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璎隔着漆红轿帘,看向一双双枯树枝般的手与干涸的眼睛,仿佛被抽干生气。
他出身这里,什么时候竟然忘了本?
章荣海半生高官厚禄,却能如此体恤民生,章璎自觉十万分不及之。
“明礼,身可以残疾,心不能残疾。你以为入宫做了太监便是苟活?你以为章珞失节便是苟活?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道,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数万万的百姓每一日衣不蔽体,与野狗争食,那才是在苟活。你莫怪我狠心,若能换来天下太平,无论是牺牲任何人父亲都在所不惜。章珞和章珩享了泼天的富贵,才有机会儿女情长,吟风弄月,却从来不知承担相应的责任,但你与他们不同。”
章璎看着自己头发花白却背脊笔直的义父,在他身上看到中原读书人的脊梁。
他无愧于万众拥戴,这世间处于危难,总有人要站出来,举起炽热的火炬。
“儿子听义父的话。”
他经历过苦难,便不希望别人像他一样苦。
章荣海在风声中注视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用手轻轻比了比,像每一个慈爱的父亲般笑。
“长高了,也该长大了。你是个通透的孩子,这条路十分艰难,为父希望你能走到尽头,然后,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罢,章家从不是你的负累,章珩也大了,不该总让兄长和嫡姐挡在前面。”
章璎眼中有泪,兴许进了沙子。
浮光霭霭,静夜沉沉。
明月普照万物。
它从来不怕诋毁,是因为高高挂在天上。
少年如此回答他的父亲,“山河满目疮痍,诸客袖手旁观,若无人舍身取义,我愿做赴汤蹈火之人。”
章荣海抱住章璎,老泪纵横。
他怕这个孩子将来恨他,于是在这一刻将他抱紧。
人什么时候会长大?
或许是一次谈话,或许是一个噩梦。
或许是一瞬间,或许是一辈子。
章璎长大了。
在一个风雨将停的深夜里,在满街撕心裂肺的哭声中。
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
生也一样。
碌碌无为是一生,金戈铁马是一生,劳累奔波是一生。
既免不了一死,便要生的有价值。
做侠客是为了救人。
做宦官是为了救人。
又有什么不同?
章荣海教会他什么叫做牺牲。
如今百姓饥荒,僵尸满道,倘若有一日盛世降临,许多像他一般流离失所的孤儿有衣可穿,有膳可食,从此没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枉死的百姓,万民富庶,九州繁荣,曾为之以身赴死的人们将绵延于庙堂千秋万代,但在其中必然找不到一个叫做章璎的名字。
倒也无妨。
花翁死的时候,谁又知道他的名字?
第44章
早已厌倦这吃人的乱世。
乱世夺走他的亲生父母,也夺走了花翁。
倘若在浮玉坊被连根拔起之前,周渐学须做一个好人,那他便做这唯一的恶人。
只有身背无数恶名,才能靠近李景,夺走他的江山,替无辜枉死的百姓偿命。
章璎苟活下来,入宫中做最卑下的太监。
章荣海贿赂过当时的太监总管。
太监总管笑了笑,“你的儿子既不能人道,有这东西和无这东西也没什么差别,我亦不想多见血腥,日后总闯不出大祸。”
若非章璎不能人道,总管不会如此通融。
毕竟当真闹出秽乱宫闱的丑闻,依照李景的性子,他们没有一个能活。
章璎入宫的那一天,章荣海整理好他歪斜衣冠。
“父亲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
章璎没有落泪,手足无措地站在章荣海的身边,好像还是当年那个被当朝太傅捂热脚心的小童。
章荣海注视自己义子入宫的背影,扶着墙壁软下/身子。
他老了。
数十年汲汲营营,为国为民,到头来落个义子入宫,长女守寡的下场,也不知这是否是他的报应。
这一生只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到底愧对自己的儿女。
章璎在宫中做苦役的时候,遇到一个男人。
男人三十余岁,面容英俊,身形高长,孤单地在花阴下晃荡,走到一片地前拿起锄头。
他知那是李景,大气不敢多出。
李景一边种地一边萧瑟叹息,“今天杀的人有些少。”
他杀一个人就种一块地,久而久之御花园后的土地郁郁葱葱。
章璎心知机会来临,大着胆子靠近李景,佯装不识得其身份。
“你为何在此处种地?陛下看到会杀了你。”
李景回头,把锄头随意扔在地上上下打量忽然冒出来的青衣小监,月光照亮一张精致的面容。
“哪里来的小丫头女扮男装?”
