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禛没说话,目光淡然看着他。
“所以乌家被灭满门是太子殿下的手笔?”路濯声音凉薄。
洛瀛笑着摇头,“少侠说笑了。公子恪是仁慈之人。”
“殿下只是舍不得前朝诸多宝贵之物成为沧海遗珠。”
他的表情似是有些惋惜,又像是在怀念。不过须臾间又恢复常态,再次躬身道,“瀛这次来就只是为二位做向导,于汀洲拿到解药,再让北府军确定梁川的位置与情形。”
“没有人知道我与公子恪相识。”
在他准备告退时,赵应禛才问道,“是应恪派你来的?”
洛瀛顿了一顿,笑容彬彬,“是的。”
他的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之中,又朝东行一礼,“可以这么说。”
路濯这才注意到他的衣装与晅常服有些区别。虽是素雅淡色,但仔细瞧绣纹更加古朴繁复,衣襟与衣袍都更宽,完全的南都之风。
也只有前朝人才会称储君为“公子”。
赵向卿给他的那块法印应该就属于洛瀛,但晓得这又有什么用呢?
无非就是再次证实赵应恪早早就知道这梁川蓬莱罢了。
待洛瀛离开后,路濯才向赵应禛道,“我先前分明听太子殿下叫他扶瀛。”
“嗯。”赵应禛接着道,“扶乃南都皇室旧姓,并不常见。”
路濯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当时赵应恪分明像是故意把这个名字说给他们听的一样。
“他不会还在梁川称帝罢?”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赵应禛摇头,“目前没听说梁川有皇帝。”
“而且,我以前就知道应恪身边有一位叫洛瀛的谋士。自我与太子有政事上的往来起,那时我还在庆州,洛瀛也好像一直都在。”
他低头看小弟,又轻轻捏一下他的后颈,“别担心。”
路濯朝他笑一下。
他是有些毫无根据的忧虑,说不清道不明。
船行三日,汀洲陆地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个岸口大概是许久没有人来过,只留两艘连船底都破了的小舟靠在海滩上。他们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连巢穴中的海鸟都不曾过多理睬来客。
洛瀛留两人守着船只,其余人跟着他上岸。
此岸尽头是山崖峭壁,但洛瀛说之前建造皇陵时专门暗中修了一条上山的小道,他们可以从那里上去。
海滩上石砾堆积,多是被潮汐冲刷而来的礁石和死去贝类的壳,踩上去有些硌脚。
路濯第一次见这些东西,不过因为眼睛不好,只能边走边低头瞧。不过有赵应禛牵着他的手,他能完全放心地当好奇孩童。
洛瀛回头,正巧看到这一幕。他笑容得体,朝身边的井嵩阳道,“他们兄弟二人情同手足,和乐且湛,着实叫人羡慕。”
姬小殊正跟在自家姐夫后面,闻言没听到井嵩阳回答,却见他看了洛瀛一眼就往前继续走。
洛瀛也没恼怒,只又说,“先前瀛交代盟主的事情可莫忘了。”
井嵩阳还是没回话,但姬小殊敏锐地发现他握住剑柄的手骨节凸出,似是用了很大的力。
他们走在最前面,除了跟着洛瀛一起领路的梁川人,再没有别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姬小殊觉得有些不对,赶忙又追到井嵩阳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姐夫,怎么了?有什么要紧事吗?”
井嵩阳侧头和他对视,眼中的冷漠和厌恶几乎要化为实质,“你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了?”
姬小殊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以前井嵩阳即使再不耐烦,也最多只是不搭理他而已。但从来……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神情面对他。
不,是井嵩阳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神情!
井嵩阳看着他呆愣的样子,嘴角勾起的弧度嘲讽又不屑,似乎是不想和他再多说话。
不过他最终还是开了口,虽然这几句话就像数道扇在姬小殊脸上的耳光。
“你一直这么幼稚又天真,只活在你师父姐姐们给你制造的美好人生里。”
“什么都是你觉得,永远这么自以为是。”
“姐夫……”
“我不是你的姐夫。”井嵩阳在走前冷漠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路边想向自己讨吃的的狗,“你每次叫我姐夫都让我反胃。”
姬小殊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眶一点点红起来。他脑袋里一片混沌,但见男人要继续走便想跑上去追。
谁知井嵩阳一下抽出凫鸢,刀锋直至少年。
他不耐烦地开口,“我说了,不要再跟着我。”
那刀尖反着光,照得人头晕目眩,待那人收剑回鞘,姬小殊的眼前还是只有一片白芒,除此之外什么都感受不到。好像喉头堵着,手脚却像灌了铅一样,真的连一步也跨不动了。
他们走得比较远,众人都在自己说话,也没注意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姬小殊一个人呆呆站在原地。洛瀛路过他,却是半个眼神也没分过去就继续往前了。
还是左无痕最先发现不对的,他招手叫裴先生快来。
“小殊,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裴山南担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只摸到一头冷汗,又给他把脉。“是不是刚刚走太急了有点中暑?”
