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解章璎,在他回去主持大局之前,绝不会轻举妄动。
章家前脚出了事,章荣海后脚回到长安。
太阳底下无鲜事。
他与随从在京城驿站休憩之时,外头疯传昨日章家姐弟不伦。
心中已有猜度。
一切都是周渐学对章家的报复。
他想杀了章璎灭口。
章璎在等章荣海回来铺陈大局,未透露蛛丝马迹,卫琴为了皇后,没未上奏太子遇刺,暗中调查却终无果,这件事被悄无声息地压下去,以至于人人以为章家的义子痴恋嫡姐,丧心病狂,市井中有人谈及章璎数度流连于风月楼,也不过是好酒好色之徒,众人三言两语,杀人不见血。
章荣海知道周渐学的考量。
要毫无麻烦地杀当朝太傅的义子不是一刀下去的事。周渐学闹出这样一桩事,青天白日章府众人亲眼所见章璎从章珞房中衣衫不整地出来,分明是有人易容。章璎没有证据且声名狼藉,即便说了什么也只会被当做胡乱攀咬的疯狗。
周渐学等着章荣海亲自杀了章璎以正门风。
即便不杀,也会被赶出家门,到时候他对章璎做什么,谁又会深究?
周渐学此举一石二鸟,兴许还存破坏戚章联姻的目的,朝堂上戚章卫王四家独大,若戚章联姻,便更无周家的立足之地,想破坏这桩婚事的人远比想象中多。
若章荣海未见到章璎的两封家书,便当真中了计,在看完那两封家书之后紧接着便出了这桩事,若说与周家毫无关联,也便滑天下之大稽。
周渐学没有想到章荣海如此信任章璎。
即便众目睽睽,即便千夫所指。
在周渐学的眼中,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分明是主仆关系,哪里有信任可言。
章荣海只有一事不明,周渐学如何得知章璎是坏他大事的人?
章荣海回到章家后带章璎出门,与他密谈整夜。
第二日便解除章珞与戚淮的婚约,将章璎赶出府中,从此章璎只有清风苑一隅傍身之地。
为了温蓝好,章璎将身契还给他,并送他许多金银财宝。
“日后我不是章家人,或许自身难保,无法庇护你,且另谋出路去罢。”
温蓝看着章璎目光闪烁,最后道,“将来有什么事,别忘了我还在扬州。”
他可以短暂离开,但终将会回来。
那时候,没有人可以像今日这般赶走他。
即便是章璎。
温蓝走后,章家操办起了喜事。
章荣海决定将章珞嫁给前来求亲的周渐学。
姻缘牵错线,凤凰配豺狼。
章璎听到消息,便知义父打算。
他与章珞皆是盘上棋,他救不了自己,也不能救阿姐。
大婚之日,章璎前去观礼,周渐学却对他挑衅,用唇形说,“你的姐姐也不过是个贱/货。”
章璎失手将周渐学反推入湖中。
是真的失手吗?
不是。
这一切都是章荣海布下的局,目的不是为了网住周渐学,而是为了网住幕后之人。
此后多年章璎都因此对章珞生愧疚之心。
周渐学的豺狼本性他要如何解释,才能让章珞知道真相之后还能活下去?
她要嫁的人伤害她。
她的父亲亲手将她推入深渊。
她的一生像一个笑话。
不说,似乎成了他唯一弥补章珞的法子。
第41章
章璎记忆中的蝴蝶刺青是章荣海口中最重要的线索。
他将蝴蝶刺青绘下,章荣海想到浮玉坊这三个字。
中原江湖门派曾有两大绝学。
萧氏族人手中的刀,浮玉坊刺客手中的剑。
萧氏在潼关天刀谷聚居,天刀策自萧氏北迁后于中原绝迹。
浮玉坊以擅用阴阳剑法而闻名。
阴阳剑法相传为战国时代越国一僧侣所著,名字已经湮没不彰,剑法辗转至当时的越国皇室后与国玺并重。后来北方契丹人建立辽国,连灭数国,唯独越国因众兵摆下阴阳剑阵,这才阻止外敌入侵,从此终结战国割据时代,开启南北混战时代。
南为南越,北为北辽。
两国自此陷入数百年的战争之中。
当时的南越帝已有阴阳剑法,又妄图从天刀谷夺取萧氏刀法,若两本绝学皆在手中,何愁边境辽人不灭?
