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温蓝告假,旧伤复发,章珩夜不能寐,他亦念及幼时相识的情意前来探看。
温蓝呆在陛下跟前眼热的位置,虽然谢绝一切访客,到底他们算是旧人,又深夜来访,不至于传出什么风波。
小厮前方引路,戚章二人绕过长廊,行经小道,在一温泉处的屏风前停下来。
“大人今日药浴,您二位可在此等候。”
二人点头,小厮行礼退下。
隔着一道屏风,二人高大的影子投掷过来。
像失真的皮影戏。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受的伤。”
是章珩的声音。
“宫中的太医流水般过来,想必已经好的差不多。”
是戚淮的声音。
“听说章璎那日在迎亲的时候闹过事。”
“……无妨。”
“他还以为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暴君成了先帝,清风苑都没了,他又算个什么东西?当年我与阿姐那样求他,他哪里有一点同情?”
“过去的便过去罢。”
“小西河王胸襟广阔,能忘辱妻之仇,我章珩甘拜下风,深比不得。”
似乎提到章珞,小西河王沉默下来。
这二人的谈话声传入温泉中的章璎耳中,章璎面如白纸。
章璎浑身发抖,雾气打湿了他的眉,也打湿了他的眼。
湿漉漉的挣扎,湿漉漉地哀求。
嗓子却是哑的,说不出来一句话。
温蓝眯着一双猫眼,附在章璎的耳边,“我对陛下说当年救下他的伤口复发,陛下这才准我告假,为刻意伪造这道箭疤,我费不少功夫。”
章璎在水中扑跌,扬手似要甩他一掌。
温蓝禁锢住皓白的腕子。
“章荣海到底没舍得把你真正变成太监,真是可惜。你的事被周家和王家一并压下,这时章珩与戚淮只怕还以为你在周家,他们即便进来,温泉中雾气朦胧,也未必能看清楚我怀中的人是谁,是否让他们进来?”
章璎面颊被热气熏红,落在温蓝的怀里。
像一颗熟透的密枣。
漆黑的发粘腻贴在身上,勾勒出漂亮的轮廓。
神情凄惶可怜。
温蓝知道,他是一个罪人。
他利用公子对水的恐惧,把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捏着七寸伤在自己的怀里。
他们肌肤相贴。
“公子,不让他们进来,就让我进去罢。”
绫罗绣花的袍子在水面飘荡,数点猩红四散而开。
他可怜的公子颤栗痛苦,却连悲惨的声音都不能发出。
温蓝沾满腥气唇舌撕咬章璎的口腔。
章璎像身躯搁浅的鱼,被炽热的野火焚化成灰。
温泉变作欲海。
热烫的泉水暴虐钻入身体的每一个孔洞。
他蜷缩着闭上眼睛。
耳畔温蓝出尔反尔地说,“小西河王,锦衣侯,可以进来了。”
第58章
怀中的身躯发狂挣扎。
直到戚章二人绕过屏风,远远立在池外数尺之距的时候,忽然便像被钉死在温泉中。
头埋进温蓝的胸膛,一动也不动。
距离这样近,温蓝甚至听不到他颤栗的呼吸。
温蓝撩拨着章璎垂在胸前的发,知道他把公子吓坏了。
从戚淮与章珩的视线看去,能从朦胧的雾气中见两道人影。
温蓝身披月白长袍,半身浸在水中。
他怀中抱着一人,湿发贴在背脊上,绫罗绣花的宝锻遮住肩部以下。
袍摆在水中飘浮,透亮的春水中影影绰绰并不真切。
只一道背脊,便能看出天生的艳骨。
旖旎而荒唐的风光激红章珩的眼睛。
戚淮是正人君子。
他微微一愣,便知是情人间的玩笑,低头拉住章珩往屏风外行去。
章珩手握成拳,目眦欲裂。
“他怎么能……”
戚淮叹息,“他如今的位置,府上养一两个倌妓正常不过,往后还要纳妾,甚至娶妻。”
章珩反驳不得。
心中却暗存闷气,恨不能把温蓝怀中的妖精扒皮拆骨。
而内里的温蓝终于松开章璎。
“原来小西河王以为你是倌妓。那时候你与他这般要好,我以为只看一个背影,便能认出你。”
章璎血红着眼看向温蓝。
这一晚上,温蓝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向他的心头捅刀子。
