁容却仍不怒自威,皇上坐在一旁也叹了口气,
“也不知瑶华宫这是怎的,接二连三的出事。”
“这事儿总不该是接二连三的。”太后缓缓开口,“皇帝怎么看。”
“儿子虽觉得事有蹊跷,可看起来确都是意外。”
“后宫里的事,皇帝总不能时时顾着,这女人和孩子总得有个能管着的人。”
皇上知道太后又会提起立继皇后一事,若是从后宫中再选一人为后,那目前各国戚之间的平衡势必会被打破,
“其实儿子有一想法还未与他人商议过,想先说与母后听听。”皇上挥手屏退左右,待空无一人之时才又开口,
“儿子想立成樾为太子。”
太后露出微讶的表情,“皇帝正当壮年,怎会突然有立太子的想法?”
“儿子虽当壮年,但现在成樾也已有二十三岁,儿子觉得他为人仁厚,行事稳重有度,堪当大任。”
“那二皇子呢?”太后似乎有些累了,斜靠在了榻边的暖枕之上,“靖南他在纹城之役出生入死,生擒了对方一名副将,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亦可谓太子人选。”
皇上面上未见任何异动,“靖南优秀,儿子自然十分欣慰,但治国不能只靠武勇,靖南在治国决策上还是略逊色些。”
“靖南毕竟才二十岁。”太后语气放缓,“其实哀家并不是说非靖南不可,显允本也是不错的人选,只是可惜了……”
高靖南的母亲玉嫔乃是薛太后本家人,皇上自然知道她更看重的是高靖南,可她薛家本就是武将世家,掌握了历朝大半兵力,若是立了高靖南为太子,那便没人能压得住了。
“靖南在边关立下功劳定是要赏的,马上就到年里,就先将玉嫔抬为妃位吧。”
看到皇上并未正面答复,太后本有些不悦却因玉嫔得以封妃又缓和了些,
“这种后宫里的事皇帝自己做主便可,至于立太子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是。”皇上眼中毫无波澜,躬身告退,太后却若有所思召来了近侍低声吩咐了几句,近侍领命退下,一切都好似没发生过一般,只是没人知道,这表面的平静之下将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皇上坐在轿冕之上沉吟不语,吕贤加紧了几步向前,
“皇上,德妃娘娘上午便来请过,说是有要紧事,您看……”
皇上略一颔首,轿冕立刻转向景华宫,吕贤向后使了个眼色,队尾的一名小太监立刻转身隐进了巷子,一路向景华宫方向奔去。
待到皇上见着了德妃,她已是粉黛轻施,身浮暗香,妆扮得恰到好处,让本有些不悦的皇上心情大好。
“容儿这样急着唤朕来是有何事?”
“皇上。”德妃不似其他妃嫔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另一边,而是挨着皇上硬是要挤在一边,惹得他调侃似的抱怨,实则享受得紧。
“臣妾听说了瑶华宫的事后,十分担心他们,便召来了司天监问了问最近的星象。”德妃面带忧色,
“这一问不打紧,竟问到臣妾身上。”
“司天监怎么说?”
“他们说近日观天象,发现西宫太白星突然骤亮,直冲南宫朱雀,南方七宿皆被其光芒掩盖。”
“臣妾也不懂什么意思,他们便解释道,太白星为孤星,主祸事,而臣妾所居的景华宫正是处于西隅,冲的也正是瑾嫔所在的南边瑶华宫。而且司天监的说,太白星光芒仍不见弱,甚至……甚至有冲紫微星之势。”
皇上沉默不语,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德妃偷偷看了一眼继续道,
“臣妾本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却没曾想这祸竟是从臣妾这里起,便只能向皇上请罪了。”
德妃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怎忍再苛责,皇上轻轻拉过她的手安抚,
“星象之说也不可全信。”
“臣妾有皇上庇护固然不怕,但廷儿还小,臣妾就怕他也被殃及。”
听到这里皇上微微蹙眉,却听得这时门外宫婢来报,
“皇上、娘娘,四殿下求见。”
高长风的突如其来让二人都有些意外,皇上看了眼德妃,
“宣。”
第13章
高长风独自一人进来,面色显得有些苍白,他离二人足有三米之远便跪地行礼,在皇上说了平身之后却依旧不起,
“今日本想先与母妃讲的,父皇正好也在此,那儿臣便一并禀报了吧。”
皇上看着跪在面前的高长风,许久不见又长高了许多,只是比起其他几人显得更瘦一些,
“有什么话起来说。”
“儿臣怕将病气过给父皇和母妃,就还是跪在这里说吧。”
“你病了?”德妃一惊,她快速看了一眼皇上道,“怎么也没跟母妃说,请太医了吗?”
“是儿臣怕母妃担心故意隐瞒,只是最近觉得不好,担心您与七弟要被儿臣所影响,所以想要搬出景华宫。”
“你得了什么病?”皇上声音低沉。
“与……静嫔一样,应是有些肺咳。”高长风知道这静嫔二字乃是宫中禁忌,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座上二人,脸色果然随着他提起了母亲而变得难看。
德妃此刻十分乖巧没有说话,殿内气氛变得静谧而尴尬,所有人都压抑着呼吸静静等待皇上发话。
沉默许久,皇上才复又开口,
“那你可有属意的住处?”
