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禛走到路濯身旁空椅子坐下,语气未掩欣悦,脸上也带着笑意。
他说,“劝归,这是真的喜事。”他的目光深沉和乐,情绪像浓稠的蓝色罩了路濯满身。
路濯觉得自己好像喘了口气才回答他,“确是大好事,恭喜兄长。”
“公主也必然携得良人。”他也跟着笑得温柔。
赵应禛接着看信,后面便是祖父舅舅托小八问他平安。魏忤如今在京城,能回去陪着家里人,这也算是赵应禛的一点宽慰。
顾玉也找上八皇子来“抱怨”庄王一通,说是军中最近丢给大理寺的事物简直多如山,就他一人藏起来逍遥去了。话里责备,实际是好友不掩饰的关怀,倒能让人跟着笑一下。
不过在看帝后寄来的东西时,气氛便没有这么融洽了。
众人甚至有一瞬间的静默。
筒中乃是由宫中画师所绘的精致工笔图,各家闺秀或端庄或娇媚,皆是沉鱼落雁之色,含羞带怯从纸内往外望。空白处落笔女子家世、年岁,可谓一清二楚。
正拉着两端展开画卷的林辰和张行下意识顿住。
庄王先前下令,有家室的北府军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被扣留军中。待军中事了结,全给发了银子让他们先回去与妻儿团聚,得一段小假。
是以现在还留在军营中的都是还未成亲的男子,其中当然也包括林辰和张行他们。
这些年待在庆州,边疆战场,谁能有机会去找媒人给自己说亲的?更何况兵马大元帅赵三皇子都没急着讨媳妇,如此以身作则,他们底下的人哪里还会有怨言。
倒是盛平将军曾经调侃赵应禛,说他作为将领确实该给军中这些犊子们安排门好亲事。
不过林辰等人一致认为,比起他们,庄王殿下才是需要操心的那个。
即使是在亲兵眼里,赵应禛也显得过分无欲无求了。
仿佛其人真是战佛下凡,只斩杀孽,不沾俗世。
荤酒也碰、却不成瘾,情欲皆断、无人入心间。
段知简也在咂舌,皇帝皇后这是多想让庄王娶亲啊?居然不远万里送了三卷画册来?
赵应禛却表现得很淡定。
他见路濯也站起身过来看,倒没有别的表示,只叫林辰他们把剩下两个圆筒中的东西也拿出看看,怕错过什么御令。
虽然事实并不使人意外——除了画卷还是画卷,皇帝甚至没留下半句话,只有皇后作嫡母慈祥样,在一页纸上絮叨了两句。他随意瞄了一眼就让副官把东西收着了。
“您可要回信?”林辰将圆筒重新放回书架,顿一下又说,“属下代笔。”
林辰作为元帅的副官,这些都算是分内事,这么多年也算得心应手了。
“不必。”赵应禛的注意好像都没怎么落在那画卷上过,看路濯重新坐回圈椅之中,他也转头继续和段知简他们说些朝政上的事。
而这边路濯看名媛画像可比赵应禛仔细多了。
方才林辰他们第一卷 展开的就是头彩——西乡郡公府的嫡长孙女,风姚郡主常辛伢。
常辛伢顶上有三个哥哥,她是嫡系的头个丫头,幼时生过几场病,长大点就快要被常沐郡公给宠到天上去了,娇蛮性子倒是贵族通病,却又更惹人怜爱。
就看她这名字,为了好生养便带着昵称,家里谁能不惯着点。
小郡主如今年方十五,出落得亭亭玉立,正是待嫁的年纪,刚巧不必再为了国战延长婚嫁时间,那西乡郡公府必定要给她选个天下第一的夫家。
然而这位置除了风头正盛的庄亲王还能有谁敢说能胜任呢?
现在的赵应禛可不是当时那个无足轻重的皇子,纵使天下还有人在畏其杀神之名,其妻也不是一个御史大夫家的楚玥亭便能坐得稳的了。
赵应祾不愿意去想这些。
他当时能用一条腿换来这十余年赵应禛不属于任何人,但他找不到不让赵应禛离开的办法。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命定之人,那赵应祾该怎么才能阻止赵应禛的心动呢?