一刀又一刀,似要逼疯他。
温蓝亲了亲那双红色的眼睛,将人推靠在岸边,往里一寸寸碾磨指上的戒指,随手解开他的穴道。
“公子,若是发出声音,他们就会来救你。”
但也会看到你活色生香含着戒指的下贱模样。
最后一缕弊体的衣物扔进灼烧着火焰的碳盆。
温蓝起身束好一寸宽的腰带。
摇身一变光风霁月的矜贵公子。
他似云中月,他是地上霜。
现在的章璎比过去的温蓝更加不堪。
“那戒指,公子自己想办法弄出来吧。”
章璎闭上眼睛,撕裂般的痛苦浸遍肢体,他咬着自己的手腕,才没有发出声音。
温蓝何其残忍。
他想发出声音的时候被点住穴道。
他最怕发出声音的时候给予仁慈。
屏风外还能传来那三人的谈话。
章珩问,“里面那个人……”
温蓝答,“外头带回来的倌妓。”
戚淮说,“无论如何还是要小心有不干净的病。”
章珩担忧道,“你身子还没好完全便这样纵欲,我很担心。”
温蓝摆手道,“阿珩,无妨,二位远道而来,府上没什么招待,随我去前厅罢。”
脚步声渐远。
章璎半个身子还在水中。
手腕被温蓝临走前捆起来吊在石壁间的青枝上,看起来似一具浮尸。
一缕红色蔓延开。
他这样怕水,却总在水中遭殃。
从救下太子之后,只要一靠近池水便无法呼吸,仿佛温热的水会伸出爪牙,将他拖入不能见底的深渊。
当年推周渐学入水已是勉力而为,后来戚淮又一次将他下在水牢,无不反复加深对水的恐惧。
他没有多余的手带出戒指。
衣裳在火焰中烧成灰,鼻尖能嗅到焦气。
身上的旧伤在水中渐渐崩裂。
呼吸越来越重。
两侧肩胛处似火烧起来,身下戒指凹凸不平地做孽。
只有月亮在怜悯他。
月亮总是高高在上。
温蓝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什么都没有做,却让他溃不成军。
戚淮没有认出他,甚至担忧他给温蓝染上不干净的病。
章珩一句一句都在指责他。
章璎闭上眼睛。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章家的恩情还到现在,还完了吗?
除了这条命,已再无可还。
浮玉坊的人已经出现,阴阳剑法必定在温蓝手中。
即便要死,也需得到剑法才能去死。
他承诺过崔昉,承诺过义父。
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
无论是小宴还是浮玉坊。
没有谁能忍受在自己的弟弟和喜欢的人面前被剥脱赤裸,随意亵玩。
这世上无他可交代后事之人。
也无因他死而哭泣之人。
胸口剧烈地起伏,伴着水流滚动的节奏。
仿佛心脏衰亡的前期。
意识渐渐模糊,四肢越来越冷。
分明没有溺水,溺水的征兆却在他身上体现。
他不知自己亲生父母是什么样子。
如果他们还活在某一个角落,或许会为他落一两滴泪。
他留不住戚淮,留不住阿姐。
留不住义父,甚至无法留住自己的子嗣。
年少做过纵马江湖的梦。
可怜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罢了。
爹娘,我好累啊。
他对虚空中从来不曾存在过的父母低声说。
瘦弱的身躯仿佛因风吹过而凋零的落叶。
待温蓝送走二人重新回到温泉处的时候,章璎已经昏沉过去。
鸟雀在青枝上飞起,明月高挂在树梢。
满池的荷花悄无声息地盛开。
他的公子很瘦。
肩胛有两个漆黑的点穿胸而过。
长久的折磨风干了他的骄傲和意气,像一只灰烬中徘徊的鸟,跌撞得血管都透着淤青。
温蓝走到他的身边,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半跪在岸边,解开他手腕的束缚,把章璎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发。
他知这一捆头发已经泛白,靠近还能嗅到染料的香气。
“知道真相便要受苦,为什么还要知道真相?”
