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女声音并不高扬,轻柔似莺,若躺在最柔软的怀抱里,愿意听她永远娓娓谈来。
“在底下开好嗓了?”花忘鱼问道。
她咯咯笑一下,“自然随时准备好的,您随意挑吧。”
花旌假意思索片刻,缓缓道:“就那首谒金门罢。”
他在马车上已经给赵应禛提前说了,长依乃才女,晅辽之战胜捷传来,她便仔细去作了此词,就盼着有一日能亲自弹给庄王听。
不过她也明白那是妄念。只能希望这词能传出去,再有一日传到晋京让赵应禛随意听了笑一下便罢。
乐伎睁大了眼睛,目光下意识落在赵应禛和路濯身上。她可不是什么榆木脑袋,这下基本能猜到来人的身份了。
进来第一眼便觉得这两人都有贵气,却也实在是没敢往别的方向想。
路濯要年轻些,且模样清淡漠然,想来就是她在江湖中听说过的、花旌以前也提起过的「仙道路不问」。那另一位身姿挺拔,高大俊朗之人,想必就是……那位了。
长依有一瞬间的怔忪,她暗自深呼吸。
坐到琴前,长依反而有些不敢置信下的平静。期待良久的机会摆在眼前,她自然说什么也不能糟蹋了。
其琴是宣和式,额侧微敛,造型浑融统一,清迥之资尽显。琴音深沉,余韵悠远。②
谁知她开口,却又是不同于说话时的另一种舒畅洒脱,称上诗词内容,可窥见一番平日里深藏的广阔胸襟。
“长岁旅,
卫社稷征途惘。
叹铁鸣铮铮不止,
但幸北府矢。”
上阕悲慨,琴声也若将士扼腕低声哀叹,眼前一片北疆荒芜,惟见敌与我烽火狼烟于天际交汇。高空寒鸦盘旋,大风刮过凝固在铁骑兜鍪上的尸肉和血痕,其声平添厚重。
此条路绵延拖沓,是永远无法结束的战场。
幸得一利刃镇北,幸得北镇国公北府军,幸得赵庄王。
路濯微微侧脸看赵应禛,见他的手指不自觉跟着长依所吟敲着拍子,目光渺远没有落点,周身却有寻常人不可靠近的气势。就好像属于北府大元帅的模样透过闲人祝与阆的壳漏了几分出来。
长依继续唱道。
“哪想仙神错与,
却盼君修罗降。
终定岁安平赤县,
久闻醺乐宕。”
下阙不再似前篇急迫悲凉,长依歌声转向高昂,反倒显得绸缪。
琴声也清亮起来,其中肃穆端庄却是没有减漏分毫,便是凡人问天地:可是神仙也弄错了这一番生死疾苦?
而君乃赵庄,或是这漫长晅辽之战中的每一位将士。
这下倒勿论错对,杀业是否为孽。只愿他护苍生,将罗刹恶鬼也降伏。此去经年,哪怕肉身亡,亦是妖魔不侵、地狱不接。
长依将最后一句拖得很长,真若醺乐靡靡之音。不过柔弱也好,颓废也罢,过了前头那十数年担心国破家亡的日子,放纵一把倒更于情理之中。
琴女清歌妙,余音绕梁,祝国与君皆长久安康。
乐伎舞曲时一般不会直盯盯地看着客人,更何况赵应禛本身气质凌然,寻常人亦会下意识避免与他目光交汇。不过今日长依倒是一反常态。
这些调子她早已烂熟于心,是以目光不曾落在琴上,也不望向窗沿罩着光的麻纸,只看着眼前原该在天边之人,字句缓缓唱来。
最后收势才惊觉,面上竟已落了两道泪痕。
花忘鱼最先回过神来,拍掌称好,又向前给长依递了手帕,回头道:“美人以泪相赠,殿下惠存。”
“长依失礼了。”长依接过花旌的手帕,却是用自己的手绢点了点还留在脸颊上的泪水。她站起身来行大礼,“草民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赵应禛虚扶一把,“姑娘惠赠,孤很喜欢。”
“奴家献丑。”
路濯知道长依对庄王除崇敬外并无其他想法,所以仅仅站在赵应禛身边并不插话。静静回想方才女子所唱,无声哼道。
“哪想仙神错与,却盼君修罗降……”
①改编自「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 朱彝尊《高阳台·桥影流虹》
②摘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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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谒金门是我自己写的,献丑了。
为了词意有几句最后没有用词林正韵的部(然后剧情需要,文里的人会夸这首词,我就厚脸皮收下了hhh
长相思那首是听着王迪先生的琴歌雅韵写的,推推^^
第36章 斜山行 气闷
花忘鱼原本的计划是要在玉烟楼宿一晚,明早再坐船去斜山。
长依的侍女小乔见了连忙摆手,说她今早听闻安罗河上游已经冰封,怕是行不了舟了。
几人商量一番,最终决定下午用完餐就往斜山走,晚上大概能到落遐县内,第二天再上山便是了。长依、召南和侍女小乔同他们一道前去。
花楼主向来出手大方,行车马时又耐不住无聊,偏要乐音相伴才算得趣。所以能跟他出游绝对是乐事一桩。
到落遐县街上寻客栈时,花忘鱼被一位以前在雅集认识,能称得上好友的文生惊喜叫住,“忘鱼兄!可是你?”
