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皆苦主,无一知心人。
一道圣旨发下去,便将他放进了地狱里。
章璎成就了他。
他毁灭了章璎。
从章璎骑着小毛驴救下他的一刻起,便走向宿命一般的毁灭之路。
活泼好动的少年因一时的善意变成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沦为皇室的玩物,后来成为人人喊打的野狗。
他本应有光辉灿烂的人生,本应做光风霁月的侠客。
他知道的太晚,又失去他太早。
直到这个时候,无法言喻的悲切之感从胸臆之中顿生,如淘沙的大浪,剥开浓云般的愁烟。真相在悲剧的尽头缄默无言,窥探的人无一不粉骨碎身。李徵此生唯一一次感受到切骨之痛。
好像有人用刀锋穿透血肉,厮磨骨头,一寸寸地碾开,热血淋漓一地,他觉得冷,水牢的寒水包裹他,倒灌入口鼻咽喉,李徵大口大口地喘息,额头的青筋就要爆裂。
冷风拂过窗,淡淡的腥气散尽了,殿内的阴翳却久久盘旋。
卫琴一脸茫然之际,听到朱衣轻声道,“卫御史先行退下吧,陛下此时震怒伤心,怕顾不了您的感受,难免误伤他人。”
卫琴回头看了一眼新君,对朱衣深深道,“陛下交给你了,切勿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朱衣点头,“卫御史放心。”
卫琴出殿外,正与匆匆赶来的小西河王擦肩而过。
小西河王面色冷肃,腰间一柄弯刀在发光。分明是天大的功臣,眉宇间却有落魄之感,神情恍惚地撞到卫琴,卫琴哎呦一声,被这生龙活虎的一撞老骨头险些散了架,那素来刻板守礼的小西河王竟全然当他无物,直接迈步入御书房去,卫琴扶着腰从地上爬了起来,指着小西河王生硬的背影吹胡子瞪眼,骂了声小兔崽子,然而发泄完毕,又心生不安,只觉沉默的金銮殿风雨欲来。
第82章
戚淮来的狼狈。
他的膝盖因为久跪酸疼,背脊依然笔直。风拂乱了他的发,盖住漆黑的眉眼,也盖住翻涌跌宕的深渊。
他在皇帝的案前又一次跪下,骨头磕到毯上,发出冰冷的碰撞声。
皇帝的声音似从幽冥中来,“小西河王,朕问你一个问题,若如实答了,便不用再跪。”
戚淮用他沙哑的声音道,“遵陛下命。”
却良久没有听到皇帝的问话。
他抬起头,正对上年轻的陛下琥珀色的瞳仁。
似是想问又不敢问,似是踌躇满志却又近乡情怯。李昭宁城府极深,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不知为哪般如此失控。
他微微躬身振作精神,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陛下请问。”
“戚寒舟,当年的章璎,可有一匹叫做小毛驴的白马?”
像从肺腑中挤出来染着红血的数个字,还带着颤抖的尾音。
戚淮虽不明就里,但还是如实作答,后知后觉地发现,关于章明礼的一切,原来他记得这样清楚。
“他叫他小毛驴。”
小西河王语气温柔,仿似陷入某种难言的回忆中。
“小毛驴是一匹暴烈的马,除了他,所有骑在它背上的都会被摔下去。”
朱衣从小西河王口中的“他”字读出不一般的情愫来。
当年这二人决裂天下皆知,人啊,总是失去后才明白珍惜。
李徵瞳孔微缩,他立在满地的奏折中央,背后是冷风和窗柩,明月即将升起来,照亮阴暗的角落,也照亮晦涩的心。
面具可以借来。
印章可以丢失。
小毛驴却绝不能假手他人。
他当年打听的时候,为何不早一点想到那匹马?似乎比起面具和印章,小毛驴的存在微不足道。
人总要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代价。
年轻的天子颓然坐在满地奏折中央,在台阶之上神情怜悯地看着小西河王,“戚寒舟,朕似乎找错了人。”
戚淮抬起脸,窗外风声呜咽,鸟雀哀嚎,宫灯骤灭了一盏,李徵的脸色惨白,唇瓣惨白,握着一张布满腥血的绢纸,星火点进他的眼睛,像点进了两簇鬼火。
“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来,“你一定不知道朕为什么寻找温蓝,不是为章珩找,是为朕自己找。当时年幼,朕在青盐寺遇到刺客,有一个少年救了朕,并为朕坏了身体,往后不能人道,也无法孕育自己的子嗣,舅舅当时为了母后的地位将此事隐瞒下来,对外宣称丢失的是卫家的孩子。朕以为那个孩子是温蓝,但其实不是,他是章璎。浮玉坊的人两次刺杀与朕,或许都被他一手化解,朕欠了他天大的人情,如今竟不知道怎么还了。”
可他怎么能是章璎?
