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船不仅外表看着富丽,内里也不遑多让,足有五层。以甲板分隔,往下两层是推舵杆和划桨的舱室,船员们也在底下休息。船板右侧往上便是客舱,修得精致,与地上的亭台楼阁相比也毫不逊色,就是小了些,塞在同一层显得有些拥挤,但也错落有致不觉逼仄。
大概是因为秘密要务在身,全真教对他们几人倒是没有一点亏待。江湖中其他人得在厅堂同住,或是被安排进其他船只狭小的房间之中,而他们能两人一间宿在宝船之上。
路濯和赵应禛记下自己的房间位置,拿了钥匙终于和其余人碰面。
而这边花旌等人早在船舱里安顿好了,就连茶都喝了一壶。
“好慢啊,小路儿。”花忘鱼起身拿两个瓷杯放在桌上,给他们斟茶。
路濯拍一下他的肩膀,却没坐椅子,小孩一样忍着兴奋三两步走到舷窗旁,两只手巴在边沿,曲起一条腿坐在那凸出的长条木板上,一半身子倚在窗前。
那窗户用油布罩着,现在被掀起一半,隔着镂空花枝,天空被分割成零落的几块,一块是艳阳,剩余几块是浮云,海鸥在其中游荡。
赵应禛把茶杯挨在他脸边,对方就这么就着喝几口。
花忘鱼看着他们不想说话,简直想叹气了!赵应祾这小子最近得意忘形透了罢?就连符合仙道路不问的表面样子都不愿意做了,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俩暗流涌动。
唯恐别人瞧不出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不过花忘鱼这点倒是多虑了。
在座该知道的大多都看得七七八八了,见怪不怪。
再说那可是庄王殿下,他想要做什么,别人还有资格指手画脚吗?更何况他们都乃至交好友,何必去讨没趣。
井嵩阳直接切入正题。“我们大概跟着大部队行十日,而后我会借由巡视之名换船。”
“这艘船上发号施令的本就是掌门长老,其他人大抵也不会怀疑我们的去向。”
“十日后抵达一处礁石岛,船行速度会放缓以便我们下船,不过不会停下,所以到时候诸位得抓紧时间。”
众人应下,又把计划详细探讨一番不提。
正午时分,烈日高挂,春末夏初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一股一股地涌来。港口的渔夫吹响号角,停靠在岸边多日的船队准备启航。
甲板上的水手们正爬上桅杆,解开拴住船帆的绳子。巨大的,宛如鲲鹏长翼的白帆一下子从高空垂下,又被风撞击,鼓起一道圆润的弧度。
赵应祾以前没见过这些。他拉着赵应禛蹲在生了藓的货箱上,没想到离船桅过近,那风声灌入布帆的瞬间发出的声音如长翅在耳边呼啸,且倏忽间就近在咫尺,是真的把全神贯注的路少侠吓了一跳。
他差点没向后一仰倒在木箱之上。
赵应禛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愣了一下,眼底慢慢泛起笑意。
“兄长怎么还笑话我!”赵应祾也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好笑,但抬眼与赵应禛对视的时候难免生出一点害臊。虚岁二十的路不问在此时终于想起维护自己的侠客颜面。
男人越发觉得他可爱,嘴角也弯一下,又用手握拳抵住。
“没有笑话。”
“想上去看看吗?”他方才就见左崬几人在栏杆那边朝他们招手。
很明显赵应禛是在转移话题,但路濯本来就是和他开玩笑,这下就像忘形大的孩童一般被远处吸引了注意,轻松跳到甲板上,理了理衣袖。
“能上去吗?”路濯仰头望向船杆顶端,最上面凝聚成一个点,飞鸟来来往往。
此时风吹船动,底下水浆划开道道涟漪,岸上看热闹的人们看了个精彩结尾,似乎在为这动起来的大船喝彩。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招着手。
“刚刚问过了,船员说只要我们上得去。”左无痕指了指那由数根宽木捆绑而成的桅杆。
这话听来像是挑衅。路濯挑了一下眉,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提起衣襟下袍,双脚直接踏上长杆,笑拈星汉踏云步没使几下就快跃到最高点了。
邹驹和甄枫惊呼一声,随即又放下心来。其他船员也看得乐呵。
左无痕倒是很捧场,抚掌叫好。不过他没路不问这么托大,还是慢慢顺着杆子爬上去。
路濯扶着阑干站在横木之上。
身后的海岸已经越走越远,远处是万顷无边,海水也逐渐变得清透起来。日晖洒落碧波,那种游离在蓝与绿之间明色缀满星辰般的光点,拖远了就变成泛色的光带。
看久了有些眩晕,温柔之风猎猎,最后也变为麻木的灼烧。
他没在这么高的地方待这么久过。
少年闭上眼,慢慢蹲坐在悬空的横木上。
赵应禛见他久久没有下来,抬首只能望见白帆与栏杆之间飘荡的衣袍,有些放心不下,便也飞身往上而去。
“劝规?”他同样扶着那根竖杆,站在横木的另一头。
路濯在日光的刺激下微微迷了眼,抬头看他,露出笑容,乌发飞扬。
“害怕吗?”赵应禛的声音在半空中显得更加低沉,掺杂了四周飞旋的海鸟鸣叫,更多是与风和悬日缠绵,灌注的情感太多,以至于不停地在青空中下沉。
“没有害怕。”他拉住赵应禛朝他伸出的手,借力站起来。
“在想什么呢?”
