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觉得不浊有时候太认真了。”左无痕接着说,“他好像真的认为所有东西用尽全力就能得到。”
姬小殊撑着头,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这不好吗?”
路濯则有些明白了左崬的意思:他害怕井嵩阳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好,还配不上这个位置。
这都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爱嬉闹的无痕说这些感性话,不多见的正色样。
“我倒觉得这挺好的,至少不浊用尽全力了。”卢伦拍拍他的肩膀,“没有人能劝他现在放弃,至少我们在一切尘埃落定前不行。”
姬小殊点头附议。
“也是。”左无痕抓一把自己那头散发,“你们说得对。”
仿佛是要验证卢伦的话,巩绮山这轮险胜崔谚,顺位下来就该由他和井嵩阳比试了。不过井嵩阳主动要求和崔谚再比一轮,就当给巩绮山一个恢复的时间。
“他向来磊落。”花忘鱼也忍不住道一声。
姬小殊两边嘴角高高扬起,就差没拍胸膛开始夸赞了。
崔谚号「望空水云」,井嵩阳号「霄汉坠天流」,从中便可窥得几分两人的特点。前者如水如光流动,一如武当一直秉承的借力打力,有四两拨千斤之势;而后者则更多依靠自身纯正的内功蓄力,仿若烈阳,攻势撩尾能灼烧一段云霄天河。
不过两人此时攻击都点到为止,崔谚更多是在和他过招热身,最后也没分出个高下。
巩绮山重新上场时又掀起一番人群喝彩浪潮。
本来是全真武当两派一教高下,哪想最后居然变成了全真教两道内斗,可不让人兴奋吗?毕竟随山派和天师道的名头一直不相上下,但又说天师道上下醉心武艺与求道,不问俗世,也不知是真是假。
如今倒是可以辨个明白了。
“巩师兄。”井嵩阳执剑与他行礼见过。
他虽然是天师道的大弟子,但比起随山派的掌门嫡子还是要落一个辈分。
“嵩阳。”巩绮山依样回礼。
他又笑道:“师兄我这些年忙于教务,倒是许久未同你切磋了,实在是有些期待。”
井嵩阳握住剑柄的手指紧攥,面上却是和寻日无常的镇定无波。“师兄纵使教务繁忙,也不曾有一日落下武功。能再与您交手,是我的荣幸。”
能与得到全真教真传内功与镇教秘笈的你交手,是我的荣幸。
他手上卸力,挽一个剑花,同样回以一笑。
只是不常表露出笑意的人大概不适合这样的神态,那勾起的嘴角只停在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妙角度。
因为师出同门,井嵩阳和巩绮山的招式、内功都有些一脉相承的味道。
如果说先前的「望空水云」是山间流水,功法清洌却化物于无声;那「意骨铮寒」就是冬日结成寒冰的刺骨之水,没有半点柔和,他那浑厚的内力都化作银铮,如玉磬穿林响。①
没有半点回转的余地,直到分出你死我活。
巩绮山手上的剑名为「滞词」,是自上古流传的宝剑,曾收藏于全真教宝阁之中。它与他很般配,到处皆有如冷锋过境,能叫万物停滞。
颇有千里冰封,不见寸草之感。
偏偏井嵩阳手中的「凫鸢」是水波潋滟温暾时的野禽,至刚至阳,从来不惧硬碰硬。
他二人初始时在相互试探,剑锋相抵皆只用五成力,一触即分。既是都知道对方是在蓄力,又摸不清虚实,先勉强耗着。
“我觉得不浊会赢。”
说话时赵应禛侧头附在路濯耳边,不像交头接耳反而像亲昵。路濯半边身子窜起细小的麻木感,却也没有躲开。
路濯嗯一声,又举起两只手指在眼眶后的位置敲一下,小声说,“阿奴附议。”
赵应禛抿唇,喉结滚动,眼里带了笑意。“你啊……”
路濯想起他和井嵩阳数年前那场交手。对方一点都不莽撞,每一下都是为了下一个动作的铺垫。即使同门师兄弟和他用一样的招式,知道他的下一个落点,却也根本打不破他为自己构造的防御圈。
他好像把所有的动作都练了成千上万遍,它们早与他融为一体。
这并不是单纯的出招,而是将节奏都握在他手中。比行云流水更甚的是将自己变成招式、武器,变成欲扬先抑的最后一捺。
巩绮山也发现了。
他就像当时的路濯,用兵刃和拳脚抵挡对方每一次攻击,看似旗鼓相当,却会在某一个瞬间露出破绽。
路不问当时一偏头,长发落一半。
如今的他握着「滞词」,长剑却被格开,是真正的一滞。
肩胛处的外袍被刺穿,堪堪划过皮肉。
他的师弟赢得光明正大。
①改编自杨万里《稚子弄冰》
第74章 景州之行,倒影相逐
井嵩阳毫无疑问成为了新任武林盟主。