是他一手推入地狱的章璎?
戚淮的神情从茫然不解到恍然大悟,再到满眼惊蛰也不过一瞬间的事,终于他抖着手攥住皇帝从台阶上静静垂下来的袍摆,“陛下,您是说,当年在青盐寺走失的不是卫家的公子,是您?有一个少年救了您,您以为是温蓝,但其实是章璎?”
他审问女刺客的时候,竟全然不知女刺客与当年青盐寺一事有关。倘若女刺客是浮玉坊的人,一切便能解释得通,但浮玉坊两次刺杀都被章璎化解,又是怎么一回事?章璎不是助纣为虐的恶人,陛下为何用这般疼惜的语气谈及?什么叫“往后不能人道”?无数问题从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冒出来,小西河王凭借战场敏锐的直觉,知道今日他将丢盔弃甲,体无完肤。
李徵看着戚淮,忽然笑了起来。
他在笑这世上原来也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
年轻的天子语气似讥似讽,“永安十七年,朕在青盐寺遇刺,章璎为了救朕泡坏了身子,你说,他用什么来强/暴章珞?”
第83章
皇帝说的话戚淮一个字都听不懂。
于是一纸供书砸下来。
戚淮抖着手接住,干哑着嗓子问,“这是什么?”
李徵颓然坐在玉阶上,大风吹倒窗边插着鲜花的瓷瓶,梁上悬挂一盏明亮的灯拉长影子。
“是刺客的口供。”
戚淮猛地抬头,朱衣审问出来了?
他目光望向朱衣,看到朱衣怜悯的神情,低头心有所感地卒字读去,瞳孔骤然大震。通篇下来,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不认识了。
一张血红的供书组成了一个陌生的故事,在他的脑海中落地生根。
他好像看到少年章璎意气风发地喊他的名字。
“戚寒舟,我将来要做侠客。”
“为什么做侠客?”
“做侠客救人。”
“为什么救人?”
“我不想让这世上还有与我同样命运的孤儿。”
但他没有去做侠客。
他带着一身的功夫在永安十七年救了昭宁太子,伤了自己的身体。
早在入宫之前便已不能人道,他拿什么来侮辱自己的姐姐?既然如此,便必是为人设计,设计他的人竟是周渐学,周渐学是丹阳王的旧人,一早便与浮玉坊的人勾结行刺,一手让章璎背了骂名,而这一切章荣海知道吗?章荣海才是幕后主使,他将章璎作为废棋利用送入宫中,从此戚淮少年的玩伴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阉宦。
戚淮的五指几乎将供书蜷成了一团,看到最后已是草草过目,每一个字似针尖扎入五脏六腑,他下意识地握着刀柄,按捺住想杀人见血的冲动。
皇帝的苦笑声从头顶传来,“朕如今有几分猜测,一是当时宫变的时候三张宫图乃章璎所为,二是先帝之死与章璎有关,朕了解自己的父皇,他不是会自缢的人,只是当时朕若无需背负弑父的名声,父皇如何死去并不重要。三是前段时间朕南巡遇刺,章璎与温蓝在一起,也许是他帮助朕度过了又一次杀机,朕已欠他良多,最后依然没有给他一个公道。”
戚淮混混沌沌的思绪中抓住“章璎与温蓝一起”七个字。因为与温蓝一起,所以他才会在鹰嘴山失去章璎,他痛恨许多年的人原来清清白白,始终未变,变了的是面目可怖的自己。
那时候章璎周围的人如何对待他的,戚淮已经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在泥泞的大雨中与章璎厮缠扭打,伤的人体无完肤,背叛的愤怒与野火般的嫉妒烧遍每一寸身体,那时候他只想带着章璎一道下了地狱。
他怎么能碰章珞?
还是用这样被人不耻的方式。
他就这样想得到那个女人?即便那个女人是好友的未婚妻,是他嫡亲的姐姐,身败名裂也要得到她。
那送他的火树银花又算什么,闲来无事的消遣?