无情的世道对善良的人不假辞色,虚伪的恶人总是风生水起。
原本他可以一直欺骗他。
欺骗一辈子。
温蓝把戒指取出。
他的公子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知道很疼。
疼了,才不会跑。
这个人用烈火烧沸他的心,却总露出懵懂不知的神情。
而今他亲手将心中的骄阳陨落。
早在章璎与戚淮越走越近的时候,嫉妒便露出獠牙。
温蓝的五脏六腑都中一味名曰嫉妒的毒。
此毒终身无解。
第59章
戚淮与章珩离开温府后分道而行。
章珩心心念念温蓝怀中的倌妓,却连是男是女都不曾看清。
回到侯府砸碎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物。
戚淮骑在马上。
五月细雨如烟,长安城青山湿透。
他的心脏仿佛也在温泉的雾气中湿透。
人的本能先于思考而感受到疼痛,就像大婚之夜,章璎被刺穿琵琶骨的一瞬间。
但那时候的戚淮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章璎被刺穿琵琶骨,从此再也不能舞刀弄枪。
也不知温蓝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亵玩的人是章璎。
他什么都不知道,心脏却莫名颤栗。
小西河王将之归结为天气。
或许是天气不好,人们便容易悲春伤秋。
可他悲春伤秋的时候,却忘记这是夏天。
夏日的野花如火如荼爬满山坡,小毛驴脖颈的铃铛滴滴答答地响。
骑在马背上的少年怀中抱着野花飞奔而来。
野花兜头洒下。
少年嘻嘻哈哈笑一一
“戚寒舟!”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将这冰冷的名字叫的肆意昂扬。
若干年后的小西河王在深夜的小巷中回过头,已不见骄阳般灿烂的少年。
戚淮面无表情地一夹马肚。
小毛驴死在他的箭下。
章璎在周家生不如死。
他家中有如花美眷,却夜夜酩酊大醉。
人人称道的小西河王不过是个身穿铠甲的懦夫。
这一生脱不下铠甲,也脱不下戚姓。
他的家族是一座山,他的爱情只是山脚下枯萎的花。
高门望族,他与章珞同病相怜。
无数次在酒馆买醉的小西河王从来不知,在他喝醉的时候总是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又哭又笑,深情悉堆眼角。
戚淮可怜自己。
章璎可怜别人。
或许这才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而温蓝谁都不可怜。
他将章璎囚困在温府这巨大的牢笼中,温府一草一木照着清风苑修建即便是章璎偶尔也会生出错觉。
但有关温蓝的一切再也无法迷惑他。
他被点着哑穴,每日只食半餐饭。
温蓝并没有禁锢他的身体,却让他身子软的无力去往他方。
他没有办法与人联络书信,也没有办法反抗温蓝强势的行为。
温蓝亲他的脸,亵玩他的身子,却从未真正动过他。
曾经温蓝在暗处,章璎在明处。
如今位置颠倒。
他知温蓝所思所想,温蓝却不知他所思所想。
章璎即将在他志得意满的时候送一份大礼。
留在温蓝身边佯装出的无助与孱弱,是为了降低他的防备。
他要让温蓝和浮玉坊此行有去无回。
这么多年来,温蓝似乎忘记一件事。
他除了是章家被遗弃的义子,也曾在李景这样的暴君身边只手遮天过。
第60章
温蓝想要伺机刺杀李徵,才会成为新君身边的御前侍卫。
但之所以这么久还没有动手,或许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李徵把一个随时想杀他的人留在身边。
李宴虽然是暴君的儿子,却也是福州王的长孙。
如果是李宴登基要比温蓝名正言顺许多。
李宴是个痴儿。
若浮玉坊存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朝廷乱则天下乱。
章璎对温蓝已失望至极。
温蓝又一次来的时候,章璎没有说话。
温蓝压底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裤腰。
人前的翩翩公子人后做着穷凶极恶的事,享受美名,享受赞誉。
章璎头发散乱,张口便咬,温蓝却不是王梓,掐着他的下巴,直到他弯着腰干呕却呕吐不出。
他咬着章璎的耳朵,“如果公子是个软绵绵的女人,说不定更加得趣。”
章璎抬起血红的眼睛,说不出来话,瘦的像一把伶仃骨头。
温蓝用手覆住那双布满恨意的眼。
仿佛只要他不看,便能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