他用尽全力将两人的生命交汇在一起。可若其中一人主动抽身,那这偌大天地便是永别。
他曾经有想过给赵应禛下药,让他强口暴自己。他会用最烈的药,让他看到自己不甘重负流个满脸的泪,以及身口下粗暴燃烧的红色,然后对着他发红的双目破碎地叫“哥哥”。他的兄长必定会把这一幕记到死去。
或是赵应禛一辈子乏力,无法挣脱他的怀抱。他会将头埋在他的背脊,每一次动身都要是两个人在战栗;赵应禛可以伤害他,可以咬下他的皮肉含在嘴里,但他不会允许他杀死他或是伤害自己,因为他们要纠缠一世。
可是他的兄长会悔恨、愧疚或者暴怒、充满恨意,这些东西会将他变成一个不属于他本身的人。
最重要的是,那些感情麻木久了都会变成无所谓。
若是有一天赵应禛真的无所谓歉意或是仇怨,那他轻易就可以从这场困局脱身。
赵应祾没法忍受这种情况。
所以舍不得。
所以不敢动手。
他整个身子放松在圈椅之中,头往后仰去,又一次轻蔑地朝自己笑道。
“胆小鬼啊,赵应祾。”
第42章 一生若是有一段如此可说便足矣
赵应禛和路濯在青泗郊外的屋舍歇了一晚,第二日由张行驾车送两人往暂来山去。
宫中仍旧不停寄来书信,最初林辰他们还给送上山来,后来见内容千篇一律,也知趣不再打扰他们殿下,只将六皇子给的家书带去。
倒是望余楼派人来了好几趟,皆是护镖的任务。他们之前因为武林大会一事接的众多器物单总算完成了大半。
落风门和望余楼此般合作近十年不断,可谓互惠互利。
临近新年,众人皆是忙得晕头转向。路濯没其他师兄弟要做的事多,如此他便拉着赵应禛领队伍去送镖了。
他们此番去的是廿州。此州在浚州以北,地势高险。是以虽和庆州同处北疆,却因易守难攻而免去了很多麻烦。
不过也因此,这些年从庆州逃出的亡命徒常藏身于往廿州必经的山岗中,逐渐形成有流派、有组织的山匪帮。
路濯的眼睛便是被他们所伤。
他倒没想提起此事。当时他尚年幼,长时间不见心中所念已是昏沉麻木,行事作风皆是不要命的章法。别人都当他是被山匪所伤,实际只有他知道,那分明是一把由自己的手插向自己胸膛的刀,还是一把钝刀。
反而是同他们一齐前去的丁候愤愤提起,直将那些“下三滥”的小贼骂得狗血淋头,恨得往雪地里啐一大口。
赵应禛和路濯坐在马车门前,膝盖挨着,丁候在最前面掌马,其他车上载着的师兄弟一听这事儿也探出头来你一言我一句。
路濯本想笑着呵斥他们话多,偏偏见兄长伸手来拍了拍他的手背,神色间关心不掩,皱眉时双目间却不见别的情绪。
“山贼猖狂,我当时在庆州已有耳闻。只是战时分身乏术,日后,”赵应禛手指轻颤一下,想抬起还是未动,“定然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他没说出口的承诺,是只要赵应禛还在,便不能再让路濯受伤。
路濯朝他笑一下,“得兄长,是天下之幸。”
他轻巧地跳过这个话题,像是不经意地问道:“您父亲这些日子都没收到回信,可会对您生气?回去罚你?”
“无妨。”赵应禛摇头,“他本来也不知晓我身在何处。”
“那,”路濯又问,“那些画卷?”他清了清嗓子,目视前方,拙劣地装作无所谓。
他没想骗赵应禛无所谓,是以这番动作轻易就将男人逗笑了。
“那些画卷。”赵应禛也顿一下,声音带笑,“也无妨。”
“濯是说,即使您想留在落风过年,待明年开春回去,您也会从中选一个?毕竟庄王大婚可是全天下人都期盼着的。”路濯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仿佛在刻意强调什么。
本是害怕旁人听见祝与阆的真实身份,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这下又如耳畔呢喃,似有千般诉说。
赵应禛难得见路濯这般所谓“孩子气”的模样,像是执拗和同伴赌气,只怨你不同我天下第一般好了。
实在是新鲜。
他只瞧一眼便觉得爱惜。
一如初始情上心头,万种模样都叫人欢喜。
“我不期盼。”赵应禛也认真回答。
他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这事是命中无可解的结,他更不愿路濯误会。
“我曾亲眼目睹母亲难产。”
“那夜她流了很多血,多到布和水都无用。”
“我一直站在床头陪着她,看她从死死捏紧侍女的手到毫无生机。最后她叫我的名字,话未说完便没了力气,只见满脸泪汗。”