姬小殊站在台下把手都拍红了。
左崬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他高兴得想冲到台上捶井浑水肩膀一拳。半个江湖的人在底下看着,实打实的招式比拼出来的结果,没人有异议。或许巩绮山有,但众目睽睽之下,他笑得很得体,说话间透了点对自己的惋惜,剩下表露的全是对师弟的恭喜。
终归是一个门派的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对揣着报仇雪恨任务的全真教大抵也是个好结果。
李飞雪卸任,将英雄令交到后辈手中,他就算功成身退。
重云真人紧接着发话。既然盟主选定了,那到蓬莱仙境去讨伐凶手就该提上日程。
他借盟主号召江湖的英雄令向天下发出征贴。意思大概就是全真教准备不再耽搁,明日就直接赶往景州,路程两日,码头处有船只接应。想要南都宝藏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出海,只要贡献一份找凶手的力,全真教不止不会阻拦大伙暴富,还会主动献上钱财秘笈。
看样子真的很像要去屠岛。路濯忍不住在心里嘲讽。
做盗贼还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也不可谓不服。
因为现在只有全真教手里掌握着到仙境之岛的航线。南海漫无边际,如果没有确切的路线或者向导指引,很容易迷失方向,如此丧生之人不在少数。所以纵使底下众人各有各的思量,但表面都在积极响应盟主的召集。
而嘉隆三十年的武林大会就在这么诡异又和谐的气氛中落下帷幕。
对比现在才把事情摸清楚的江湖人,提前就做好准备的赵应禛几人显得颇为游刃有余。
临走前还上山和李家夫妇吃了一顿饭。
李欢欢捧着肚子郁郁寡欢,不停跟丈夫撒娇说也想和小弟他们去海上坐船玩,李飞雪拿点心哄了好久才哄好。以至于路濯也生出了点“这是和禛哥出海游玩”的惬意念头。
赵应禛同他心有灵犀,勾起嘴角摸他的后颈,“确实当去赏景就好。”
峨嵋派这次去的人不多,缪翃子也没跟着。但姬小殊不知是对此次“冒险”充满兴趣,还是为了跟着他的盟主姐夫,总之央了阿姐许久,最终被姬让云郑重交到井嵩阳手上,遂了他的意。
不过说郑重可能也算不上。缪翃子原话倒是没有客气,“舍弟调皮,性子不稳重,以往虽被我们护得骄纵,但还算能吃苦,此次出去历练只得劳烦井兄担待一二。”
姬让云亲自开口,井嵩阳自然卖她一个面子。姬小殊也就顺理成章拎了包袱屁颠屁颠跟着姐夫,笑嘻嘻地做一个小跟班。
同行之人,除去担心路濯而跟来的花忘鱼,和他扯着一块儿来的裴山南,还有为了探明身上印记的邹驹。
而四叔托邹驹带给路濯的信封里装满了画像,俱是被他怀疑是那法印主人的“疑犯”。出入英王府的人不少,谋士幕僚不算官府之人,赵向卿所说的“父亲的朋友”极有可能就是其中一员,谁的嫌疑都不小。所以四叔以防万一,生怕有漏网之鱼,全帮他记下来了。
路濯得空时就拿出来看几眼,若是来日碰到也好有个应对。唯一的不便是此事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得背着赵应禛,实在心虚。
这边赵应禛的北府军也转为了暗中潜行,只有林辰副官在明面上跟着。而误尺道人依着庄王的建议,并没有让落风门参与到这场远行中,只有甄枫师兄同他们一道。
左崬作为向来爱凑热闹的盟主发小,自然也不会错过这趟武林盛事。
可惜了青城派的卢伦,竟是对行船发晕!堂堂「剑倚千山」卢鹇安,就是江南的水乡小船都不敢乘,生生被左无痕笑了一路。所以缺席了三日武林大会的卢鹇安还要继续缺席蓬莱之行。
闻者落泪。
驶往景州的路上。晚上住店的时候,井嵩阳将几人聚集在同一间房中,倒是带来了点新的消息。
“其实掌门之前所言并不全是真话。”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牛皮图纸,展开来赫然是南海航线。只是与上面却用赤黑两种颜色的墨水画出了两条不一样的路线。
“当时乌家被灭满门,随山派却有一位师兄侥幸得以逃脱。”
路濯和赵应禛对视一眼。
其实这才说得通。
如果无人生还,那全真教又怎么能如此确定事情的真相。他们必定是掌握了什么确凿的证据。
“但此事不得声张。”井嵩阳继续道。
“师兄被贼子下药,如今毒瘾缠身,若是再不得解药,恐怕就无力回天了。”
裴山南作为医者对这些事物比较敏感,便开口问:“是何毒药?”
