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依也笑道:“自然。”
所有人都看着路濯,唯他一人还看着赵应禛。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他看见风来往,扬男人衣袂与眉鬓。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此曲本是该由女子唱得缠绵婉转,偏偏路濯仍是少年,其中纯粹深意一时热烈过原来羞意,反倒没了谬误。
“纵被无情弃,”赵应禛终于若梦中惊醒抬头与他相望,见他唱来掷地有声,像是一段不停安慰的许诺——“不能羞。”
待他又和着长依的琴音唱一遍,赵应禛没忍住软了眉间冷意,同他一道轻笑。
“这曲子选得妙啊!”习弘祖最后也大笑起来。
座下有人接腔,“路小弟可是要为了全晅国闺中女子为庄王献曲啊?”
此言引得哄堂大笑。路濯倒也不恼,跟着笑道:“惭愧!诸位见笑了。”
大伙儿都是善意,过了这一茬儿也不再为难他们,重新有人站起来一吟自己的大作。
路濯走到赵应禛身旁,听他附身在耳边道:“阿奴打趣我呢?”满眼笑意,迎面是半身殿外凉意。
他面色不改,不望向他,“打趣您呢,还笑吗?”
赵应禛看着他挺拔侧颈,清冷锋利一如往常,“劝归要我笑便定是要笑的。”
赵应祾一听他带笑尾音便酥了半边身子,哪管他之前还如何,全一股脑只能说“善善善!”
他们二人不同。
赵应祾是无根浮萍,世间于他是汹涌肮脏一片混沌,被拖着拽着沉入淤泥中窒息,连花落下都砸得生疼;赵应禛是他的光,是第一只愿意游到他身边,亲吻他、拼命拽住他的鱼。
从此以后,飘荡在这浮尘之间便不再是凶狠可怖的煎熬。因为他有属于他的温柔可以平静栖息。
而赵应禛的世界寂静无声,他盘坐于中央,八面皆是刀与剑,银线如利刃穿身而过。他被定得死死的,无法动分毫,只有血色缓慢地渗进来。路濯就这么赤着脚踩着刀剑朝他来,步步坚定,不停歇不后退。四周血迹沦为斑驳,烈的只有路濯周身,流出热的滚烫的。
从此痛与苦,过与罚皆化流云,赵应禛眼里只余他对他的笑。
第38章 与你道五朝十六州
路濯和赵应禛一直倚靠在门边,不远不近地看殿内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慷慨激昂。
既是身临其中,又处于其外。
两人站得近,赵应禛微微低头佝了脖颈听路濯讲话。他的目光放在集会之上,注意力却全留在耳边少年声音,是一眼望过去便可以察觉的认真模样。
而路濯开口时就盯着他的侧脸、眼睛、不能数清的睫毛,间或看看席中有无趣事,眼角都带笑意。
花旌也懒得叫他们过来,他可是有眼见力的人。赵小九就喜欢和他哥黏在一起,哪里还会管原先来雅集是想干嘛的。
众人口中说的主角也在现场,可花忘鱼见他除了最初脚步停在门边以外,和路濯站一块儿时倒是没有任何不自在。要不是他知道他是货真价实的庄亲王,还真不信他就这么淡然,仿佛别人在谈论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
花旌突然很想知道在赵应禛兄慈面孔下到底有没有别的情感,因为他的目光太深沉,太不在乎旁人。
其中看似平淡冷静别无他物,却不知是否是在掩藏,又或者是某样太过“巨大”的东西已然占满了他的世界,从此风浪不起,道是无情。
灼艾分痛,或许这兄弟两连这入膏肓的病都要分着来。是谓孽情并蒂,根也缠在一块儿,一齐咽下苦果。
他就喜欢这种戏码,要是能遂了赵应祾的愿就好了。
花忘鱼勾唇笑,突然有个模糊的计划上心头。
只盼赵应禛确实“别有所图”。
寺庙中厢房空余少,路濯和赵应禛理所当然宿在一块儿,抵足而眠,又不知睡前断断续续聊了多久。
第二日才算是重头戏,习弘祖在人群中间清清嗓子,缓缓拿出从京城中流传出来的前朝古籍,神色间难掩得意。
赵路两人仍旧选择垫了席子坐在人群外围。
在座之人不无惊赞。虽是知道近月来古籍传播多,也猜到习家这次组织雅集肯定是因为又有新文面世,但真正见时还是不免感叹一番。
此籍名为《寺人山中问答》,倒和他们现在所在意外契合。其中收录南都僧人晨暮之间的功课或是所思所想,读来确实颇有一番哲理。
