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祾知道自己这样想是有些过分,但他在看到赵应霁死死攥住赵应禛时确实燃起了一点不能轻易扑灭的烦躁。
他曾经也这么侧卧或平躺于榻上,因为疼痛而无法抑制的泪顺着一边眼角流入另一只眼睛,或者两鬓被完全打湿,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他不喜欢赵应霁红了眼眶的样子。
多令人厌烦。
赵应祾坐在摆于床头的矮凳上,右手还勾着赵应禛的左手十指。
赵应禛没有坐下,弯着腰听五皇子给他讲话。感受到手中猛然被捏紧一下,他以为赵应祾是觉得可怖,便回头朝他笑一下,表示安抚。
庄王站在赵应祾面前,整个背部挡住他落向床上的视线,不让他看到那只过分扎眼的手臂。
赵应霁翻来覆去都只在诉说这段日子的痛苦,实在没有什么有用的讯息。
倒是大太监袁丁一脸为难地走了进来,到两人跟前道,“娘娘刚刚诵完经,听闻九皇子也来探望五皇子,是十分感动。”
“只是,您最近也才病初愈。”袁丁面上忧愁,“娘娘怕咱们五皇子这……又扰了您贵体,还望殿下在厅堂喝口茶歇息,让钟赫宫好好招待才是。”
赵应祾似笑非笑,听完他一通得体胡诌。
别看这一番话处处关切,还不忘贬一番自家,可是谁又听不出其中驱客之意?
人家不是怕五皇子惊了九皇子,而是担心这命格低贱的赵应祾撞了他们赵应霁的厄。
不过赵应祾就是野了惯的,出了无忧宫后他哪里又在乎过这皇城。
他刚想问赵应禛是否可以离开,便听庄王开口,“孤和九弟也打扰良久,父皇那边还等着孤复命,如此便不搅五弟休息了。”
赵应祾快忍不住笑出来,这下倒没有掩藏,只继续巴着赵应禛的胳膊朝袁丁无声笑得露出牙齿。
太监只当没看见,低眉道:“多谢殿下体恤。”
赵应禛掖好赵应霁的被子,隔着衣服拍拍他露在外面的左手,“五弟好生养病,按时吃药。”
赵应霁点点头,声音哽咽沙哑,“三哥救救我。”
赵应禛没有停顿,应道:“好的。”
随即,他示意杨天同他们一道走出寝宫。
赵应禛:“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医叹一口气,拱手后道,“ 不过芙蓉裙衩,莺花市!”
他方才先拱手便是怕言语不入流,提前谢罪罢。
“大概二十日前,五皇子好几日没进宫请安,皇子妃也瞒不住,只道不知晓他在何处。”
“后来,有人在西门近郊牙石巷那边的清吟小班见着了。”太医越说越低声,快将三人的头都凑一处了,“禁军便去接了皇子回来。”
“欸。”他摇摇头,“最初还要可怖些,五皇子神志不清,耳鼻两窍更是流血不止。”
“可是在那班子中用了什么药?”赵应禛皱眉问道。
“刑部审了老鸨和那几日作陪的班中校书,都只道是寻常玩乐助兴的药,各个惶恐得不行。”
众人皆知五皇子平日里玩得开放,初时便都以为这次只是过火了些,哪家富贵子弟不纨绔?何况只是年轻享乐而已,直道无伤大雅。
“哪想回府两日,殿下情况愈发糟糕!是真的理智全无,嘴里直嚷着‘我要!快给我!’却又口齿不清,道不明白要什么,一副难耐模样,将自己屋里砸了个干净。老臣刚见到时可真被吓了一跳!”杨天长吁一口气,似乎还在后怕。
“殿下实在难以忍耐时便用剪子划自己的皮肉,谁也靠近不得,最后还是来了四五个禁军壮汉才将他制服,拿链子给拷在床上。”太医嘴里念叨好几遍“失敬失敬”才将这段话说完。
“近段日子殿下已能服下汤药,不似最初那般无人可以靠近。除去偶尔……发狂,平时也都能躺在床上歇息了。”
“所以,”赵应禛思索一瞬还是觉得讲不通,“应霁手臂上的痕迹是他自己所为?”