此言一出,德妃指尖微动,一直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她本就有意让高长风搬出景华宫,费了一番周章却没想到他自己提出了要走,还恰巧遇着了皇上在此,也省得她落下了赶他出门的名声。
“儿臣就想着,自打静嫔去了,承欢殿便一直空着,儿臣搬过去倒也不浪费了地方。”高长风就像没看出气氛不对似的,一脸单纯。
他话音还未落,德妃心中便忍不住轻嗤,这憨笨东西不是往皇上心里戳刀子吗,若是搬去了那里,这辈子怕是都见不着圣颜了,自己倒也能放心些。
“你若想去便去吧!”皇上面色不郁挥手让他退下,高长风显得十分欢喜,轻咳了两声才告退,不过刚走到门口便听德妃说道,
“长风这孩子就连生病也瞒着臣妾,这么多年的苦心养育就仿佛打了水漂,臣妾实在寒心。”
“与他母亲一般无心。”皇上冷言道,“司天监不也说了,他乃孤星……”
后面的话高长风已无须再听,他慢慢走着,一步步远离了那个在初冬之时依旧温暖如春的宫殿,寒风忽的一阵,吹过脸颊时竟已有了些许冰冷的刺痛,即便他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可心中的冷却更甚。
高长风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便毅然回过头去,快步跑回了自己的偏殿,刚踏入院中就看到门边一人翘首望着,见着他了便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他奔来。
可刚没跑几步就被台阶绊了个踉跄,高长风心下一跳赶紧了两步想去扶他,他却斜了几步堪堪站住,不好意思地笑着,脸颊上泛起了一阵红晕。
骤然一股暖流就这样从心中而起,如涓涓溪流般暖过四肢百骸,原来有人等着自己的感觉会这样暖,高长风会心一笑,
“收拾收拾,咱们搬走。”
“竟如此顺利吗?”叶时雨十分惊喜,“奴才这就去!”
主仆二人一起收拾着,本以为没什么东西,没想到也零零碎碎的也收拾出了好几个包袱,看到高长风背起了一个,叶时雨连冲过去拖了下来,
“殿下不必动手,让奴才多跑几趟便是了。”
“天色晚了,承欢殿距此处甚远,你一个人就是跑到天黑也搬不完的。”
“那也不可!”叶时雨难得的忤逆,“奴才就算搬到天亮也不能让您亲自动手。”
高长风笑着摇摇头,
“那你到时候可别叫累。”
二人说说笑笑向门外走去,可还未踏出偏殿大门,笑容便凝结在了脸上,只见一名太监和一名宫女正快步向他们走来,见着高长风了便跪下行礼,
“奴才小夏子见过四殿下。”
“奴婢秋菱见过四殿下。”
高长风眉头微动,“你们不在母妃身边伺候着,来这里做什么?”
“娘娘怕殿下一人前去没人照应,特地指了奴才们跟您去伺候着。”
“哦……”高长风意味深长,“原来母妃如此不放心儿臣,当真让人感激涕零。”
叶时雨看了眼高长风,笑容挂在了脸上,
“夏公公、秋菱姐姐好。”他指了指门口放着的一堆包袱,“劳烦二位去拿上了。”
那二人对视了一眼,却没动。
“怎么,倒使唤不动你们吗?”高长风厉色道,二人连忙吓了一跳忙去殿内搬运,看着他们的身影,高长风戏谑道,
“你如今也敢指使他们了。”
“料他们也撑不了太久。”叶时雨嘿嘿一笑,“当然这也是仗着殿下能为奴才撑腰。”
“竟被你给拿捏了。”
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二人也不等那背了一身包袱的小夏子与秋菱,径直向承欢殿走去,果然如高长风所言,这承欢殿远得很,叶时雨一路咬牙坚持着背到了地方,他曾想象过这座弃用已久的宫殿会有些萧条,却没曾想过会如此破败。
厚厚的云层遮住了阳光,挡住了冬日里最后一丝暖意,眼前的景色在阴暗之中显得更为萧瑟,殿门上的锁掉落了一半,形同虚设,却没有人敢踏足此地。
高长风记得自己搬出后不久,宫中便有了闹鬼的传闻,莫说这承欢殿,就连周围的宫巷都无人敢走,自己曾偷偷回来过,妄图见一见传闻中会默默在殿中哭泣的鬼魂,可当时这把大锁将门牢牢锁住,他在台阶上独守一夜,除了呜咽的风声什么也没寻到。
高长风用了些力气才推开已经锈住的大门,眼前的院落里落叶足有脚踝那么深,母亲当年最爱的兰花仍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只是早已败如枯槁。
当年这里也一如景华宫般门庭若市,奉承的、逐势的、眼热的络绎不绝,但当初有多热闹,冷的便有多快。
母亲去的突然,皇上一怒之下即刻封了承欢殿,所以这里的一切如同被定格了一般,高长风看着整座蒙尘的宫殿,摆设一如当初,就连那个被踩倒的凳子还被遗忘在原地。
高长风的心突然被揪住一般,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似乎看到幼时的自己惊恐地踩在凳子上死死抱着母亲悬挂的双腿,他用力举着,疯狂地叫人,最后一晃之下他与凳子一起滚落在一旁,只能瞪着眼睛失神地看着乱作一团的宫婢们,就连哭也哭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