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祾很容易在赵应禛身边卸下防备,反而不容易失眠。他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头搁在离赵应禛肩窝两拳的位置。
赵应禛一直没收回手,他最后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发,闭上眼。
第33章 麀鹿濯濯,白鸟翯翯。
路濯比赵应禛醒得早些。盆里的炭火早就熄灭了,留下发黑的块状和细碎的灰烬。
屋里安静得紧,路濯还伏在赵应禛颈窝旁的空处,他能感受到对方一直揽着自己。大概一整晚都是这个姿势。
他以往去庆州军营见他时两人常秉烛夜谈,同塌休息、抵足而眠倒不是什么新鲜事。纵然他次次暗中窃喜,面上倒是兄友弟恭的平静模样。
窗外也没有什么声音,只偶尔听到像是承受不住重压一下子崩塌的沉闷响声。路濯睁着眼睛猜昨夜下了场大雪,现在定是连屋檐都被掩埋了。他放空的目光落在赵应禛露出的锁骨上,连着下面的肌肉,漂亮又锋利。
小心地拿开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路濯还没起身,赵应禛便动了动,半睁眼呢喃问:“劝归?”
“哥哥再睡会儿。”刚起床的嗓音有些沙哑,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模糊。路濯有一瞬间的紧张,他方才说话太像赵应祾了,那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撒娇感。
不过赵应禛没感觉,收回手重新闭上眼睛。其实比起十年未见、先前才相处几天的赵应祾而言,他对路濯才是先入为主的熟悉。
十年是巨大的横沟,游过千余里,孩童已长成。他们再相逢也只是郎君面善罢了。
赵应禛惦记的从来都是路濯,也只会去认真揣摩、记挂路濯的一切。赵应祾自己无法区分,可终究是有不同的。
就像他根本无须如此担心。
趁赵应禛还没起,路濯披上大衣去柴房点火热水,关着门往脸上补易容的东西。
山中突然响起钟声,渺远地回荡在低谷与高峰,一下又没了踪影。
借着屋内的光往外看,果然一片纯色。
寂寂霜钟含雪动,凌空出重林。①
是卯时的鼓晨鸣。
路濯梳整完毕,回房时赵应禛已经换好衣裳坐起身来了。
他将端来的热水搁在盆架上后唤他,“你用滚水洗帕脸,今天看来比昨儿个还要冷上许多。”
赵应禛身体健壮,在庆州吹冷风也吹习惯了,倒是不畏寒。
他烫了烫手就去摸路濯的手,顺着碰到脸都是冰的,他不知道他面上还贴了别的东西,皱眉道:“你也再暖暖身上。”
说着,他便拉着路濯的手放到自己脖颈处。
赵应禛皮肤下的血管跳动,路濯正巧碰到,手也跟着颤抖一下。
“兄长别闹。”路濯定下神,收回手,“我接了热水呢。”
赵应禛退而求其次,拉着他的手一起放进热水里,直到两人的手都变得红起来才拿帕子擦干。他又用手背去挨路濯的脸,感到温度上来了才勉强罢手。
殊不知,路小弟是被他一串肢体动作撩得浑身燥热,脸上充血通红,竟在寒冬清晨快要闷出汗来。
赵应禛端着水走出门,正巧见邹驹在院中扫雪。
“祝师兄!手中那水可还是热的?”邹驹唤道。
赵应禛:“还温着。”
“你往那几枝花处浇些再将它们抱进屋去,今儿个结冰了,生怕冻死!那可是花楼主和甄枫师兄给栽的。”邹驹嚷嚷。
赵应禛应声而去,只是眉头微蹙一下,怎么路濯什么东西都有那位花楼主掺一腿?他倒完全忽略了甄枫也有参与。
带雪梅枝颤,孱弱不胜丝条,偏偏迎风展。
即使被霜笼着,其颜色还是方寸中最明亮。赵应禛俯身,指尖轻轻抚过瓣儿,瞧盆栽中景色半晌,不得不承认,确实美。
瓷盆都是钧窑月白釉,上画棕色灵动小鹿或题有诗经一句「麀鹿濯濯」。②
乳光青釉釉质玉润,青中愈白,白里泛青,颇有儒雅美感。赵应禛最初没细想,待一边抱一个花盆往房里走去,瞧见路濯曲起一条腿,右手撑在矮几上在烛光下读信,未及冠而放下的黑发略显稚嫩,偏生他本人漠然濯足如莲出水。
那句「麀鹿濯濯」不合时宜地跳进脑海里。
联系那栩栩如生的幼鹿,他不难想象花忘鱼在给路濯做这个花盆时是抱着什么样调笑的念头。一句正经传统的诗文竟被曲解如斯!
他即使对路濯抱有情欲的念头,却也是不敢泄露哪怕分毫。举止发乎情止乎理,任何不端正都先掐灭在脑海里头了。
浪荡子!
