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我利用你?”
“你恨我把你最下贱的样子给那两个人看到?”
“你恨我在你的身上为所欲为?”
温蓝知道章璎伤了心。
却不知道章璎心里盘算着让他死。
因怕无可挽回,始终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他将章璎的唇瓣咬的血肉模糊,鼻尖嗅着腥气,内心的恶欲翻涌跌宕,最终被沉沉压了下去。
章璎目光落在案前的香上。
就快了。
他比温蓝更加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汉历燕平元年五月二十五日,新君例行南巡,温蓝朱衣引众卫随行。
刚出潼关,经一密林安营扎寨,便于深夜遭遇四名刺客暗杀。
当夜宫中乱作一团,没有人知道新君是死是活。
直到天亮的时候,才从潼关传来消息。
刺客中有一名落网,有一名毙命,还有数名遁逃。
潼关太守誓死保驾身亡,所幸新君只受轻伤。
只有温蓝知道,被抓的是二师姐陆霖,死去的是他的大师兄陆铭。
温蓝身为御前侍卫,对皇帝动向了如指掌,知道若擅自动手或许会成功,但很难全身而退,于是特意选择新君南巡的时机进行刺杀。
温蓝本身并未参与此次行动,就是怕行动失败之后牵扯到自己这步暗棋。
但他提供了新君的南巡路线图。
不料那潼关太守似乎早已得到消息,进入营地之后面临的竟是天罗地网。
刺杀行动以失败告终。
消息从何处走漏?
他自然想到了章璎。
但他从未在章璎面前提起过何时行刺。
章璎肩不能扛,口不能言,成日连屋子都出不去,有什么办法偷天换日?
浮玉坊的人被生擒,是这许多年都没有出过的大事。
官员即便疑心刺客来的轻车熟路,也未必怀疑‘到温蓝身上。
但被抓的陆霖一但遭不住严刑拷打,将浮玉坊所在各地的据点和盘托出,所有人插翅难逃。
温蓝留在京城也未必安全。
唯今之计只有先去扬州,与陆奉会合再行商议。
至于章璎一一
落到了他手心,他便不会放过他。
这几日告假,也是为万一失败及时撤退作打算。
既已告假,旧伤痊愈之后南下为自己名义上的母亲过寿也不是说不通。
只要离开长安,便能观察朝中情况。
若二师姐扛住刑罚或被伺机救出,他便再行回城。
第61章
温蓝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剑柄上。
他的剑是杀人的剑。
当他从童年惊蛰的梦中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握紧手中的剑。
如今他握着这柄剑走过小径,推开后院的门。
他从来不会拿剑尖对着章璎。
明月挂在天上,章璎站在树下。
章璎手无寸铁,这是许多天来他第一次外出呼吸到泥土的清香。
温蓝解开了他的穴道。
章璎的声音久未出腔,沙哑难听,却带着怪异的讥笑。
“温蓝,你好奇我如何知道你行动的时间?”
温蓝沉默地看着他,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们分明成了死仇,却连树下的影子都交叠在一起。
“我太了解你,你做什么事都喜欢给自己留后路。你声称病重引起皇帝的愧疚之心告假,真的是为了窝藏你府上的我吗?你为什么要放弃留在皇帝身边随时可以刺杀的机会?”
温蓝笑了声,“继续。”
“原因就是你在宫中下不了手。你动了手,李徵死了,你也活不成,最好的动手方式便是在宫外,五月份的南巡便是一次机会,而你的假期刚好到六月份。”
“多出来的这一个月,足够你远远逃开观察动向,若刺杀失败后你的身份并未暴露,便理所应当地回来,若已经暴露,朝廷的人也抓不到你。”
“你是福州王的儿子,是浮玉坊的人,所行所为一猜便知。”
“温府上下没有一个伺候的人,倒是随着皇帝赏赐送来的看门狗,曾是我放在宫中蛰伏的心腹,在宫中未派上用处,却没有想到被发落到你这里,反而有了用。”
温蓝恍然大悟。
难怪潼关太守能如此快反应过来,迅速调兵遣将。
原来是他府中的看门狗替章璎通风报信。
若没有那潼关太守,李徵这次必死无疑。
章璎叹息,“他已拿着银两离开温家。潼关太守原是我义父的亲信,是这世上唯一知道我与父亲安排之人,我去信与他,命他提早准备,务必保住陛下安危,而他用自己的性命完成嘱托。”
温蓝的神情看不出悲喜。
“浮玉坊尚念及你保住小宴而饶你一命,你却如此恩将仇报?”