“先喝点水,你们散开一些,别围着。”喂他喝完水,男人又从挎在身上的药箱里摸出几片药草塞到他口中,“慢慢嚼,别慌吞。”
姬小殊的目光慢慢聚焦,全身却像是遏制不住一般,不住颤抖着。
“是怎么了?”几人都比较年长,看他就和家中小弟没有区别,关心不假。
“我……我……不知道……”姬小殊到现在还是觉得头脑发胀,他不能明白。
他慢慢镇定下来,但却下意识地不想告诉别人井嵩阳刚才说的话,就顺着他们的话,乖乖抬起头来说,“大概是有点中暑。”
不过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井嵩阳,更何况对方根本不想看见自己。
“你们别被我耽搁了行程,赶快去找石燃花才对。”
“我就不去了,坐一会儿去船上等你们回来。”
裴山南拍拍他的肩膀,“我陪你一道罢?”
这回姬小殊却很固执,拍着胸膛直说自己没事了,最后目送众人远去才堪罢休。
第79章 云磴花海
那条通向山崖顶端的小道被岩石和树丛遮得严实,若没有人带路确实是发现不了的。
“我们动作快一些,明日就能回来。”洛瀛道,“海滩那里有人守着,有生人靠近便会发信号提醒。所以不用担心。”
众人都帮忙使力把路顺开,闻言倒是没有再将它堵上。
左崬将姬小殊回船的消息告诉了井嵩阳。他点头示意知道,没有说别的话,不过他向来如此,其余人也没觉得异常,只继续赶路。
山路崎岖,遑论险坡。
说是小道,其实这更像是从山中央挖出来的一条隧道,偶尔仰头能督见一线天,但终究洞里还是昏暗阴沉。山壁硬实黝黑,杂草都只能艰辛地从石缝中生长出来,地上散落一些枯枝,没有一点生机。
洛瀛一群人举了火把走在最前面开路。井嵩阳、左崬、甄枫三人分别与花忘鱼、裴山南、邹驹同行走在中间。林辰、路濯和赵应禛则拿了火折子殿后。
中途众人停下休息补水。
海上淡水紧缺,平日里吃的也以海鲜鱼类为主,十数日下来难免觉得咸腥。亏得北府军当时计划的时候考虑到了这点,给庄王暗中搬了好几箱水果,林副官便领了给每个人发橘子的任务。
吃饱喝足再继续赶路。
“我们走了多久,哥哥?”路濯嘴里含着一瓣果肉舍不得吞,讲话时鼻音厚重。
行军之人对时间的流逝比较敏感,即使是短暂透过山石照射进来的日光也能成为判断依据。他们大概是正午时分进入山崖的,赵应禛估摸着他们应该走了一个半时辰了。
路濯应一声,又小声嘟囔,“不知道落日前能不能到,一点都不想在天黑的时候进坟墓。”
赵应禛又找林辰拿了几个橘子揣在怀里,手上不急不慢地剥好一个,边走边喂小弟。大概是因为更加亲近的缘故,他发现现在劝规会不自觉地在他面前表露孩子气的一面。
这当然更好,他喜欢他所有的样子。而且他能感觉,这才是路濯更加自然的表现。
但是太过熟稔了,好像他们本就该如此。
“进陵墓后也就分不出白昼与黑夜了。”赵应禛笑着回他。
他以前给母亲守过头七。皇陵里点着长明灯,礼部来唱悼词的人也穿着白色丧服,哭声与词咒混杂在一起,那棺木堂里就没有安静的一瞬,偏偏他觉得那里是多么冷清。
到最后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他被那些烛火纸钱烟火熏得睁不开眼,像个旁观者一般看后面一些嫔妃呜咽啜泣。
这就是他对陵墓的所有印象,荒谬的疏离感充斥,害怕是唯一没有的念头。
哪怕如今是像一个盗墓贼一般闯入别人的墓穴,感觉还是如旧。
又走了半个时辰,前路终于走到尽头,看上去是一块巨石堵住了洞口。
洛瀛在左侧石壁上摸索,找到机关后用劲推动,那块巨石也就慢慢向右移开。
此时太阳已逐渐偏西,但日光仍旧刺眼,尤其是在突然离开昏暗石窟的瞬间,便和那《桃花源记 》中“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形容分毫不错,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路濯还没走出洞口就听到花忘鱼下意识的惊叹,他本想上前嘲笑一番,不想自己一抬头,只觉心底沉醉,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哪见过这般荡魂摄魄之景!