沉静如庄王,哪怕是在对战辽国时也不曾失礼,第一次这般无法抑制情绪到在内心咒骂。花旌有幸得此殊荣。
赵应禛沉着脸将盆栽放在房间角落。那些字画无一幸免,全部面壁去了。
路濯一份心思在手中信上,另一份不自觉就去关注着赵应禛。瞧他的神态举止虽然和往常皆无不同,路濯偏偏能感受到他压抑着莫名的情绪。
“兄长,你将花移到窗边去。那儿光好些。”看着他将盆栽全堆在阴暗处,路濯还是忍不住开口笑道。
“我其实不大会打理花草,难得它们都还长得不错。”路濯闻到清冷空气中梅花独特的幽香,闭眼嗅了嗅。他自己也蛮意外的。
“草木通人心。长在你院里的自然跟你一样好。”赵应禛看着他,手上动作都不自觉轻柔了些。除了那瓷上纹,这些盆景也跟着重新变回闲淡雅致的模样。
“前些日子可没有这般光景。大概是瞧见祝与阆公子,连花都忍不住全开了。”路濯又一本正经地反夸回去。
他方才在看的信是昨天甄枫交给他的另外三封。昨儿个见着赵应禛太激动,还真是把别的事都忘干净了。
一封来自现任武林盟主李飞雪及其妻子李欢欢。倒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寻常问候,并且期待他在武林大会期间前去,夫妇俩都惦记他得紧。
第二封是左崬写给他的。照例絮絮叨叨一堆趣闻轶事,有如真的在身旁闲聊一般。最后才提到井嵩阳要争武林盟主一事,又是一番长篇大论,快将其他几个竞争的人的老底都扒出来了。路濯看得乐呵,他一直都很喜欢左无痕写来的信,能慢慢看上半天,满纸的少年心性。
最后一书全是回孤文,不用署名便知道是四叔从宫中来消息了——
“赵应祾”那边一如既往没有人察觉,就是甘西阳也真的没有去找过他。
另外就是之前在宫宴上那个多瞧了几眼赵应禛的顺贵人。别说,四叔还真给查出了点奇怪的地方。
正得宠的顺贵人本来该是和皇帝心中的白月光淑贵妃争宠争得不相上下,可四叔一找人留意,竟发现敬兰殿的脸生的下人偶尔会往清和宫去,不过最近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禁卫军的视角不同,即使当红的小主知道怎么避开其他宫人的耳目,却也难以疏密到察觉没有站队的军人的观察。
四叔本来觉得这也没有什么,毕竟在宫中找依靠是最常见最合理的行为。可疑的是往冷宫送饭的宫女永燕说她曾看到敬兰殿的侍女悄悄来烧写了字的东西,但又肯定烧的绝对不是纸钱。
因为这个老宫女照顾过曾经住在冷宫的宸妃,所以四叔还一直有与她联络并且时常接济一点。要知道在宫中混到这个岁数的人,别看面上唯唯诺诺,实际确有一套生存法则的。
四叔说虽然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鬼,但他会盯着点的。
赵应祾也没想到自己只是不喜欢那个贵人看赵应禛的眼神,还真能查出点什么来。不过也是,他又幼稚地想,良善的人怎么会一副色欲熏心的样子地去盯着庄王。
他将四叔寄来的信扔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当然,其实比起端庄周正的庄王,赵应祾才是一脑袋的秽乱不入流。但是鹿食腐肉,他也不懂缱绻温存,只如鹿嘬骨时狠戾警觉,占有所有,恨不得将赵应禛整个融入腹中。
偏偏是猎人也被猎,一时半刻还望不尽结局。
白雾热气不停地从饭堂中飘出来,在天微熹的清晨别有一番仙境意味,又突然被面食与酱香拉回人间来。山间炊烟,最鲜明烟火气。
用过早饭后,路濯和邹驹去后厨借开水将牛皮袋灌满。
“阿路你拿袋子来,小心烫着。姨帮你。”唯一一个常驻的真正掌勺厨师张大姨见着路濯便笑,语气里全是亲热,“阿路又要出门了?邹驹也跟着呐?”
路濯道谢,递过水袋。
邹驹先答道:“路哥陪我回望余楼,顺带去找花楼主!”
