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专门找张大娘多讨来的,上次采购多有冗余,后厨便拿去腌成肉粒屯着。
属于赵应禛的早被他给塞进包袱了。
林辰几人提前到处,正站在马匹旁随意闲聊,一边向上张望。
追影作为战马却在马厩里待了一个月,实在是浑身上下都不得劲,暴躁得不停原地走动,终于见到赵应禛时甚至激动得扬起前蹄。
赵应禛拍了拍它示意安抚。
追影拱了他两下表示先前的不满,过后才亲昵起来,待见到一旁的路濯又跟着挨过去。
“好马儿!”路濯轻轻抚摸它的脖子,嘴里小声喃喃,“好好带兄长回去……回去再见,回去再见。”
追影又蹭了蹭他,像是真的明白他所言。
路濯准备将手中的牛肉分给几人。
“路少侠客气了,这使不得。”林辰忙摇手推拒,又看一眼赵应禛。
“收下吧。”赵应禛正站在另一边将包袱挂上马鞍,见状点头说道。
“那多谢路少侠了。”几人笑着接过,又寒暄几句。
“劝归。”赵应禛突然出声叫道,招手示意他走近说话。
两人对面而站,赵应禛下意识就伸手整理了一下路濯所披大氅系在身前的绳结。其实绳结未乱,只是临行匆匆,他心中离情浓淡难理。
“如此一别千里,你须以信相道,缘情寄意。”赵应禛低低絮道。
说是他必须,其实是自己需要罢了。
“若遇倒悬之急,亦必让我知晓。”赵应禛微低头瞧他,见他目中暗绿流转,便觉如此燥冬、一路空乏都被濡湿。
“孤自以为是一个有权有势的靠山。”赵应禛认真说着都快将自己逗笑,却还是继续道,“赵应禛与你同流合污,你便不算与世浮沉。”
“嗯。”路濯嘴角扬起,“您每次都这样说,是有多想让濯去做坏事啊?”
赵应禛目光深邃,摇摇头张开双臂,他便明了地上前环住对方的脖颈。“濯也等着兄长来信。”
两人颈相错,依偎一瞬又分开。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路濯见赵应禛翻身上马,回首一眼,然后是马蹄踏起泥水溅落。
待再也不见他们的踪影,路濯这才回身往山上去。
昨夜他让花忘鱼去找三叔他们准备好轻便行囊和马匹。只等赵应禛离开便可立马赶回晋京。
他得在赵应禛进宫前回去,做回赵应祾。
颠簸六日,于元州与统帅汇合的北府军总算抵达晋京。
如今已是腊月二十八,酉时的天色不再似之前一般阴郁,飘着白也能让人感受到空气中属于京城与新年独有的热闹。
是谓瑞雪兆丰年。
撇下比他们提前大半日回到宫中的赵应祾不提,却说此时刚刚进入郊外城门的庄王,其心就如座下踏雪乌骓马蹄踏木,声声震耳,偏偏旁人不晓。
他将澎湃和熬煎同时受着。
花忘鱼给的那信笺被他一直揣在胸口处,仿佛化为实在的石与刀,就硌在那里。
还滚烫着,与另一颗心脏不相上下。
赵应禛一手仍牵着缰绳,三两下撕开信封。
其实他之前不曾慌乱过。
这几日猜测其中的内容,对方可能会彻底揭露二人实乃情敌一事?他想来想去脑中就只剩这一种可能性。
不过纵使这种宣战挑衅的戏码在他看来过分幼稚,他还是会应下。
庄王难得笑得轻蔑。至少路濯已经许下与他共度余年之约,可未留给花旌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只是他没想到其中写的是那样简单的几句话,轻易将他击溃。
赵应禛连手指都忍不住颤抖,其中拿捏的方形小札像是在抖动翅膀的蝶,或者是一只刚刚突破热焰与茧的蛾,新生、湿腻、脆弱,却比他的心脏还要滚烫。
“我不爱路濯。”
“但我爱他爱你的样子,不顾一切,飞蛾扑火。”
赵应禛盯着那几个字反复读了数十遍,像是一块无法咀嚼下去的生食,干涩粗糙。
“削骨换胎,他非是他。
须臾半生过,何必蹉跎?