天刀谷本心甘情愿将刀法上交。
南越帝却受奸人挑拨,认为萧氏一族通辽。
屡屡打压逼迫,因莫须有的罪名而死去的萧氏族人成百上千。萧氏一族举家北迁,将天刀策在中原毁尸灭迹。
如此南越与北辽各据一方绝学,战争数百年未曾停歇,国土几乎每十年便有变化,直到后来发生了一次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战役,双方各损折三十余万人,一个名字叫做李敏的边关部将筹谋多年,保存兵力,就是为了如今趁机起事,大军攻入长安,杀末帝,夺剑法,更号为汉,与已无力征战的辽人签订和盟,是为本朝高祖。
这支大军后来用于驻守西河,人称西河王师。
当时麾下数名副将中便有卫家人与戚家人。
中原国土从此北至西河,南至滇池,与北辽不相上下,皆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
李敏登基后一手创立皇城司,阴阳剑法交于皇城司使用。该司以暗杀闻名,眼线遍布全国,传至李敏的儿子李静在位的时候下了一道圣旨,皇子中谁得到了皇城司,谁便是将来的太子。
李静有三个儿子。
皇城司交到二子福州王手中,后来福州王暴毙,李静忧思成疾病故,皇位这才落到庶出长子李景头上。李景登基所做第一件事便是裁掉皇城司。皇城司虽然解体,阴阳剑法与皇城司的众人却不知所终。
后来江湖上多出一个声名远播的暗杀组织,名为浮玉坊,行事手段与当年的皇城司如出一辙,他们以蝴蝶刺青为联络暗号,高手如云,亦正亦邪,只要你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便会为你杀人。许多人猜测当年皇城司被遣散之后,当时首领带着名下剑客混迹江湖,重新做起老本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消失的阴阳剑法正在浮玉坊主人手中。
从此浮玉坊成为江湖人的眼中肉,朝廷人的心中刺。
浮玉坊日渐根粗叶大,如今开始向皇室动手,太子一死,天下大乱,北辽若趁机入侵,李景费尽心机得来的江山便就此沦为焦土。
若说为福州王报仇,为何只对太子下手?
或许是由于宫中戒备太过森严,李景怕死,宫中机关密布,暗道重重,已是铜墙铁壁。
又或许,他们是想颠覆中原。
而周渐学死心塌地跟着浮玉坊,必然对他有过什么事成之后的许诺,章璎那日所见与周渐学会面之人或许就是浮玉坊的主人。
太子不能有事。
他是一颗裹携着民间希望长大的种子,有显赫高门的母族,有正统嫡长的血脉,在和盟到期之前,他必定要成为新的帝王,与辽帝重续旧约,让百姓安享太平。如今和盟到期在即,萧氏刀法在辽,浮玉坊若带着阴阳剑法倒戈相向,当真开战,中原朝廷一击之力也无。
天下不能他们这干老臣的手中四分五裂。
相比浮玉坊这个只露出冰山一角的庞然怪物,周渐学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
第42章
章荣海与卫琴从年轻时候便比较了一辈子,历来认为卫琴有小义而无大智,他自以为将太子遇刺一事瞒下,却不知自己小看李景,卫家与东宫布满皇帝耳目,李景不提,只是乐于戏弄。
周渐学与人密谋杀害太子,而太子为章璎所救一事若让卫家甚至东宫知情,耳目通往宫中,便要翻天覆地。
一来李景生性暴躁,急于得到阴阳剑法,势必会打周渐学这根草,然而惊的是却是浮玉坊这条蛇。
浮玉坊是蛇,也是影子。
要找寻它,就像在黑夜中找寻影子。
如今好不容易露出一截尾巴,不如放纵这条尾巴更长,而不是惊动它,让它再次杳无声息。
二来李景会如何对待章家?