“正邪如何两立?保住陛下才能正朝纲,若天下落到浮玉坊的手中,只怕片刻便要大乱。既然你说浮玉坊留我一命,如今这条命,你们便拿回去罢。”
他从来不怕死。
只怕死后无人收尸。
若恩义难两全,尸体送给浮玉坊又如何?
“公子,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世人眼中周渐学是正,你是邪。李徵是正,浮玉坊是邪。你说二者有何区别?”
章璎摇头,“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是正,周渐学也不是正,陛下更不是,黎民百姓才是正。”
有众生方有江山。
有江山方有君主,有君主方有盛世。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这许多年汲汲营营,也不过是全了这八个字。
“百姓如蝼蚁,与我有何干系?我父母死去的时候,他们围在街角风言风语,伪善地掬一把同情泪,我流离失所的时候,他们用车轮碾碎我的手掌心,笑着说这是哪家没人要的乞丐,我未受他们恩惠,为何要在意他们死活?”
“温蓝,你眼中有恶,所见皆是恶,你忘记我将你带回章家,我也是百姓中的一员,你忘记义父收留你给你弊体的瓦,他也是百姓中的一员,你也忘记章府的仆人,王大娘深夜给你包饺子,小林子替你缝补衣裤,他们也是百姓的一员,你除了仇恨,可曾将这些人放在心中半点?”
“我自己尚自顾不暇,这些人即刻死去,也非我屠戮。”
这世上阴暗与阳光并存,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种子便容易生长出扭曲的枝干。
他与章璎同样流离失所,却最终性情南辕北辙。
他爱极了章璎这副虚假清高,道貌岸然的模样。
“公子,章荣海在利用你,他根本不爱你。”
温蓝咧嘴一笑,吐出了章家一个人尽皆知却唯独瞒着章璎的秘密。
“璎珞,是美玉,是十万宝珠。章荣海给他的孩子们取的名字,真是风雅之极。”
“可你大约不知道,章家三夫人在你进章家门前一尸两命,胎死腹中的孩子名字叫章璎,将来成人,欲取字明礼。”
“章璎死了,而你不过是一个替代品,用一个死胎的名字,这么多年过着别人的人生沾沾自喜,为章荣海卖身卖命。”
你不是父亲眼中的宝珠,也不是什么美玉,章荣海在佛前跪求来的明礼二字,也不是对你的祈盼。
“公子,你说你是不是一个笑话?”
温蓝轻轻说。
第62章
“你胡说!”
章璎咬牙。
“你可以去问章珞,甚至去问章珩。你不过是一个死胎的一个代替品,章荣海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他心中有愧。公子,你这样聪明,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想必你心中已有答案。”
温蓝这个人一一
他的笑容像风一样暖,他的心脏像剑一样冷,眼里含着泫然欲泣的泪,嘴里吐着杀人诛心的话。
章璎木无表情,宽大袖袍下的手却微微颤抖。
“义父,我为什么叫章璎?”
章荣海看着他,却像在透过他看别人,“是为父对你的祝愿。”
章璎直到今天才明白章荣海当初的眼神。
那是失去至亲才会流露出来的怀念和痛苦。
“你是父亲最优秀的孩子。”
“是为父对不起你。”
“章珞和章珩享了泼天的富贵,才有机会儿女情长,吟风弄月,却从来不知承担相应的责任,但你与他们不同。”
他们有什么不同?
他生来是被老乞丐养着的野种,以为自己终于得上苍垂怜有了名字,原来是鸠占鹊巢。
他没有资格埋怨将自己从风雪中抱回家的义父,无论如何他托那未出世孩子的福,才有这衣食无忧的十数年。
他对花翁已经没有太过深刻的记忆,只有一片花白的胡子种在过去生根发芽。
花翁那时候没有给他起过名字,他们叫他小乞丐。
后来他有了名字,在不断的失去中长大了。
这短短二十载的人生,倘若连名字都不属于自己,还有什么属于他?