章璎反唇相讥。
“哪里来的老侍卫指男为女?”
李景一拍大腿,哈哈大笑。
“陛下不会杀了我,会杀了你。”
“为什么?”
李景摸着下巴,“也是,你长的这副容貌,陛下不一定舍得杀了你。”
“陛下年纪都够当我的父亲了,你在胡说什么?”
“咳咳,陛下看起来还是很年轻。”
章璎没有理他。
李景凑过来,“你会种地吗?”
章璎摇头。
李景笑眯眯道,“日后我来教你种地,这地里的肥料可非同一般,长出的庄稼也十分结实。”
“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学种地?还有许多活要做。而且你一个侍卫,为什么每天都要种地?”
“奉旨种地。”
李景神秘兮兮。
“明天我在这里见不到你,就告诉你上头的人,把你的皮剥下来做花肥。”
于是章璎每天都过来跟着李景学种地。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章璎。”
李景笑,“章家那个?”
章璎脸色一白,“你也知道了?”
李景故意说,“强/暴了姐姐,杀害了姐夫,这样穷凶极恶的人,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章璎咬牙,“你若是嫌弃我穷凶极恶,便不要再来接近我。”
李景咧嘴一笑,“我也不是好人,你看你手中的肥料,那是陛下杀人后焚化炉里烧出来的骨灰。”
章璎悚然一惊。
李景上下打量,啧啧道,“你这个模样,怎么看也是那章珞占了便宜,为何就落到这样的下场?”
章璎面无表情,“我不想提这些事。”
李景撇嘴,“不想说便算了,当我喜欢打听。”
“你的名字叫章璎,你姐姐的名字叫章珞。”
李景叹一声,“璎珞,璎珞。给你取名之人视你们为十万宝珠。”
章璎笑了,“原来如此。”
李景诧异,“你是个文盲头子。”
章璎反问,“你呢?”
李景反驳,“我会作诗,不算是文盲。”
章璎摸了摸脑袋,不知道怎么解释。
李景弯着眼睛笑,时不时拿折扇打一把章璎的屁股催促他快些干活。
章璎像头地里勤劳的小牛。
李景哼着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仔细听着词,章璎脸色就不好了。
“你耕田来我织布……”
他一直在耕田,李景没有织布。
过了没一会,李景又换了曲。
“江头唱罢,春意了……”
章璎觉得这时候的李景看他的眼神像个嫖/客。
尤其是唱到春意了的春字时候。
摄于暴君的淫威,没有人敢使唤章璎,也没有人在章璎面前戳破暴君的身份。
章璎每日的工作从倒夜香变成了种菜。
李景的菜园红的白的绿的蔬菜郁郁葱葱,少不了他的功劳,只是每日手里一把肥料撒下,忍不住还会颤抖。
那是人的骨灰,肥料日日新增,便是日日都有人死。
他不知道李景猫捉老鼠的游戏什么时候会玩腻,便随着他演戏,终日小心翼翼,唯恐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如此一段时间,在菜园子里的菜就要收成的时候,李景在他的菜园子里穿上了龙袍,和他眨了眨眼睛,“过来。”
章璎怀里捧着一捆萝卜,脸就要埋进地里,只留着一个屁股墩在外头。
李景一脚踹到他的屁股上。
“没出息的东西。”
“往后留在朕身边,做的好了,朕留着你,做的不好,就推出去砍头。”
章璎看起来几乎是瑟瑟发抖地接过圣旨。
“陛下饶恕奴才。”
“饶恕你什么?”