此人名杨睿思,字长彬,生得白净,为人良善。其父乃落遐县衙的知县,他是老来子,如今也不过是比赵应祾长四岁的年纪。而且虽是被溺爱长大,他却性子温吞,酷爱读书。年纪轻轻已是举人,只等明年恢复会试便往京城赶考。
“长彬小弟!”花忘鱼大笑上前,两人亦不拘于礼数,勾肩搭背一番就算打招呼了。
“忘鱼兄可是来参加不周寺集会?在找客栈?”
花旌:“那是自然,确实还在找。”
他太挑剔,偏要合眼缘的大客栈才肯住下。路濯已经懒得理他了,毕竟他自己也不想让赵应禛受一点苦,而花忘鱼在享乐方面可是个中高手。
“忘鱼兄怎么不一早便往我杨府上去,怕不是嫌弃小弟。”杨长彬开玩笑道。
“杨弟说笑了,只怕叨扰。”花忘鱼倒没有过多推辞便应了下来,又转头向后揽了路濯脖颈过来,“介绍一下,这是「仙道路不问」路濯。”
杨长彬不理江湖中事,自然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号,但礼仪分毫不差,笑道幸会。路濯拍开花旌的手,回礼说幸会。
花忘鱼还没想好如何介绍赵应禛,路濯便引赵应禛向前,“这是濯的义兄祝与阆。”赵应禛顺着路濯示意走上前,眼中的暗淡深意才算消散一些。
花旌和路濯太熟稔了,这个想法不停让他沉默失神。
杨长彬又和祝与阆、长依几人相互见过,不再赘述。
杨府宽敞,花忘鱼又在好友的极力邀约下同住一屋小酌叙旧,路濯和赵应禛这下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宿在一屋。
明明很自然的事,想来偏偏欲盖弥彰。
道别时两人皆欲言又止,却在对方面前掩饰得极好,还不如花旌倚在长依门口低头絮叨的那一会儿。
不过对赵应祾而言,只要赵应禛在他目光所及之内,他就能得到心安,纵使此时有一墙之隔,那也足够了。
锦上花会让他欣喜得手足无措。
但赵应祾所需的永远是雪中炭,他可以为此一直抑制本性无端暴虐的占有、不理会那些不择手段得到对方的念头,安分守己地待在安全之地,不逾越半步。
毕竟他最初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出现,后来所祈求的从来只是有他在身边,那些亲密全是他不曾奢想的。
可是这对赵应禛又有些许不同了。
镇北大元帅庄王为了天下人压抑着的、属于自己的欲望,似乎在真正认识路濯的那一瞬间尽数爆发出来,全部倾泻在那个蒙着眼看起来干净得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少年身上。
纯澈又单薄的陆离,被浇灌了一身血与泥的混杂。
赵应禛没给谁说过,甚至自己内心偶尔也不敢承认。他害怕,害怕却又无法抑制想用手抹开虚幻里自己给他倾上的赃物去看到他的透明。
他的脸就抵在他的面前。即使只是幻象,赵应禛也如此小心翼翼,虚搂着他的棱角。
他昨夜睡得其实并不沉,倒也不见怪,路濯躺在身旁时他向来是睡不过去的,迷迷糊糊间总得感受到他还留在身边才行。这和与魏忤或是其他将士在一起时的警觉可不一样。
不过现在没有路濯在一旁反而更睡不着了,满脑子跑的还是他。
赵应禛枕着手臂,目光沉下来,想这种独往一人去的欲望实在是折磨人,却绝对不想放手。他甚至从来没有过一丁点这样的念头:或许这只是自己在血疆战场太久了而产生的谬念,或者其他人也可以代替路濯。
皇帝自固舆大捷后便给他提了成亲一事,皇后更是已经将所有名门贵族家的闺秀小姐都罗列好了名单,连前段日子忙着商榷讨伐齐王一事时他们都没闲下来。
毕竟庄王立了丘山之功,宫中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不盯着。婚姻一事说来是众人殷勤,实际就是所有人都想掐住赵应禛的咽喉,再不济也得恶心他一番。三皇子的妻子早就成为利益的牺牲品。
此次他不愿回去,这便是其中最大的原因。
