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没有对陛下的话提出质疑,他只是问道,“陛下准备如何将浮玉坊一网打尽?”
“放出去刺客招供未果,自尽而亡的消息,温蓝若是醒来,必然以为他还安全,朕派人盯紧温府,温府必有下一步行动,朕可亲自做饵,若能将浮玉坊的人在长安城内诱捕,便无需再折损扬州兵力。温蓝擅长演戏,咱们便也陪着他演一出戏。”
朱衣领命退下。
御书房众人散去,便只剩下年轻的天子与一盏东倒西歪的灯。
昏暗的灯下天子神情恍惚,已远不是方才运筹帷幄之态。
一闭上眼睛,便是银色的蝴蝶面具。
振翅欲飞的蝴蝶在永安十七年的时候飞到了他的身边,也飞到了他的心里。
可他没有握住翅膀,也没有握住光。
他剃过发,杀过人,也做过梦。
梦里骑着白马的少年带着他从万花丛中飞驰而过,他的衣裳沾染花香。
红色的糖葫芦递过来,他接在手心,变成了两颗漆黑透亮的眼珠。
李徵猛然睁眼,神情扭曲痛苦,心中悲哀四溢。
原是他眼盲心瞎。
第85章
戚淮接了口谕。
虽还没有证据,但他知道是章璎所为。
除了他,没有人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街头的酒家正准备打烊,有人步履蹒跚前来,老翁以为是流浪的醉汉,细目一瞧,不是常来打酒的小西河王又是谁?只是此刻的小西河王与平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影子落魄,人也落魄,像刚从血水中沐浴,魂都要淌出来。
“王爷这是怎么了?”
戚淮抬头看了眼老翁,放下两锭碎银。
“好嘞,上好的高粱酒。”
戚淮开了一坛酒,但他觉得不够,便又开了许多坛。
烈酒烧进喉咙,野火一样烫入心扉,他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便能看到章璎血淋淋的脸,名震天下的小西河王此刻在不知名的酒馆中像困兽一般呜咽出声,老翁在一旁叹息着点起火炉。
深夜来酒馆买醉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故事。
那些故事不为人知,却悲苦之极。
战场上的男人总是流血,却很少流泪,倘若有一天他们流泪了,那一定比流血还要痛苦。
低矮的屋檐灯光不灭,酒气不散,月亮透过云层露出惨白的脸,它窥视人间的苦难,并伸出冰冷的手抚摸。
一个摇扇的老翁,一只慵懒的野猫,还有一个酩酊大醉的人。
他像是已经在酒中死去,却又在酒中挣扎地活着,在浑浑噩噩的宿梦中,有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戚寒舟!”
小西河王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道红衣的影子向他走过来,像鲜艳的一团火,他死死攥住来人的衣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爱若性命的宝刀当啷一声坠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章明礼,我错了,我不该不信你。”
他喃喃自语,痛彻心扉。
他与他多年相交,却被嫉妒蒙蔽心智,怎么会认为一起长大的那个孩子会变成如今面目可憎的模样?
仔细想来,许多事情有迹可循。
但他没有去循,坚持自以为是的憎恨,坚守自以为是的道德,却不知道自己才是这世上最卑劣的人。
“我不是章明礼。章明礼是谁?”
他的鼻尖嗅到一阵陌生的兰花香气,戚淮浑浑噩噩抬起头,见一少女迎风而立,似六月梢头鲜嫩的花朵,却已梳着妇人的发鬓。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周渐学的女儿。
戚冬满头大汗从后跑来,“王爷,小王妃见你入宫许久未归,问了宫门的人,说您状态不对,从东巷走了,东巷往北正有您常来的酒肆,便寻到此处。”
戚淮猛地松开了手。
纱一样纤薄的袖摆从指缝间滑下来,少女神情担忧,“不是入宫去受封赏,怎么如此狼狈?”
戚淮此刻有些醒了酒,他仔细端详自己的妻子。
她是一个好姑娘,什么都不懂便嫁给了他,尽管他从来不肯碰她,却也没什么怨恨,这个可怜的姑娘不能自己做主,嫁了自己未曾谋面的人,在陌生的府邸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因为担忧从不给自己好脸色的夫君而深夜出行。
身量尚且没有长成,面容也还稚嫩,上一辈的恩怨没有道理算到她头上。
“掌柜的,拿纸笔来。”
老翁捻了捻须,起身不到片刻送来纸笔。
戚淮想写一封和离书,但他提起来笔,却不知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神情茫然,“将军,我是您明媒正娶的妻,我的名字叫周芸。”
他甚至不知自己成婚数月的妻子姓甚名谁。
“解怨释结,一别两宽。”最后一笔落下,墨迹尚未干涸,新妇眼角的泪痕也没有干涸。
“您要与我和离?我能问问原因吗?”