原来山崖往里是一处山谷,不过这也并非寻常的谷沟,四面不仅不是光枯的寂寥模样,反而从下至上长满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蔓条。
那藤翠欲滴,手腕粗细,青绿的叶子捧着正在盛放的花苞。花朵有赤蓝黄三色,其瓣似玉兰又似芙蕖,圆润柔美,点点坠落,如云间星辰,此山别处都不见云雾,偏偏这谷中烟雾缭绕,越往下越朦胧,是香连十顷陂,如银日吹拂红绣幕。
天气也不再炎热,风吹料峭,颇有点深春之感。
“此乃云磴藤,只长在汀洲岛。”洛瀛几人见怪不怪。
“水榭汀桥,风林云磴,是往天阶之意。”
他们探到崖边,从厚实的藤蔓枝条中拉出两条结实粗绳。
“诸位莫怕,跟紧了。”言毕,也不等众人反应便纵身跳入山谷之中,身影霎时被那飘渺云烟吞噬,崖上一时只闻风声和那两条绳子摩擦崖壁发出的细碎声响。
“大家当心。”井嵩阳皱了皱眉,一手抓住长绳,一手抽出凫鸢握着,大概是想下落时能用它做个缓冲。不过他还没踩到悬崖侧壁几瞬便开始往下滑,一下就没了踪影。
他们往下叫了几声,却也只听到自己的回音,就像扔进湖中的小石子,激起两声“扑通”后便彻底沉入水中,一切归于平静。
此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几人仍旧准备按照先前的顺序往下,花忘鱼兴奋又紧张,虽然这高山望不见尽头,但他觉得那些梁川人说“莫怕”应该就是没什么危险。不过路濯还是担心,就蹲在崖边拍他的肩膀,“我跟你后面。”
赵应禛自然不会让路濯远离自己的视线。如此后面之人也鱼贯而往,林副官一如既往担断后之任。
待到开始下落,路濯才发觉好像真没什么可怕的。
挂长绳那处的山崖上布满了柔软的藤枝,它们也不知长了多少年才变得如此粗大肥美,且平滑厚实,四周长着花的枝干都被人为砍断,前路无阻。
先前被云雾遮挡,殊不知这山脉是从陡至缓,形成一个天然适合下滑的梯道。
只是身在山中,仍旧满目白芒,雾浪翻滚,如徘徊于沧海间。
在山坡尽头,众人一头栽入花海。
那满谷的花自生到灭都停落在这方寸之中,铺了一层又一层,最底下腐烂,最上层还是未凋谢的明亮艳色。
他们被淹没在这一片绚烂之中。
下落时带起的风将花瓣掀起,纷纷扬扬落一场飞雨。
路濯慢慢站起身来,抖一下衣袖。
此时再抬头看,那陡峭山崖被笼罩在浓雾之中,时不时有飞花飘下,实如仙境缥缈。
赵应禛走到他面前,伸手温柔地将他头上和肩上的碎花拂下。
“没事吧?”
路濯摇头,看到他发间夹着一抹湛蓝,清雅端正,和赵应禛一样。
他一时舍不得替他摘下,便假装没看到,只笑着摸他的脸,“没事,哥哥。还蛮好玩的。”
赵应禛也笑,“此地确实有趣。”
这是一块山间平原。
往前去,磴云藤便不再蔓延,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及膝盖的草丛,郁郁葱葱,繁茂蓬勃。
再走远些,绿色的草地宛如燃烧一般,被望不见尽头的灼红覆盖。
那便是石燃。
盛夏时绽放的石燃花,远远开到天边去,像火焰与最后的落日交融,慢慢流淌一地。
洛瀛说汀洲四面环山,石燃也绕着生长一圈,中间平地便是皇陵。就像一个聚宝盆,是风水宝地。而他们此时在的位置是陵墓后端,前面有人守着,所以得从密道进入,方不会惊动守陵人。
最终几人决定兵分两路。邹驹和裴山南对花药植物之类的熟悉,便留在山头摘取石燃,左无痕和两个梁川人留下来帮忙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