“在想……”他们隔着木桩手掌相抵,也是在拥抱。
路濯突然松开他的手指,撑着竖桩借力,一下子跃到赵应禛所在的一边。
男人稳住他的腰肢,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他又说,“在想第一次看见海。”
回孤多山,他的母亲大概没有见过大海,但和他用回孤语说过“海”。
赵应祾曾以为江河就是海。
大概没什么不同,人也望不到江与河的尽头。
但是到头来还是不同的。
大抵就是沧海一粟之感。
但很奇异,那并不是一种反观自己渺小的映射,他只是想说沧海之广阔。
它大概和赵应禛送给他的那块“山海”一样,温柔宽阔。
“真美啊。”他抱着赵应禛的腰,笑一下露出牙齿。
赵应禛低头看他的眼睛,水波温柔,太阳是最透彻的绿色琉璃。
他轻声说是啊。
路濯抱着他不肯撒手,叫兄长带自己使轻功。赵应禛也就应下。
往下跳的时候两人是一起的。
赵应禛一只手揽在对方腰间,另一只拉了原本绑船帆的粗绳,双腿偶尔踏在栏杆上借力,似乎一切都很轻巧,看得底下一众人目瞪口呆。
少年在飞荡至甲板前靠在男人肩头扬声叫了一声,像因为快乐而大笑。
他想如果他们在下坠的时候接吻,心就悬在半空。
要是流泪的话,泪水也会重回眼眶。
或者冲进对方的胸腔。
第77章 腻歪/“你曾出现在我的梦里。”
行在海上的船舱不可避免充满了潮湿咸腥的味道,但舱外太阳高悬,日光舒缓,竟奇异地将那种会叫人烦躁的情绪烘得一干二净。
路濯换了一件轻薄的月色罗衫。宝船顺风而行时便能很轻易地吹起衣衫长摆,未束起的发也飞舞,真有欲乘风而去之感。
少年如此单薄瘦弱,赵应禛从后抱住他的时候将下巴抵在对方肩头,身体完整契合。
两人花了很多时间腻在房内。
窗前的帘子有两层,一张是黑色蔽光用,白日里他们就将它掀开,独留白色的油布遮着。
房门紧闭,方寸之地只有从窗户中隐约透进来的亮块。
船总是在晃动的,那些光影也就跟着闪动。
路濯和男人靠在一起,身子横在床铺中央,衣衫半解,双腿搭在墙壁上,长裤滑到膝盖下。他先前找花忘鱼帮忙将小腿处的伤痕遮住了,撑过这几日应该不是问题。
他想起十三岁那年,在永留居褪下遮蔽,也是这样的午后,深浅不一的光斑跳跃在他的瞳孔之中,穿过它们,像不小心跳上岸搁浅的鱼。
他慢慢用手指在对方的腹部划着,笔画简单,好像只是难耐的抽搐。
他写的是十三。
而“十三”于他唤作“欲念”。
再深究,就是唤作“他”。
赵应禛的手掌捧着他的脸,帮他拭去眼角泛起的泪。
少年嘴巴通红,在昏暗的光里微小的尘絮飞扬,充斥另一种堪堪濒临临界的纯色,可称艳丽。
赵应禛更喜欢和他亲吻。他们拥抱,手掌插到他的发中。路濯就伸出舌头像小兽一样舔他的唇瓣,“兄长比海咸。”
路濯和他接吻,像是嫌弃的撒娇。
男人就沉沉地嗯一声。
窗户是方形的。可滤过一层油纸,日光就开始扭曲变形,倒不是七零八落,只是映在墙壁上脱了锐利的边角,像是烙印。
赵应禛抵着路濯的肩膀在那块光痕之中。
少年的手臂绕在他的脖颈上,偶尔发出一点寻日里不可闻的小声尖叫。不如说是抽泣,沉浮在海面二尺,只有在此时涌出。
群鸟蹿起。可汪洋不比深林,它们没多久就会离开这片海域。
飞入那块阴影只是一次不为人知的隐秘踏足。
路濯双手又去拂开落在赵应禛额前的湿发。他瞧清他的五官,挺的立的弧度,完美地沉在他的手指间。
他说,“……你曾出现在我的梦里。”
赵应禛俯身去吻他的眼睛,嘴唇就落在眉下一点。
少年没有闭眼,睫毛微微颤抖。
对方会说你也是。