“你是个好姑娘,父亲的事与你无关,我放你一条生路,以后莫再回周家,戚冬会给你备下足够挥霍一生的银钱,南下有一处宅子,便去那里安家落户,隐姓埋名,寻个好人家嫁了吧,往后有什么难处,尽可告知西河王府。”
新妇的名字叫周芸。
是个好名字,却没什么好命,但西河王府愿意庇佑她,往后的人生也不会太过糟糕。
戚淮伸手揉了揉少女的头。
太小了,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懂什么情情爱爱,浮萍一般,由着人放到这里,放到那里,像一件漂亮的装饰。
“你将来会遇到挚爱,必然与在西河王府的日子不同,他会等你长大,视你如珠如宝,又何必在西河王府苦守青灯?贞节牌坊只是一个牌坊罢了,人却是活生生的人。”
周芸眨了眨眼睛,“我敬您是英雄,虽未曾谋面,却并不讨厌,认真想与您过日子,这不是喜欢,什么是喜欢?”
戚淮笑了笑,“你方才问章明礼是谁,那是我曾经动过心的人。”
“你见他的时候心生欢喜,不见的时候心生想念,一辈子很长,会遇到很多人,却只有那一个人到你死的时候,也会在骨头上刻上名字。”
周芸很快接受了自己的丈夫心有所属的事实。
“我希望您早日寻得所爱。”
世人谁不爱英雄?
凡夫俗子却配不上他。
周芸这样想。
她不怕被休弃,只怕承受世人的眼光,如果能隐姓埋名,也是一个好选择,父亲与西河王府的纠葛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小西河王不会害自己。她不问不听,也便最安全。王府战战兢兢的日子就要结束,而她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
一扇门关上了,另一扇门打开了。
周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肆。
她的手中握着和离书,像痛苦,又像释然,辗转难明的情愫终于归于平静,散落成泥。
戚冬没有想到主子入宫一晚,回来竟要和离,似与周大善人有关系。
但周大善人死去多年,有什么本事还能掀出浪来?
戚淮咳嗽着,便又咳出了血。
戚冬大惊,戚淮却旁若无人,继续一口一口地就着血沫将酒水吞咽下去。
人啊,不想醉的时候一杯便倒,想醉的时候千杯不倒。
“主子!到底怎么了?”
戚淮五脏六腑挤压在一起,良久哑着嗓子说,“我做错了许多事,想要弥补,却找不到人了。”
“那就把人找回来。”
“我不敢找。”
他怕找到一具尸体。
鹰嘴山上四处寻找尸体的一幕已成为他此生的影子,他没有勇气再经历一遍。
“主子,你是将军,不是懦夫。咱们西河王府,还没有不敢两个字。”
戚淮从喉咙中发出一阵惨烈至极的笑声。
他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怕,但他怕了。
第86章
小毛驴死了。
章璎下落不明。
两支羽箭将一段关系折损的破旧不堪。
戚淮去见了朱衣一面,他知道朱衣身负圣命,要将章璎带回来,小西河王跪了下来,二话不说地一个头磕下去,袖袍下藏的手在颤栗发抖,
“请大人若是找到他,务必将人带回来。”
朱衣拢袖叹息,“您这又是何必?男儿膝下有黄金。”
戚淮膝下如今没有了黄金,只剩下风霜。
“王爷自己为何不去?”