魏惜的话来不及出口,赵应禛只能听见她唤了两声“小禛”。但尚且年幼的孩童却明了她想说的一切——照顾好自己,小禛。
照顾好弟弟妹妹,你是三哥哥了。
赵应禛嗓子都嘶哑,像是冷风想阻止他再言语,只是他握拳抵在唇边咳一下,又开口。
“我自觉,无法承担妻儿之重任。”
他没办法像自己的父亲,或是天下其他任何一个男人一样,用一个女人的生命作养分去孕育幼儿。
说他懦弱仁慈也好,所思怪异也罢,他只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
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母亲就这么变成一滩留在床铺上的血肉,结局就是跟着床单被褥一道全部焚毁,灰烬也扔得干净。而父皇、太后能给她的只有一个封号,甚至因为一个新儿子的诞生而不止笑意,不曾表现过丝毫伤痛。
那年淑妃薨,长信宫上下忙得脚不沾地,便没人再去在乎三皇子曾经是否进过产房。
赵应禛也不知此事对他的影响竟会如此之深。
不过待他明了事理以后再仔细思索,其实这样也没差。
心中之爱也并非不再,反而他从来就有对亲人、朋友、天下的赤诚。
他不耽于情欲,自能从杀敌奋战之中发泄。
若是没遇到路濯,那他便会偶尔寻不识之人过一夜雨露,再独自一人至老、至死。
路濯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以示安慰。
可是,何其有幸,他已经遇到他的路濯了。
“无事。”赵应禛轻声回应。
“所以,劝归。”他同路濯对视,“我不曾想和任何女子共结连理,只有一个思索过千万遍的念头。”
“说来唐突。”他今日笑得尤其多,不过是讲起此话来情不自禁。
“不过是想你我兄弟二人,余年相互扶持。”
他说,“我会照看你的。”
车轮驶过山路崎岖处,正巧“咯噔”一下。仿若这些话语连着面对的这人全砸在路濯胸腔上,沉得连眼也抬不起来,骨头都软成一片。
他觉得自己的周围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空洞,他就不停地、不停地朝里面掉去。
“迟暮之时,分明得濯来照看您。”路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扯出笑来,只觉得已是涕泗满面。
可惜旁人只能瞧见烈冬寒风将他的脸吹得僵硬。
“那便也是。”赵应禛难掩笑意,他甚至下意识避免去思考路濯先成亲的可能。
他只是想要这么一语承诺,甚至不需要半张素尺作保障。
这就够了。
自此,路濯也不再提起“成亲”一话,只觉得自己往南墙撞去却无意间将对方扑了个满怀,实是不可想之大幸。
两人此番虽并没有真正表达心意,却算是将话说开了。
亲近和默契更胜以往。
回到落风门后的大半月,对于赵应禛而言,可谓浮生蹉跎时,难得清闲,足以用来回想,笑一生痴儿。①
白日里他便跟着路濯在「不知云」武场,多是瞧其他弟子练功,指点一二。
兄弟二人不时也会比划两下。
他的神鬼错不出鞘,路濯的双刀也收敛锋刃,就和他如舞棍一般来往。
空中雪飘零,如落花飞絮,光阴漫流连。
平日里人们总欲求浅欢风日好,怕春色虚过眼。哪想韶华何时老?此间已是万事可了处。②
待天色暗下来,他们就往「俱东庐」走,有时进入其中,和其他人一道读经书、练字写诗文。
其实两人都不是此中好手,不过是想挨在一块儿泼墨闻香,写一段又一段不明其中深意的生涩词句才是尽意。
有趣的是有一回,二人若攀比似的在空白宣纸上一撇一捺摹对方的名字,直写得那也白绢落满晕开的黑色才堪堪罢手。
赵应禛将那两页同其他未干的笔墨一道放在空地晾干,却又趁着路濯未注意时将其揣入怀中,实是狂愚痴都咽舌下。
更多时候两人就坐在庐前石阶上,静拂题诗看。
路濯讲他少年时在落风的每日,带赵应禛领略那些年他曾见过的风光,实际乏善可陈,偏偏神仙也羡懵懂时。
不过赵应禛讲得更多些。庆州、战场、凡人不可去处,风沙含喉中,能一吐为快时讲来却缠绵又温柔。
火盆放在两人脚边,中间的空余地,时不时从里面传来“劈里啪啦”的声音,星子跳蹿,明明灭灭的炭火灰烬。
路濯在自己院中埋了好几坛酒。自那年去固舆县见到赵应禛以后,他便开始存这些白堕,只等禛哥有一日前来,放下心中种种,能与他真的喝个不复明日、堕忘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