“师兄也说不清,只道他们说是从陵墓里拿出来的,炼制了几百年的蛊药。母蛊还放在墓中,有它就能救命。”井嵩阳看了赵应禛一眼,“而且一个名为泠烛泪的毒药,你们可能听说过,它也是那蛊物的副蛊,虽然药效不比子蛊强烈,但是积少成多,极有可能对大晅臣民造成伤害。”
赵应禛自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泠烛泪不是用以疗伤或寻乐的?”
井嵩阳点头,“是的。但师兄清醒时说贼子给他们的毒药极烈,半炷香的时间就能叫人陷入癫狂,失去行动力,几乎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所以这泠烛泪也不能小瞧。”
他和赵应禛又对视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继续将计划道出。
“解此物之毒的要点在它的原材上,即是一种叫石燃的花。它冬春之时的果实被提炼后是叫人上瘾的毒药,但它夏日所开的花是可解毒的良药。”
井嵩阳用手指在地图上圈出一块岛屿,正是黑色航线的终点,“此乃南都人聚居之地,依故名唤梁川。”
年轻的盟主又指着地图上那条赤色线的顶端,“这是往南都皇陵之路,石燃花也种在那岛上。师兄说南都人叫它汀洲。”
汀洲,意为水中小洲。颇有点山穷水尽处,绿杨枝外桃花源之味。
“我同掌门他们商量数日,最终决定兵分两路。大部队走黑线,如此明目张胆,他们就能把南都人都引回梁川,我们往汀洲便会更轻松些。”
“赤线这条道只有全真长老和在座诸位知道。”井嵩阳接着解释道。
这秘密任务来得突然,众人围着那地图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一时皆无言。
在场的武功名号在江湖中能排上个位置,不过是至交好友,井嵩阳大概也没想过他们拒绝一同前去的可能。
“不浊。”唯有赵应禛开了口。
但井嵩阳知道他要问什么,倒是没有再犹豫,直截了当回应,“我们确实知晓五皇子殿下一事,师兄之瘾症就和殿下的相同。”
“因为通往梁川的路只有乌家知道,诸如晋北李家之类的商贾都是从它那里买到的消息。不过惨案发生之后,与之往来的就是我们全真教的长老,所以发生在五殿下身上的事情我们也知晓。虽然我也是这两日才被掌门他们告知这些。”
“但必然没有外传。”他补充道。
赵应禛:“无妨。”
“能为五殿下找到解药的话就太好了。”林辰适时插话。
看来他们是必然要往汀洲去一趟的。
赵应禛没向井嵩阳讨那张海上航行图。
虽然他的副官建议可以把这物交给北府军,让弟兄们先去探探路。但他觉得没必要——探寻南都新址是皇帝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一个以路濯和外祖相要挟、他并不热衷的任务。
能完成就行,不求有功。
北府军在暗中护着就是最稳妥的方法,无需主动。
林辰先前提出建议也不过是因为那是庄王打仗一贯的作风,向来提前布局,先发制人。了解主子的想法后,他也不再多言,敌不动我不动,不失为良计。
去景州的路途不算远,不过骑马也要耗点功夫。
路濯没和赵应禛一起出过远门,最多就是以往在庆州的时候偷点闲,纵马于边疆二三里又返回。
疆地偏远,荒草连漠,马蹄落下去就飞扬起一片黄沙,长长地拖一溜烟在夕阳下。
而如今春雨绵延,越往南越暖和,莺飞枝绿,要披着蓑衣挡雨露,马蹄再落下就踩到官道上不平整的水洼里,溅起泥水。
踏不尽新芽,显得惬意。
路濯骑了赵应禛的追影跑在前头,他不往后望,只顺着路沿疾速掠过人群。乌骓白衣,黑发不束,宽大袖袍鼓风,是两道影。
赵应禛就落后一步,驾他名唤猎风的白义。黑色斗笠,雪白骏马,身动时长臂有力,挺拔卓逸。墨色倒转,仿佛是面前人的倒影相逐。
待行离大部队,到人迹罕至处,路濯便拉住缰绳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