“非也非也。”太医摇头,“此番折腾之后,陛下下了御令,叫我们彻底给殿下检查一番,这才发现那疤痕。”
“殿下说那是他在清吟小班时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被蜡油给烫伤了,鸨母便拿了药给他涂。那药见效倒是又好又快,只是没想到过后会留下这样一道暗红的记号。”
“此事实在蹊跷,太医院诸位同僚不说见识遍人间百病,却也是饱读医书,偏偏没有一人曾看过五皇子臂上的那种痕迹。”杨天眯着眼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大理寺派人去月牙巷查了好一番,终于找到了一种叫泠烛泪的药丸。听闻是江湖中才开始流行的一种神仙散,开明助兴,算是千金难求,得有门有道才能拿到。”
这下到轮到赵应禛和赵应祾惊诧了,这名字实在特殊得难以重名,前些日子才听花忘鱼细细敷陈许久,可谓记忆犹新。
不过赵应禛没有打断杨天,继续听他讲述。
“这药确实是好药,烧来可以提神,外敷可以疗伤。就是剂量若用得过大并连续长时吸食,会使人上瘾。特别是殿下在体内精力虚亏时……那些章台人确实也有成瘾难耐的症状,却都不似殿下这般严重。”
“牙石班中花魁曾被利器划伤,您也知她们对皮相很是看重,是以便用了这千金药。按她们所言,没过几日伤口便结痂脱落,完好如初,实在不知为何殿下臂上留了这么大一块儿伤疤。”
赵应禛:“应霁烧伤之处还会痛吗?”
太医摇头:“殿下说那处无痛无痒,就是长得吓人了些。”
赵应禛略有所思,朝太医点点头,“孤知晓了。还劳烦太医院诸位照顾好舍弟,孤先行一步去向父皇请安,改日再来探访。”
“不敢不敢,臣等自然尽心尽力。”太医拱手道,恭送两位皇子离开钟赫宫。
庄王进宫时就有侍卫往坤和宫报信去了,几个在正殿做活的太监麻溜拎了灯往钟赫宫赶,正巧等着赵应禛一行人走出来,一路又护着回殿。
坤和宫照例灯烛荧煌,一派通明祥和样。
守夜的亲兵宿卫军立于门旁与殿前空地,时不时走动巡逻。
提灯走在赵应祾身侧的太监名为李小常,乃太监总管李才安的义子兼徒弟,为人机灵,做事倒也牢靠。
他方才本想走在庄王身旁,为其足下打灯。哪想本来站在赵应禛左侧的九皇子突然蹭着给庄王耳语一句,站到右侧来了,仍旧拉着对方的胳膊,却硬生生将李小常和赵应禛之间的距离从一个灯笼挤成了一个人加一个灯笼。
赵应禛轻轻拉下赵应祾巴着自己的手,拉起自己氅衣一角将他整个裹住,右手搭在他的肩上,又让小弟抱住自己的腰,低头问他,“这样有好走些吗?”
赵应祾抬眼眯着笑道:“有。谢谢三哥。”
末了,他转头,透过没被锦衣遮住的地方对李小常笑一下。
李小常脸都快僵了,又听赵应禛道,“走慢些。”
几人应下,就跟着九皇子的速度慢慢往前走。
虽说这位九皇子常年失宠,但他和庄亲王可真是兄友弟恭,如此怡怡不说在皇家,就是寻常家里也不多见呐!李小常禁不住感慨。
何况如庄王这般天之骄子,对这残疾废物却是拳拳真情,人皆可见,实在可贵。
都说这宫中树敌不如交友,李小常到如今这个位置也算修成人精了,哪会去跟有靠山之人作对?
他绞尽脑汁也没想起自己是否招惹过对方。毕竟他这些年都待在皇上身边,而赵应祾基本没怎么面过圣,两人着实没有什么交集啊!
想罢,他也不再纠结,只探身朝两人道,“今儿个来御书房作陪的是顺贵人。除了淑贵妃娘娘,这年里来得最多的便是她了。”
赵应祾窝在赵应禛怀里舒服得不想动弹,走路都是享受,衣篷外的话语杂音都是真的耳旁风。这位被他查得切树倒根的假想情敌一时半会儿还惊不起半点涟漪。
赵应禛看了李小常一眼,点点头。
这算宫中不成规矩的“卖人情”,这些情报倒不一定能派上用场,可能只是废话两句。他们当然也不奢望当主子的能真卖做奴的一个面子,但只要枝儿丢出去了,好也就算示了。
剩下的就看造化了。
大太监李才安站在正门等候多时,行了礼便领众人往里去。
“老奴没想到九殿下也来了。”李才安落后两人一步。
“前些日子殿下都没去早朝,奴才便猜您定是抱恙了。可惜年关将至,又有齐王一事,陛下日理万机,实在抽不出空来。殿下可别在心里埋怨圣上。”他语气带笑,却又恭敬不失礼。
纵使皇帝不在乎这个儿子,但瞧着九皇子和三皇子关系如此亲近,他们这些下人还是会说些客套话的。
“多谢公公关心,父皇不怪罪我没去请安就好。”赵应祾又一副唯唯诺诺模样,似乎提起皇帝都让他不安。
李才安但笑不语,恭敬敲开御书房的门,弯腰请众人往里去。
几人进门后便朝皇帝行大礼,又朝正站在书桌旁磨墨的顺贵人行礼。
顺贵人饶忆先微屈膝避开身,低眉垂目,宝髻瑶簪。
赵应祾不动声色打量一番,一身霞襟映深红,确实挺美,是典型讨皇帝老儿喜欢的庸脂俗粉。
皇帝让顺贵人先进里屋去,回过头来才像突然看到一般问道,“你九弟怎么也来了?”