言尽至此,愿君自思量。”
赵应禛手中缰绳不自觉一直在收紧,直将追影拉得翘起前肢,弄得二者一个踉跄。
难得狼狈至斯。
花忘鱼所写字句清楚,简短明了。但赵应禛有一瞬间的感觉虚妄,仿若黄粱一梦,皆是幻象,甚至分不清吾尔君来。
他没忍住笑一声出来,是月,水中月,望去一面镜里花。
他又看了好几遍那些话。诚然对不顾一切、削骨换胎完全不明白,但他懂得珍重顾惜,懂得要将不可放弃的牢牢握住、永远攥在手里。
他还有很长一生去了解花旌所说的一只“飞蛾”。
心脏和血液疯狂跳突,他能感受到有些他不知道的东西是如此重要。
他们都需要它们。
白虎门除去战时军队凯旋以外皆不开。
赵应祾不确定赵应禛会朝哪个门进宫,只是想到他此次归来低调,便在申时就往玄武门去候着了。
当值的禁军将九皇子请进直庐烤火休憩,叫他不必担心,庄王到处时他们定立刻来知会他。
肖杨帮赵应祾将大氅脱下,理直了挂在门旁。
还有两日便是除夕,朝廷诸官都已经休了假。
此时的直庐中可不见平日里要值宿的官员们,只有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椅子全规矩靠在一旁,供短暂休息的窄床也收拾得干净。
赵应祾曲着十指靠近炭火,暗淡的光缓缓跳跃在皮肤上。
“您的腿冷吗?奴给您抱床褥来搭着?”肖杨指了指床上。
赵应祾点头,叫他拿了被子挨自己一块儿坐,两人挤着更暖和些。
想来是因为这几日舟车劳顿,回到赵应祾的壳子里装废人还真让人觉得有些病怏怏的,没见到赵应禛之前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他靠在椅背上懒成一团,手里慢悠悠地把玩那把短刀,花忘鱼给的刀穗还系在上面。
和那只天真幼鹿对视半晌,赵应祾才漫不经心地解开绳结,将它揣入怀中。
历时近两月,京郊营地修整得倒是像模像样,虽近年关停工几日,但其雏形已定,一切有条不紊。
赵应禛将军队交给正在军营主持大局的魏忤,吩咐两句便重新赶往皇宫。
只是来往之间还是耽搁了,抵达宫城北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浅薄无杂的黑色一路延伸入不见尽头的红墙。
待同行的几位亲兵将身上戎装与武器卸下,禁军才拱手行礼请庄王进玄武门。
赵应禛第一眼便看见赵应祾站在那排低矮的直庐房前。
他身披一件墨色氅衣,双手插在同色暖手笼中。还戴了顶过大的帽子,整个头都被严实包裹其中,只露一小块脸在空气中,远远就见其挺翘的鼻尖通红。
见到赵应禛跨过门槛,小子一双眸子都发亮。
赵应祾从肖杨手中接过拐杖,也不要他搀扶,别扭但半点不拖沓地朝赵应禛行去。
“三哥!”赵应祾边笑边叫道,来不及收住步伐,便一下扑到身边挽住对方的手臂。
赵应禛赶忙扶住他,“这腊月风寒,你怎么就站在那处?”
赵应祾笑逐颜开,抬头时眼睛弯弯,一边脸巴在赵应禛肩头,“给哥哥接风哩。”
“你怎知晓我今日回来?”赵应禛拿过他的拐杖握着,示意他双手插入兜中,自己扶着他的肩膀慢慢走。
“兄弟连心?”赵应祾嬉笑片刻,又一副要讨伐对方的生气模样,“禛哥远行都不曾同我提起半句,这月余更是未有只言片语!”
“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生病了,一直躺在皇子所,也不能去找八哥。”他一急,说话语序便不成章法。
“实在是!实在是……”赵应祾越说越是真的委屈生气,嘴里蹦出一个个全是回孤话,“令人操心!过头!坏!”