不过南都之后战乱分裂,纵是当时名人也被湮没在翰林院落灰的书架上了。
但路濯却对这本问答录熟悉得紧,他离开前和甘西阳最后整理的书录就是这种类型。
他并非木脑袋,稍微思索一下也就明白了。想来甘西阳甘詹事也是晋京「燕苑」的一员,那些近月来风靡全国的典籍多半就是他传出去的。
这倒也没什么,不算出格之事,只是仔细想来却有些忤逆皇帝的意思。
偏偏赵应祾最想做的事情除了拐走皇帝最厉害的儿子就是恶心他的便宜老爹了。
这简直与他所想不谋而合,赵应祾几乎是下意识就把甘詹事纳入了自己人的范围。别说不会制止他的行动,待他回京,必是要煽风点火再助力一把。
以习弘祖为首,众人开始解读其中文章。
赵应禛年少时看了不少南都的兵书,是以对那些拗口的旧文要熟悉很多。他不知道路濯近日也在习前朝文书,见他偶尔面露疑惑便低声凑到他耳边解释语句。
路濯皱眉时其实都是在思索,他本来就是后天学习的华文,这下听前朝字词得转两个弯才能反应过来。
不过他喜欢赵应禛给他字句道来的样子,一如既往的耐心温柔,不见半点严肃将军的样子。
况且三皇子从小就学习南都经文,自然更胜一筹。他在脑中过一遍,给路濯讲得通俗易懂,比还在苦心琢磨的旁人不知省了多少事儿。
路不问只用品味其中乐趣便是了。
两人坐在角落一隅笑谈,确实是他人难插一脚的天地。
“你知南都之后是分裂的五朝十六州,太祖乃是后晋皇帝,高祖当时不过是留在周国的质子,哪想最终竟是他魄力非常,一统十州。”
赵应禛同路濯说话时半边身子都侧向他,一腿盘在身前,一腿屈在身旁。这样的动作让路濯有一种被他圈起来的错觉。
“我知道。高祖雄才大略,非常人可及。”路濯对此倒是真心表示赞同。
前朝南都疆域甚广,上能从辽一直下到晅与回孤沿海,左及后西周,又至东邬,如今的国家曾经都属于南都。
可惜后来邪道兴盛,末朝皇帝亲信道士,日夜研究药丸用以极乐或是长生,甚至不惜使用那些看似荒谬的巫术,引活人血肉浇灌巨大金鼎之类已是屡见不鲜。
长此以往,上行下效,民怨沸腾,最终举国起义,斩木揭竿,推翻了南都帝王统治。
只是这下谁也服不了众,偌大天地选不出一个共主来,各家自立为王,分裂五朝。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道教由于先前邪士所为迅速败落,各新国开始纳不同教派,一时人才辈出,颇有百家争鸣之势。
“高祖曾经流离四海,权力与教义之间他见过太多。”赵应禛的手下意识画了两个圈,示意“漩涡”。路濯盯着他修长手指,好一番才忍住想去抓住它的念头。
“五朝十六州混乱百年有余,高祖自语窥破百家与所谓自由便是战乱的源头。是以在建立晅朝后,他便下令焚书。若有人阻拦,格杀勿论。”
赵应禛语气平和,不自觉放慢语速,真若只是在给路濯讲故事。
“濯并不知晓此事。”路濯有些惊讶,他无论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还是名义上的皇子,他都不曾听闻“高祖焚书”这样的桥段。
“不知道是正常。历史文书不曾记载,这可以算是皇族秘辛。”赵应禛的表情没有变化,倒是路濯眯了眯眼听他继续道。
“不过高祖夫人,即渊穆皇后,曾是后周公主。她学识渊博,心地良善,不忍心看诸多珍藏付之一炬,便去央高祖给她留一份在后书房。”
“他们夫妻二人伉俪情深,这是渊穆皇后第一次开口请求高祖,他便允了。”赵应禛顿了一下继续道,“后来高祖驾崩,渊穆皇后将后书院里的典籍全部交给翰林院,没过多久她便也仙逝了。”
“那兄长也是高祖这般想法吗?”路濯好奇。
赵应禛沉默一瞬后道:“我曾经仔细思索过这个问题,但最终发现并不能对此表达绝对的肯定或是否定。”
“所以我不认为自己能够胜任那个位置。”赵应禛对路濯笑了笑,豁达洒脱,是真的不在意。
“良才善用,能者居之。虽然濯认为禛哥全能,不过兄长以为所长在别处也不错,天下人难得有你这般胸襟。”路濯又认真夸了一遍。
“嘴甜。”赵应禛沉声笑道。
“实话实说。”路濯话音未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禁皱眉问道:“如此说来,皇上应该也知道天下文章是被高祖所埋,那他怎么会容许九皇子此次所为?”