戚淮心中疼惜章珞遭遇的痛苦,也憎恨章璎毫无顾忌的行事,他要名声,要体面,从那一架之后二人分道扬镳,再无瓜葛。如今事隔多年,忽然有人告诉他,凶手不是凶手,背叛不是背叛,一切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阴谋,若是搬上戏台子,只怕也要得个满堂彩。
小西河王再也无法想像章璎众叛亲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无法人道这样的事情放在男人身上不如一死了之更加痛快。
但章璎承受了亲友的谩骂指责,承受了世人的玷污诋毁,苟延残喘活到现在,当真是为了报答章家的恩情吗?
不是的。
章璎的梦想与其说做侠客,不如说救人。
他做侠客是为了救人,做阉宦是为了救人,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那生辰夜里送他不夜天的少年竟在他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走了一条血路,而他眼睁睁看着,从来没有伸手拉过一把。
堂下的小西河王重重闭上眼睛,腰间的刀身在颤抖,细目一看,颤抖的不是刀,是他早已支撑不住的腿。
章璎下了地狱。
而他放下了屠刀。
到后来鹰嘴山上,还是没有立地成佛,又一次给了章璎致命的一箭。
章璎死了吗?
没有人知道。
章璎活着吗?
没有人知道。
戚淮捂住胸口,心脏就要跳出胸腔,他的眼球布满红丝,他的手背青筋暴突,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像被腐朽的木头横梗咽喉,他扶着墙壁咳嗽出声,却咳出满手掌心的血。
第84章
掌心的血渐渐凝固。
他的心头一簇簇烟花炸开,又复归死寂。
黑色的夜涌上来,戚淮捂住眼睛,干涩的眼角落不出一滴泪,腰间的刀重重砸落在地上。纷至沓来的过往如洪水过境,他溃不成军,无处遁逃。
“戚淮,朕方才所说的三件事,便留给你去调查罢。”
皇帝坐在台阶上,吩咐了最后一句话。
一张供书横梗于鲜红的毯上,像毯上开的一簇花。
朱衣走到戚淮身边,欲扶他起来,“小西河王,时辰到了,陛下要歇了,先接旨退下吧。”
戚淮的喉咙中发出撕裂一般的悲笑,“我要退到哪里去?”
他现在终于明白,章璎在他成婚之时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
倘若周渐学才是侮辱章珞的人,那他所行所为无异于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之举,他怎么能娶周家的女儿,甚至奉周渐学为岳父?他的父母在他大婚之后重回西河,长安城里所谓的家,背后承载的原是一场怨仇,如今要他以什么样的目光去看待那二八年华的新妻?
他没有家了。
他无路可退。
戚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竟忘记了接旨,没有看朱衣一眼,捡起自己的刀,踉踉跄跄往御书房外而去,看起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朱衣看着地上斑斑点点的颜色一一
那是小西河王腹腔的血。
他正年轻,身强体健,若非伤心到极点,又怎么会连肺腑都要呕出来?
“陛下,微臣命人叫几个宫人入内打扫。”
良久没有听到陛下的回复,朱衣抬眼,看到皇帝神情茫然,似乎连小西河王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朱衣咳嗽了一声。
李徵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朱衣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臣说,是否命人进来打扫殿内?”
李徵摆手,“不用了。”
朱衣心有不忍,还是上前一步道,“陛下,错误已经造成,您与小西河王再是伤痛,也该振作起来,如今能为他做主的只有您了。”
年轻的帝王站了起来,面朝窗前的冷风,指着窗外道,“朱衣,你看外面有什么?”
朱衣顺着帝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宫灯明亮,山峦叠嶂,“臣见宫墙,也见群山。”
李徵摇了摇头,“是万家灯火。”
朱衣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老师用命换来了今日,章璎用名声换来了今日,朕现在很乱,不知道如何做才能两全。”
全了盛世,也全了章璎。
他欠他太多了。
章璎屡次救他,而他最后一道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温蓝的圣旨却成了章璎的催命符,今日殿前他维护凶手,维护权贵,却独独没有维护用命救了他的少年。他对章璎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现今还在为是否替他昭雪而感到犹豫,若这世上有阿鼻地狱,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死后必然不会飞升成仙。
“陛下,今日的判决已下,微臣以为眼下浮玉坊还不知朝廷问出真相,您今日殿前维护温蓝,无人起疑,倒不如趁浮玉坊松懈的机会将之一网打尽,也好从浮玉坊手中寻回二皇子。”
李徵赤着脚踩在血红的毯上站起来,手指敲击桌案,“是个办法,戚淮去调查当年先帝之死,朕来负责浮玉坊,你去寻找章璎的下落,朕只要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