赵应禛早年为了同他沟通,专门去习了回孤语。
那时两人对话总如此,也算是常态。
何况此次他最初是为了讨伐叛王离京,不过后来却是因为与路濯相会太过忘我,他才真的将京中所有事都抛掷脑后,其中便有他的九弟赵应祾。
仔细说来,这确是他的过失。
赵应禛轻轻拍他的肩膀,微侧头,以仅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低用回孤话解释安慰。
他温柔得快要把赵应祾化成一滩雪水,直叫本就欢喜大于怨怒的人再也演不下去。
皇帝之前在信中先道,让他去看过自家五弟后再于御书房面圣。
是以此时两人与几个亲兵先去往钟赫宫,那是五皇子生母柔妃的居所。自赵应霁病重以来,皇帝便下令将他接回宫中,一方面为方便太医院诊疗,另一方面便是为了遮丑。
“你可曾去看过应霁?”赵应禛问怀中九弟。
赵应祾摇摇头,“自三哥你离开京城,我旧疾又犯,日夜躺在皇子所由刘思太医调理身子。昨日才算好了个完全。”他歉意地笑笑,似乎是为了自己不能帮上忙而感到羞愧。
“你辛苦了。”赵应禛握住他肩膀的手指紧了紧,以示抚慰。
旧疾,旧疾。
赵应禛的心才是猛烈地收缩了一下,这是他的伤疤,他的隐痛。
可是直到现在为止,他所能做的都只有不去看。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赵应祾的眉间而避开对视,他偶尔觉得自己朝他说的温柔平和话语是他对这世间最后一把伪善的刀,他爱惜赵应祾,只是再没有下一步了。
他将他一人独自留在皇城十年。
往后经年亦是两别。
赵应禛永远希望九弟安康喜乐,他会将自己能给的尽数拿给他。
除了一只健全的右腿。
除了赵应禛不会像赵应祾那样等在红墙边。
寒风冷冽,朔雪时待归人。
第45章 赵应霁
钟赫宫内外楼柱上也挂满了象征喜庆的大红灯笼,面上仍和全天下一起沉浸在年初将近的欢快里,只有宫门口站着守卫的禁军显现出一丝不同寻常。
见庄王前来,钟赫宫的大太监袁丁又是欣喜又是叹气,赶忙行礼弓腰请人往里去。
“这些天除去用膳的时辰,娘娘和五皇子妃都在偏堂里念经求佛。所以只有奴才在外面招呼着。”袁丁向赵应禛解释道。
毕竟亲王来访,他的身份远不够往前凑去。
“孤此番目的是探望五弟,而后便要去面圣。”赵应禛朝袁丁道,“是以不必惊扰柔妃娘娘和弟妹。”
五皇子妃闺名汤巧如,乃平东郡侯汤德海之女。汤家同夫婿五皇子一般,清闲富贵,乐在逍遥,只有个在户部做侍郎的兄长汤年程。
“多谢殿下体谅。”袁丁长呼出一口气。
这确实怪不得他提心吊胆,天下人谁凑庄亲王跟前讲话不憋口气?只生怕一不小心和杀神对个正眼。
他小心地瞄了眼正抱着赵应禛手臂走路的九皇子。
行,也就这位了。
赵应霁的寝宫里只有两个宫女在床边候着,角落坐了五位太医。
不过门口却坐了好些侍卫和宫女,似乎是在待命,随时能冲进屋内一般。
赵应祾看得稀奇。
钟赫宫内虽也飘着浓浓药味,气氛却不似他以往病重之焦灼,前些日子赵应禛收到的信中所言又模棱两可,实在是愈发叫人好奇五皇子这回是怎么了。
寝殿灯火通明,烛灰飘渺虬裛。①
赵应霁床前锦帐紧闭,罗帏层叠,隐约听见他发出无法克制的哼唧声。
诸位太医向两人行礼,“殿下。”待赵应禛屏退几位将领和太监,他们便示意宫女将殿门合上。
宫女掀开床帏,将绳系在两侧的柱子上,侧身让出空位。
“五皇子刚服下用以清心静气的药。”太医杨天上前道,“王爷若是要与殿下交谈,也请切忌接触皇子病体。”
赵应禛看了他一眼,点头应下。
待杨天也站到一旁,两人这才看清赵应霁此时的模样——其眼神涣散,乌发散乱,中衣开襟,露出一只右臂在被褥之外,裸露的皮肤上深深浅浅布了些结痂的伤痕。
比起往日风流倜傥公子哥的模样,此时可称得上形销骨立。
不过如果忽略他手臂内侧蔓延的暗色痕迹,其实这些倒也不算什么。
赵应祾难得有些吃惊,下意识侧头看赵应禛,见他也微皱眉头。
两人此番相似的惊愕并非是因为此状可怖,而是因为赵应霁身上的疤痕太过熟悉!
除去颜色更加鲜艳一点以外,简直和邹驹那延伸到脖颈处的“胎记”一模一样!
不过赵应祾此时不是路濯,自然不能同他哥交流,只能镇定地持续保持新鲜的诧异。
“应霁。”赵应禛出声唤道。几声后五皇子才从不知何处云游回来,目光聚焦在赵应禛脸上。
待看清来者何人,赵应霁像是突然崩溃一般伸手拉住赵应禛的衣袖。
“三哥……三哥!”他大声叫道,好像将要溺毙之人攀住一截浮木。
虽说赵应禛有十年未在京中,但其人之可靠稳重却深入天下人心,除了赵应祾那般常人不可比的依恋,就是家中小辈也会下意识将他所言所行看得郑重。
寡言实干之人总是稳当。
“是我。”赵应禛谨记太医方才的叮嘱,不去碰赵应霁裸露在外的皮肤,隔着衣服扶住他的左臂,让他重新躺回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