“我在京的时候私下找父皇说过此事。”赵应禛微微摇头,“他似乎对此不甚在意,只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谅这些东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皇帝这些年怕亡国,日日当作最后一天来享受,重担全交给朝廷和在边疆的儿子,只怕是连这些文章是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没说的是,皇帝当时只摆手说无所谓,“赵应祾想要什么,朕都不想管也不想知道。就当我们赵家欠他的,施舍他的,别让别人非议说朕亏待了自己儿子。”
赵应禛难得讨厌什么,但他确实不能习惯皇帝在提到赵应祾时高高在上又嫌恶的样子。就算他偏心,当年的事从来都没有定论,赵应祾也只是悲剧的承受者而已。
“我还怕九皇子是不是给自己做了个烫手山芋拿着。”路濯笑道。
“你对小九很有兴趣?”赵应禛对自己无奈,此话居然脱口而出,想不到堂堂庄王连这种味也吃。但同时他的心底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些违和,一时竟捉摸不透。
“确实有一些,毕竟以前从未听到过他的名号。”路濯镇定道,“而且花忘鱼给我说了好些他这次编整书目之举在文苑引起的大波,实在是有些好奇。”
“祾儿此举确实出人意料。不过看劝归也对这些文书感兴趣,孤说什么也会帮着九皇子完成各地书馆建造的。”赵应禛说着,不自觉都带了点宠溺,又仿佛在跟路濯邀功撒娇。
“兄长所言,濯像是蛊惑人心奸臣一般。”路濯的目光随众人落在正慷慨淋漓的习弘祖身上。
赵应禛则垂眼看着他,见他少年清俊,挺拔利落,偏偏有可远观不可亵玩之疏离感。
确实扇惑人心。
“让孤昏庸一次。”
“难得。”路濯挑眉,“濯要被天下人唾弃。”
赵应禛低声笑道:“那便来投靠我,你禛哥永远不嫌弃。”
第39章 啸林
赵应禛和路濯一直待在角落里。
偶尔见众人实在思索不出古语之确切意思,庄王才会凑到小弟耳边轻声说出答案,再由路濯去与其他人讨论。
在座之人也并非看不见他们的小动作。只是祝与阆祝兄实在有心保持低调,他们也不好强求,只能暗道可惜。
雅集举行三日。
第三日时,众人往不周山山顶上去。
登高赏雪,直抒胸臆。
空山本不见人,突闻人语响,远望唯留踩雪印。①
不周寺在半山腰,从上面望下去能看到它翘起的檐角。浚州建筑不似晋京那般雄伟端庄,加之铺了一层雪的缘故,更显得柔和圆润,真有佛纳人间百川之感。
路濯和赵应禛仍旧走在队伍最末,也不知哪来这么多话可说。就算是缄默之时,两人亦下意识放慢步伐,享受同行,心心相印。
别人的目的在于山峰之巅,他们的目的则在每一步并肩的小径上。
是以远远落下一大截。
还没望见人影就听高山远处传来叫喊声,此起彼伏,荡漾山谷间,怕是要将松上雪也震落。
此声并非呼救,也无其他具象,只是长啸。
幽幽见长依琴声铮铮,又有文客箫声相伴。是不受限制的歌吟,若悲鸿哭号,惊起林中最后一片南鸟。
这是文人隐士们最心照不宣的活动。
在寂静山岭,空对峭壁,一眼望去之间是无穷山、不尽云,清风吹我襟,弹琴复长啸。
只呼酒凭高,莫问三愁四笑。
混沌癫狂,浑未识人间,童稚模样。②
走上高台,之前在禅堂之中相谈甚欢的众人却都没有再聚集一处。
他们或站或坐或仰,虽是做着相同的事,却都背对彼此,目光亦不触碰对方。
两人并未参与其中,转身找了块石头坐下歇息。
赵应禛拢了拢路濯的领子,转身同他一起眺望阑干之外。
“啸尽心中郁结。”路濯道。
花忘鱼曾给他提起过,这是由五朝十六州分裂时期流传而来的名士风致。
乱世纷杂,世间不存在金科玉律。没有能够绝对统一的思想、标准甚至是法律,好像每一个人都能得到足够的自由去施展。可低头审视,缠在自己身上的束缚从来没有少过,它们只是在不同的时代拥有不同的形式,内核却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