赵应禛上前回道:“祾儿去探望应霁,正巧与我碰到,便想一路来给父皇请个安。”
“哦?”赵昌承终于正眼瞧了瞧赵应祾,“算你有心了。”
进门后赵应祾便不再倚着赵应禛,从肖杨手里接过拐杖便自己慢慢走着。
此时他又一跷一拐走上前,拱手弯腰给座上父亲说吉祥话。他话语中字句都咬得很实,似是胆怯之人怕出错又想表现一番,因而字正腔圆得有些滑稽。
“行了。你腿脚不方便,就和以前一样免了请安,不要到处折腾了。”皇帝摆摆手,叫李才安带他下去歇着,“你五皇兄现在不好,你别又出了什么事让太医院还要去皇子所忙活。”
赵应祾状似失落地应下,由着李才安带他到隔屋偏殿喝茶休憩。
只是他退下时见着赵应禛向他看来,未言片语,神色也不变,他偏偏晓得他在安慰他。
他说:“等我片刻。”
待御书房的门重新关上,皇帝端起瓷杯慢悠悠喝一口茶,宛如不经意问道,“赵应祾很喜欢缠着你?”
“祾儿幼时住在三皇子府数年,确实同我要亲近些。”赵应禛望向其父,笑了一下,“祾儿常年在宫中,也没有其他往来。如此年纪确是要被憋坏了。”
“他啊。”赵昌承将被子放回桌上,瓷木相碰,发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声响,“他性子本来就乖僻,回孤人的野性去不掉,不合群也正常。”
“他最近不是在翰林院忙着,便算是进步了罢。”赵应禛也不知自己竟会笑着说这些迂回的话。
在庆州十年众人直来直往,差点忘了顶头上还有位说一不二的九五至尊,需要人供着。可真是半句都不能惹了对方不快。
但他不喜欢他提起赵应祾的语气,从来都不。
“天下都传你心慈,确实半点不假。”皇帝也笑了,“你作为兄长友爱,朕也甚是欣慰。”
“是父皇教导有方。”赵应禛拱手垂眸。
心慈?
天下有谁会用这个词来形容庄王?那可是真的要叫人笑掉大牙。
赵昌承从桌上拿了本奏折出来,示意赵应禛和两个将领坐下说话,上面那个话题也算翻篇了。
虽然上呈的书信中已经写得很详尽了,张行还是又大概交代一番此次归京以及留驻元、蓟两州的北府军动向。
皇帝点点头,朝赵应禛笑道:“也不知你这一个月去哪逍遥了,这些事倒安排得还看得过去。”
赵应禛面上沉稳,拱手道:“是儿子的错。”
“你又有哪里错。”赵昌承摆摆手,“就是大理寺处理赵合那事还没完没了了。但这都是他们办事不力,你也不用去担。”
“只是外面莺莺燕燕该玩够了,全天下身家品相最好的姑娘还等着你赵应禛挑呢!皇后往元州寄去的那卷画册可看到了?”
赵应禛面不改色:“我往浚州去了,倒是还未曾见过。”
“那改日朕再叫她往你府中送去。”
赵应禛自然不会当场拒绝,心下却难得走神,想路濯竟被说成招惹自己的野路子,实在是有些好笑。
不过是在干什么都会想到路濯,想着都快忍不住扬起嘴角。
赵应禛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五指微蜷在嘴唇上方磨蹭两下,就此掩下因为想起那人而起的笑意。
皇帝见赵应禛对谈起婚嫁的兴致不高,也懒得再自讨没趣,话锋一转,“你倒是从来让朕省心。不曾像你其他几个兄弟那样四处享乐,没给我们赵家惹一身腥。”
李才安见皇帝终于将话题转到这个问题上,赶忙上前低声询问,“聊了这么一会儿了,奴才带两位将军下去喝点茶用些点心?”
“还是你想得周到。”赵昌承摆弄着手上板戒,点点头,又夸了北府军几句方让他们退下。
待屋子里只剩父子二人,赵昌承才冷哼一声,问赵应禛,“去看过你五弟了?”
“嗯。”赵应禛应一声。
皇帝也懒得管他是怎么想的了,站起身直截了当道:“你也知道应霁平日里虽然爱到处游玩,不理政事,但还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心眼也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