章家表面已与为帝不喜的东宫与卫家划清界限,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付诸流水不说,连章家也倒下,太子日后有个万一,便再无人替他求情。
由此一来,除非江山易主,李景式微,否则这一切将永不见光。
为避免风吹草动,浮玉坊被连根拔起之前,周渐学只能做一个好人。
但眼下有一个时机,能在不引浮玉坊警戒的情况下将周渐学困住,既能替太子报仇,又可从他口中问出真相。
这个时机就是章珞与周渐学的婚事。
旁人以为章璎痴恋章珞,这才强辱嫡姐,于是他不满嫡姐另嫁他人,前来婚事寻仇,将情敌推入塘中溺死似乎顺理成章。
章璎就此认罪,承认周渐学死于与他的口角争执而不是刺杀太子的秘密被发现,如此一来既不会惊动浮玉坊,又能让周渐学在众人的视线中销声匿迹。
当日周府新婚夫妻拜堂成亲,新郎刚刚接回新娘,牵着新娘的手从桥上过,桥下有一方水池,足够让一个成年男子在其中翻起巨大的水花。
章璎将周渐学推入深潭。
潭下有人偷梁换柱,周渐学在众人惊乱中被运走,留下一具面目全非,与之衣着相似的浮尸。
而被带入章家地牢严刑拷打的周渐学只交代了章珞被侮辱的真相。
原来周渐学垂涎章珞已久,设下一石二鸟之计后竟然亲自易容作章璎的模样糟蹋章珞,后来装模作样求娶,竟还存着抱得美人归的心思。但关于浮玉坊诸事他只字不提,一口咬碎毒药。
章荣海将周渐学的尸体挫骨扬灰,恶人最终以尸骨无存的方式迎来恶果,无辜者却为之经历一场几乎被斩的牢狱之灾。
章荣海替太子报了仇,却没有得到浮玉坊的任何信息,但好在章璎的罪名已经坐实,若判死罪,再以宫刑替,便能借机将人送入宫中,浮玉坊与皇宫颇有渊源,章璎入宫必能找出相关线索。
章璎入宫还有一个原因。
得到宫中的布防图,尽快帮助太子登基。
太子登基,黎民有救,而浮玉坊再要对他下手便比以往更难,到时新君与北辽再续和盟,浮玉坊颠覆中原的计谋便不能得逞,再杀李徵已经无用。
李景身边高手多如牛毛,安插到他身边的探子都死了,章璎有足够的理由不让李景生半分疑心地走到他身边。
这个孩子聪明机警,又身负武艺,生一副李景迟早会注意到的相貌,是最合适的人选。
若非章璎已经不能人道,章荣海不会有这样的心思。章璎所经一切命运,自他救下太子之时原来已初见端倪。
章荣海的目的是保住太子性命,扶持太子登基,将浮玉坊连根拔起,使阴阳剑法重归皇室制衡北辽。
倘若天下太平,他殚精竭虑,虽死无憾也。
周渐学唱一出一石二鸟的好戏,到底章荣海技高一筹,顺水推舟,反将一军,误了卿卿性命。
为了天下百姓,别说女儿的半生,义子的名声,章荣海自己的命也可拱手相送。
第43章
救下太子成为因,后来入宫成为果。
若早知因果,是否后悔?
他的回答从来没有变过。
章璎平静接受义父对他人生的安排。
本应入江湖,最后入宫门。
他该是一名侠客,而不是一个阉宦。
章荣海从南方快马加鞭回到长安后,带他出去密谈一夜。
章璎始终记得那一日暴雨过后,空气湿润,泥土清香。
他与章荣海坐着漆红的轿子于深夜中渐行渐远,直到两旁皆是哀嚎之音。
“你看路边的乞丐,他们有的还是孩子,有的已年近花甲。一场暴雨倾塌他们的屋顶。”
软轿前行至一破落门户,一盏白色的灯笼高高挂起。
“这家的男人用五岁的女儿从邻居家给自己换两斗米,但他还是饿死了,死前自己给自己挂了白灯,便有人会来收尸。”
越往前走,所见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这是一户农家,他的三个儿子全部战死沙场,如今一场暴雨,他的庄稼没有收成,只能每日吃草根树皮。”
章璎仰头问,“这是什么地方?”
章荣海幽幽的叹息声传来,“这是长安城不为人知的地狱。”
章璎倒抽一口冷气。
“明礼,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边关百姓又过的什么日子?纵然与北辽通商,钱财又入什么人的口袋?我们的皇帝不如辽人的皇帝,我们的子民不如辽人的子民,羔羊将来拿什么与狼群拼杀?”
章璎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我平日不见,便以为比当年要好。”
章荣海淡淡道,“你可还记得西河爆发的疫情?若非百姓饥不择食,靠掘野鼠分食而保命,又怎会有这样的疫情发生?根源不治,便还有下次,那时候哪里再来一个神医?你平日不见,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章璎神情如梦初醒。
他当年得见疾苦,是因为他是花翁怀里的乞丐。
他后来不见疾苦,是因为他是章荣海的义子。
官员风花雪月,民间易子而食,原来生而为人,情感未必相通。
“北辽和盟到期,辽帝又怎会与如今的李景签下和盟?为父不忍见高祖大业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