初见海上风景确实新奇,但看久了不免单调。其余人都选择在舱篷内遮阳,唯有路濯拉着赵应禛斜靠在甲板那一堆晒干的渔网上。
波浪起伏如呼与吸,最终平静在一个特定的旋律上。
他们早就脱离船队,如今只一叶扁舟零落栖在海湾里。
花忘鱼说还是地上人烟处有意思,不明白赵小九怎么能盯着这单一得宛如寥寥几笔画卷的地方看这么久。
路濯懒得和他争辩,将人挥开。
他以前被关在无忧宫的时候能盯着门口那枝桃花树的芽尖看一个下午。后来因为断腿住在三皇子府,前面大半年几乎没出过房门,他却从来没觉得枯燥。
就连面对不知云武场那面山崖练了五年的刀,如今再去瞧,他还是觉得有趣。
更何况现在赵应禛陪在他身边。
白日云聚云疏,鱼游脚下。夜中水波不息,永远荡漾。
“奴如飞絮,郎如流水……”路濯趴在男人耳边小声哼唱,“相沾便肯相随。”
“怎表相思情?”他伸出手指顺着赵应禛的轮廓慢慢滑下来,又在他鼻尖点一下。
男人垂眼带笑看着他,跟着重复一遍,“怎表相思?”
路濯凑上去吻他的鼻梁,又咬一下对方的嘴唇,笑嘻嘻说,“这样”。
天在海边头,袅袅风有意,逐日暖红云里。
太阳落下时像是要将夏日的所有红色滴落海面,忽近忽远,船便漂泊在这无尽晚霞。
若说有什么不能错过,那就该是天上残日烧云,水中星尘柔月。
第78章 争执/“不要再跟着我。”
十日说短不短,说长倒也不长。
总之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准备更换航线的日子。
来接应的船看上去只有他们原先所在宝船的十分之一大小,但装下十数人还是不在话下的。武功高强的几人都不需要小心翼翼踩着相接两船的木板而过,几乎足尖一点就落在了对面。
徒留花忘鱼、裴山南和邹驹在对岸。
三人一个炼器、一个医者和一个炼丹药的,实在与他们格格不入。
路濯想直接去架人过来,可惜被花楼主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理由就是区区小桥,哪拦得住他们。
邹驹面无表情抓紧了挎在肩上的包袱,慢慢沿着那并不稳当的窄桥前移。唐乌龟在他走前给算了一卦,叫他一定将药鼎给带着,反抗不成,他也只能负重游行。
也就裴先生没拘于那些乱七八糟的,路濯和甄师兄一左一右架着他的手臂跳到了船上。这几日他有些晕船,虽然给自己开了几贴药,但还是觉得身上乏着,没理由再耗力气。
众人进入船舱就见里面已经坐了几人,大都身着短褐,模样精干。
路濯倒是没想到会在其中看见眼熟的人。
居中为首的居然就是那日在鸿远寺中跟在太子身边的谋士!他记得赵应恪叫他“扶瀛”。
他下意识和赵应禛对视一眼。
不过两人都没有声张,只等井嵩阳先引见。
“这几位是原先与乌家商队往来的梁川人。”那几人站起身抱拳见过。
“他们以往接应乌家,贸易往来,互通有无。”井盟主继续道,“能得到新南都的地图也少不了他们的帮助。所以是自己人,大家大可放心。”
众人心下了然,也抱拳回礼。大概南都人也分为几派,并不是所有人都甘于与世隔绝的桃源生活,与他们有交流的就是渴望富贵繁荣与新潮的一批。
“这位是洛瀛,洛公子。”井嵩阳抬手示意那位站在中央的男子。正是那位太子谋士。
洛瀛笑一下,目光与赵应禛和路濯对上也没有躲闪。
几番寒暄不提。
等众人散去,各自回房休整时,洛瀛倒是主动找上了两人。
他很规矩地朝庄王行礼,仪容雅正,气质不俗。
“二位见到在下好像很是惊诧。”他说,“不过瀛以为太子殿下已与殿下开诚布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