“奴才不知陛下,称呼陛下为老侍卫。”
李景便又被他逗笑。
第45章
动不动砍头是李景的口头禅。
皇帝的口头禅总有人照办。
章璎跟在李景身边,后来有一天,当初章荣海贿赂过的太监总管被砍手,扔进焚化炉。
章璎为之求情,然而因为章璎的求情李景杀了他。
“如果你不求情,他失去的只是一双手。”
章璎从此战战兢兢地做暴君身边的一条狗。
原内务总管已死,章璎成为新的内务总管。
永安十八年,卫皇后身体一蹶不振,不日病死,太子于葬礼触怒李景,在章璎的斡旋之下被贬青盐寺。
青盐寺不只是一佛寺,也是中原少林武僧的聚居之地。
太子入青盐寺,一来浮玉坊不敢在青盐寺造次,二来能从李景手中保住性命,三来可以乐善好施积攒民心。
只是落在外人眼中,便是太子为阉宦所害。
后来卫家门生替太子求情,他本应被制成人彘,章璎心存善念,提早得知消息,便先一步将人处以炮烙。
长久痛苦地活着,不如悲惨地死去。
他救下太子,太子认为他害得自己落发为僧。
他使卫家的门生免为人彘,卫琴却认为他让这个年轻人受炮烙而亡。
他救下明柯的儿子,明柯却认为他杀了自己的爱宠。
他救了数之不尽将被满门抄斩的人。
王寅却指责他蛊惑先帝修改律法,不忠不义人神共愤。
这便是他在李景身边这么多年做的事。
单枪匹马,一手一足。
皇后死去不久,她身边的大宫女崔昉生下了李宴。
李景并不在意李宴这个儿子。
露水一夜,皇帝心肝凉薄,发妻都不在意,还能在意谁?
崔昉未提妃位,未降出宫,日复一日带着李宴在皇后蒙尘的宫中住着,无数次在黑夜中见到先后的鬼魂。
章璎查过她的来历,此女原是卫家人,后成为卫后的陪嫁,却非卫家家生子。
再查她入卫家以前,什么都查不到。
李景教会了他什么叫世故。
章璎变成了一个见风使舵,长袖善舞的人。
他虽是杀人犯,李景要用他,满朝文武便无人敢拦。于是章璎手中开始拥有权力。
李景用章璎十分趁手。
每次他想杀人的时候,章璎总是反其道而行之,巧妙地解了他的气,后来几年便不常常将砍章璎脑袋的话挂在嘴上。
李景有时候会对章璎开玩笑地说,“若有一日朕不在了,你当在清算之列。”
章璎跪在他的膝下,“那便把奴才的尸首扔进焚化炉,撒入您的菜园子。”
李景揉了一把他的脑袋,“你倒是想的开,外头的人会说,你章璎兴许前科累累,如今说不定爬上朕的榻。”
章璎沉默良久,见李景心情不错,涨红脸憋出一句话,“他们有没有这个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有吗?”
李景哈哈大笑,“如果有呢?”
章璎反射性捂住菊花。
李景一脚踹过去,章璎身形不稳,冠帽落地,长发垂柳般散落双肩,堪堪覆住一双凤凰眼,露出尖俏可堪一握的下巴。
李景神色惊奇,“你头发白了。”
章璎眨了眨眼。
每日伺候着你,还要防着菊花被偷,不白才奇怪。
永安二十二年,章家出事。
章荣海到底没有忍住想让太子早日归来,便趁大宴向李景求情。
章璎正欲在人群中说话,李景只看他一眼。
章璎心中胆寒。
判以流放已是李景看在章璎的面子上的厚待,若他还不知感念天恩,便要等着雷霆之怒。到那时候章家一门又是什么下场?
章珞与章珩大雨中跪在清风苑,章珩磕的满头是血,撕心裂肺地喊,“章家养了你这么久,你却连门都不敢开!懦夫!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有三五行人从门前过,有人谴责有人看戏,也有人跟着说风凉话,“人家如今身份显贵,深得陛下喜欢,即便是个无根的太监,哪里能把你们这等罪臣子女放在眼中?”
章珞咬牙搀扶起来章珩,“咱们走!”
章珩回头看一眼,双目愤恨地盯着清风苑三个字,“阿姐,这座宅子,原也是我们章家的。”
章珞甩了他一巴掌,满脸血泪,“现在已不是我们章家的了!”
雷声滚动,雨点密集,直到姐弟二人渐行渐远,清风苑的门始终未曾打开。
第46章
清风苑紧闭的门后章璎作何想法无人得知。
只有宅邸的仆役知道他们的主子彻夜未眠。
第二日章璎前往诏狱,见了他的义父一面。
死牢中的当朝太傅四肢嶙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