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去,生无人挂念,死无人缅怀。
死后的墓碑上,还能刻章璎这个属于别人的名字吗?
我是谁?
章璎是谁?
谁是章璎?
一切跌宕的情绪最终埋入深渊。
除了手心穿透皮肤的一道血口,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我已承义父天大的恩情,能做他的孩子已是万幸,即便是替代品又如何?”
温蓝根本不懂,即便是替代品,也足够他感激一辈子。
“公子,你心中当真这样想的吗?你把他当做亲生父亲,在他心里你不如章珩,不如章珞,甚至不如一个死胎,他把你当做棋子般利用,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到底不是亲生,所以才会如此……”
“温蓝!”
章璎喊温蓝的名字,打断他的话,眼尾上挑,露出一尾鲜红泪痣。
“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也不过是我捡回来的一个破烂罢了一一”
“所以才会叫温蓝。”
这么多年,他是瞎了眼,才把豺狼当病猫。
温蓝将他逼迫到角落,灼热的呼吸烫在耳边,一手禁锢住腰肢。
“你我都是一无所有的人,公子缘何不对我心存怜惜?”
他面露伤心,神情如诉,仿佛这段时日凶相毕露的人不是他。
若旁人见着,定会以为章璎欺负了他。
章璎心中觉得可笑,又觉得悲惨。
他们两个人就像是在互相照着镜子,看谁比谁更加尖酸刻薄。
“大名鼎鼎的福州王世子,又怎会需要我一介阉人来怜惜?”
他语气似讥似讽,温蓝扑上来野兽般一口咬住他的喉咙,他们像儿时一样纠缠厮打,温蓝占了上风,压在章璎身上一身热汗地喘息,“公子,知道你的身子被寒水泡坏的时候,你猜我在想什么?”
树叶沙沙飞舞,忽明忽暗的影子被明月照亮。
“我在想,你这辈子也碰不了女人了。”
“真好。”
温蓝亲亲他的公子刺穿皮肉的手掌心,从他漆黑的发间摘下一片花瓣。
李昭宁那个傻子一一
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对待他。
第63章 无姓之人
温蓝口口声声说喜欢,所行所为却无一不害他。
章璎落在戚淮手中,虽在水牢中受折磨,却并未伤及根本,假以时日身体恢复,内功自然回来。
后来入周家,周旖东刺穿了他的琵琶骨,彻底把他变成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废物。
当这个废物奄奄一息来到温蓝身边,温蓝不让他说话,不让他吃饭,任由他身上的伤口溃烂发脓,提不起一丝力气。
刺穿身体的半截锁链已与骨肉相连。
大夫说两年后可取。
或许两年之后取出来,渐渐养好身子,还可以重新练剑学武,只过去十数年的底子,便付诸东流了。
一切归零,从头来过。
但这两年之内取出来则九死一生。
温蓝也知道。
他在温家的时候比周家更加形销骨立,身体根基尽毁,到底是拜谁所赐?
章璎不是怨天尤人的人。
他亲自选择走了这条路,就从来不会回头,不会后悔。
无论有什么下场对他而言都无甚差别。
只盼老天垂怜,能在这两年安置好小宴,将阴阳剑法物归原主。
在温蓝手中的他,比在任何人手中都更加不像一个人。
他像一条狗。
温蓝胯下的狗。
如今温蓝对他胯下的狗仁慈地开口, “公子,今日起便跟着我逃亡罢,你身上的伤口见了红,要上药。”
章璎没有力气挣扎,由着他上药。
温蓝给他上药的手指像蛇一样灵活而冰冷,章璎索幸闭上了眼睛。
他心里藏着很多事,却没有人可以说。
闭上眼睛,便连自己也藏了起来。
温蓝会后悔带他离开的。
一定会。
温蓝亲了亲他的脸,他们仿佛还在那段两小无猜的岁月。
可章璎知道,回不去了。
就像章荣海只能看着他来缅怀死去的幼子,就像章璎只能看着一座小小的坟头纪念死去的花翁,温蓝只能看着一具行尸走肉,追忆他鲜活明媚的往昔。
“走之前,带我见见那个孩子的墓吧。” 章璎淡淡道,“我想知道,那个孩子和三夫人,都埋在什么地方。”
“好。”
正沿途顺路,可以带章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