“我怕了。”
朱衣想,这应当是小西河王此生第一次说到一个怕字。
他杀了无数人,救了无数人,死后不怕入地狱,活着的时候却坦言自己怕了。
朱衣扶起他,“我尽力而为。”
朱衣走后不久,朝廷钦犯遁逃的文书贴满大江南北。
皇帝没有最后做出决定之前,他依然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阉宦。
小西河王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去了皇陵,第二件事是去了废宫,第三件事是去了潼关,以前不知道章璎所作所为,如今有了突破口,案件进展飞快,先帝的遗体刚下葬不到一年,又用上好的药材浸泡,依旧保持着生前的模样,当年没有详细调查先帝的死因是没有必要,人们急欲掀过这笔糊涂账,恭迎新君登基,如今为了章璎,到底还是开了棺。
先帝面色乌青端正躺在中央,仵作验尸后摇头。
“先帝死于砒霜,但这砒霜与五石散一道杂陈于肺腑胃道中,应是一同服下,若当真是自尽,想来不需要如此费尽心思。”
戚淮面上没有表情,转而嘱咐道,“此事切莫外传。”
仵作宫中多年,也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跪下谢过小西河王不杀之恩,领了金银财宝销声匿迹。
新帝登基,宫中旧人悉数散尽,当年伺候过先帝的只留下一个道士守在废宫中清苦渡日,道士叫雅释,戚淮来的时候,他扔下手里的扫把。
“你是哑巴,会写字吗?听说你当年替先帝调制过五石散,因惹先帝不悦被毒哑了嗓子。”
雅释神情戒备。
戚淮叹息,看着满地的叶子道,“我来替他沉冤昭雪。”
雅释竟笑出了眼泪,戚淮惊讶看过去,雅释竟开口说话了。
“我本一游方道士,因炼制五石散闻名而入宫中,当年跟着章总管,他恶名远播,我战战兢兢,先帝好用五石散,五石散由我调制,由章总管负责送入御案,有一天我撞见他将五石散中的赤石换成砒石,也撞见他去先帝寝宫的密室偷了宫图,但他始终没有杀我灭口,我便知道他兴许有难言之隐,我炼制的五石散因章总管换了药材而变了味道,暴君要拔了我的舌头,章总管阴奉阳违将我安置在这一处废宫中装聋作哑,说如此可以保住性命,等新帝登基,就可以趁乱出宫过自己的日子,我知道他在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但我巴不得暴君去死,没有必要将这些事情外传。”
“新帝登基,你为何不走?”
雅释笑了一声,“我怕走后,他一辈子都要背负污名。至少我活着在这里,若有人像你一样问过来,还能证明他的清白。”
雅释没有再理会戚淮,转过身去便又成一个扫地的道士,袍摆处的八卦图阴阳交汇处破了一角。他不再年轻,却尚有风骨。
戚淮弯腰鞠一躬。
前途未卜,戚淮却知自己凶多吉少。
章璎是凶。
大凶。
否则怎会让他心口时时刻刻血水直流。
小西河王翻身上了马背,夕阳萧瑟,红云千里,他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人生,满目凄凄荒草,山隘下潼关处正风云涌动。
潼关太守刘湖礼,为救驾而殒命,记一等功。
刘湖礼死后他的家人得到了朝廷的善待,小西河王去的时候,见到了太守的妻子和女儿,他们都是可怜人,红着眼眶将风尘仆仆的戚淮带入刘湖礼生前的书房,那里没有人动过,依然保持太守生前的模样。太守书房有一暗格,暗格中有许多按照落款日期排列的书信,戚淮找到了新君南巡前后的一叠,其中有一封非章璎所写,却称受章璎之命,务必在刺客行动时提前准备,护陛下周全。
抽丝剥去茧,真相已从泥潭中显露,按照时间推算,当时的章璎还在温蓝手中,传递消息之人只能是温家的下人,而温家的下人后来听说有一个不知踪迹,那必然是曾经章璎扶持的暗线,阴差阳错进入温家,反而被章璎重新利用,将浮玉坊第二次行刺的消息传出去。这潼关太守,想必也是与章璎同样高风亮节之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看与他深交之人,一个为报答恩情而在废宫中孤苦渡日,一个为了章璎的嘱托枉送性命,如何还能说他是十恶不赦之人?
戚淮这一辈子从未像恨自己一般恨过什么人。
如今回想过去发生的一切,如同黑白画面,只有一个骑着白马的少年鲜亮发光。可是后来,少年被他一箭射下了马,一次不够,于是又射了一次。
他本已经伤痕累累。
为救陛下落下终身残疾,甚至不能留下自己的子嗣,而他们在不知情的时候做了什么?
他正是因为这样的身体,才会入宫,才会沦为阉宦。
所有人都说章璎变了,但章璎没有变,变的是这丑陋不堪的世道,和丑陋不堪的小西河王。
戚淮离开潼关的时候,给那母女二人留下许多银钱。
银钱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也是这世上最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