赵应禛不需要那些美人肖像,他只需要看路濯一眼,那些腌臜就全顺着他的脏泥流走了,只剩下透亮的属于路濯的壳。
第37章 吹满头
谢别杨夫杨母,几人往斜山赶去。
昨夜大概也下了一整晚的雪,山中小径埋入半截白色,唯有在间隙中辨别出台阶前行。
习家的仆人们正从山腰的不周寺开始往下清扫积雪,碰到路上来访的文客便躬身行礼再引对方上去。
不周寺的主持将后院禅堂那一块都借给雅集用,数年来都是这个规矩。寺庙中的和尚师父们倒也不见怪,仍会对所见客双手合十一拜,低声念一句“阿弥陀佛”,众人也回一句“阿弥陀佛”。
上山没走两步,花忘鱼便从小乔手中接过琴来。雪中难行,姑娘家瘦弱负重自然更不好走。
不过花旌实际是客人,长依刚想说“不妥”,准备将琴抱回来,他便笑着往前走去了。
他说:“你知道我随心所欲,最不拘于那些。”
长依今日胭脂涂得淡,额上花钿不显娇艳反而素雅清丽,她的嘴本就小,无奈抿唇时颇有我见犹怜之感。可惜花忘鱼没瞧见,倒是路濯转头看见她抑制在叹息之下的笑意。
路濯收回目光。
他没打算提醒长依。花忘鱼深情多情是罪过,可倘若对方早就同样知晓结局,只是心甘情愿受罪受折磨,那无人有资格去劝一句。
纯粹到天真,未尝不是好事。
万一这就是别人想在自己身上追寻到的东西呢?
他们穿过山门,见天王殿中韦驮护法神身穿甲胄、手持降魔杵,虽高大威猛却面容温和。仿佛他只护佛法,不动杀念。
殿中还有其他僧人及信徒,皆在两侧众佛目光中安静往来。
还没到禅堂便见其堂门大开,殿内点着灯,热闹一室。
墙壁上挂满经文字画,皆是寺庙内高僧所书所抄,除去满篇经书,其中不乏幽默趣语。
雅集之内没有什么规定,众人以才相聚,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不吝于展示自己才是他们所推崇的。
只是冬天能做的不如夏日多。天晴日子,列坐清流左右,流觞曲水,临文相诵,或是引吭高歌,实是人生难得畅快事。
路濯几人到时室内已有十数人,大多席地而坐,相谈甚欢。东道主人习弘祖见花旌和杨思睿便迎上前,其余人也大多相熟,也不过分寒暄,点头笑迎。
此次雅集的小题也逃不脱近月来所传最广的话题。西弘祖手中执一本空白书册作扇子扇两下,笑道:“固舆大捷,晅辽之战终了,全天下人皆知庄王北府军之英勇。不如就让新客以此为题,先来暖暖场子?”
他手势一转,指向花旌身后几人。
这要求不算过分。来此集会便不是像在茶馆里嗑瓜子听讲书或是站在周围像看猴戏一样盯着别人,总得有些真才实学来介绍自己才是。
路濯注意到赵应禛的步伐在听到习弘祖所言时便停了下来,立于门边不再往前。
倒是长依先往前出来屈膝一拜,“玉烟楼长依不才,先来献丑了。”她的身份不难猜,不过在座向来是领教过乐伎坊姑娘们厉害的,自然不会轻视。
花忘鱼将琴拿出,轻轻放在地上,周围人也留出一圈空地给她来。
“此曲谒金门,名为镇北。”长依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座都听个清楚。
纵是路濯等人昨日已经听过一遍,今日再品,还是觉得心情激荡难耐,更别提座下诸人,更是屏息凝神,直至最后结束半晌才缓神,道一句“极绝”。
禅堂角落摆了砚台,专门有文生记下宴中文章,想来长依这首谒金门经他之手不过多时便能传往晅国各处。
路濯仍旧一直看着赵应禛,却见他目光深邃却没有定处,不曾像往常一般同样落入他眼中。
只是山中阴晴不定,雪随风吹一阵,浮云苍山远,赵应禛未戴帽,发扬起又落下,银粟飘飞其间。
这边习弘祖他们不曾想会有长依如此惊艳,兴头上来便继续邀路濯来作。
路濯可不会写词,不过他又看一眼赵应禛,不知想到什么,温柔朝长依道:“濯先唱一段,姑娘可能接着帮濯弹一曲思帝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