“啊!是去找花楼主顺带陪你吧!”张大姨笑着打趣。她有些微胖,笑起来憨厚,和弟子们关系也都很好。
邹驹无所谓地挥手,“差不多差不多。”
灌完水,张大姨一边将盖子塞上,眼睛一边不停往门口瞟,“昨儿个听丁候那小子来说了。那就是阿路的俊朗义兄?”她眯着眼又瞧两下,虽然只隔着水汽看到侧面还是情不自禁“啧”一下。
“还真是一表人才。也不知成亲没有。”
路濯微微挑眉,他知道年长之辈总爱多操心这个。花楼主每次来都免不了要被张大姨撺掇去青泗找媒人的命运,想不到仅仅来一天的祝与阆也逃不脱。
“阿路你多让你义兄留下来些日子,我前段时间和刘媒婆可看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呐!看着他也到年龄了,心里定然也是慌的!”张大姨说得斩钉截铁。
他不咸不淡地开口:“兄长比花旌还要小两岁。”言下之意就是花忘鱼那花丛游子都还没定下来,更不用管别人了。
张大姨的心思马上就被更熟悉的花忘鱼牵跑了,“阿路你可得叫花楼主多来啊,我们整个青泗的姨们都记挂着他呢!还有年底杀猪,我还得多给他备一份粉蒸肉,他可别忘了。”
路濯毫无心理负担地应下:“自然得叫他来。”谁叫花忘鱼最开始来落风门时贪嘴往厨房去,和所有人都聊得热火朝天。被惦念上也不足为奇。
从饭堂后院道别,他们沿着小路往后面几座山走去。
望余楼同落风门离得近,就是慢慢到散步走过去也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
邹驹握着热水袋提灯笼走在最前面。冬日清晨天色朦胧,风中夹着细小的雪粒。比起路濯,时常来往两派之间的他确实要对这路熟悉些。
路濯将水袋给赵应禛拿着,手上整理了一下刚刚从别的师兄手里借来的风帽,“兄长。”
赵应禛应声微微弯腰,让对方帮自己笼着戴好帽子。
他的氅衣无帽。虽然他自己都没怎么注意,也没有觉得太冷,路濯还是去给他找了一个来。冬天的风太烈,吹一会儿就觉得耳朵都要掉了。他可不认为他哥是什么无所畏惧的铁打战士,他就想好好护着他。
庄王以前在庆州的时候基本都戴兜鍪,亲兵不分战时与日常给他准备着。路濯借来的这个则是中间加棉的,柔和得要和他看对方的目光一样了。
路濯没再戴帷帽和眼前的绸带,就靠大氅连着的衣帽御寒。既然禛哥都见到他的模样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统统不再遮掩。
帽子严严实实地罩住路濯,只露出一个鼻尖来。赵应禛捏了捏他帽沿的绒毛,又收回手。两人抱着捂手的牛皮袋继续并肩往前走。
邹驹刚才就发现两人停下来了。只是他没催,隔了一点距离看两人身影冉冉缠缠,暗得只能瞧见轮廓和内里黑色的阴影。他从来不知道路濯会对别人这么上心,那么疏离的人也能离别人那么近,呼出的热气全要搅在一起。
他使刀时眉目冷峻,狠绝无情,是仙人特有的斩断六欲之觉。可他同他们在一起时纵然有隔一步的疏离,也会笑会打趣,所以邹驹便以为那是「仙道路不问」的所有了。
但似乎例外之外还有例外。
祝与阆该有多独特。
邹驹和路濯皆无父无母,就像他渴望一个真正独属于他的家一样,他觉得自己同样能理解一个义兄之于路濯的重量。即使他也早将路濯划为可以成为“家”的一员。
他沉默看两人继续前行,又大声调侃道:“你俩磨磨蹭蹭是要私奔吗!跟紧我些,仔细摔了!”
①改编自「霜钟初应律,寂寂出重林」郑絪《寒夜闻霜钟》
②出自 「麀鹿濯濯,白鸟翯翯。」佚名《灵台》
第34章 望余楼、顾玉
到达目的地时已是正午,天色白蒙一片,映着满地雪花倒有些刺目。
望余楼所在便是望余山。其屋舍从山下河谷平原到山间高峰分布错落有致,熙熙攘攘很是热闹。最外侧修筑有一堵围墙和一道巨大木门,大概有十尺高,上面有一避风小阁。守卫的弟子大概正在里面烤火,邹驹拉了两道门口的响铃才见他们伸头往下望。
“邹驹回来啦?”上面的人看清他们的脸才下来拉开大门,“哟!路少侠也来了。”
“楼主这两日都待在楼里没出去呢。”弟子朝路濯笑笑,倒是没去在乎脸生的赵应禛。江湖中人常来望余楼求做武器或是其他物什,何况是邹师弟和「仙道路不问」带来的人,倒也不必多盘问了。
几人行礼见过,看门的弟子关好门又哈着气赶快跑上围墙。
路濯和邹驹熟门熟路地往花旌的遗磬阁走去。一路上不见人影,只见各个房屋屋顶炊烟袅袅,想来是都回屋吃饭了。
他们往山上走去。山中行道平整铺有石板,纵使此时雪化了不少也不至于滑倒或是沾个满鞋的污泥。赵应禛不露声色地打量周遭,他确实是有些好奇江湖中的事物,平日在疆场呆惯了,宫中东西也不稀奇,倒是这些所谓莽夫所造别有一番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