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相互寒暄,也有人问起那近些日子声名鹊起的温侍卫。
“听说温侍卫南下探母,中途被马匪所劫,周状元与章侯爷结伴而行,路见不平回报宫中,这才有了小西河王鹰嘴山之行,人如今倒是救了回来,只可惜还没有醒来,听说是突发心疾。”
“好好的怎么会犯了心疾?”
“或许是在马匪手里遭了罪。”
“小西河王也没有留情,听说一整山的马匪几乎全剿,五六个活口今年秋后就要问斩,这鹰嘴山要太平几十年了。”
“小西河王好手段。”
周旖东听在耳中,闷头饮一口酒。
章珩看了对面的王梓一眼,王梓浑然不知,今日他是板上鱼肉,任由小西河王搓圆搓扁。
“若不是我在妹妹大婚时候喝醉了酒,怎么会把章璎穿了琵琶骨送给王家,若不是章璎到了王家,温侍卫又怎么会把章璎劫走?”
当日他自己心神大恸,没有注意到周旖东口中的话,还是后来小西河王说“你刺穿了他的琵琶骨,你买了他的命”时候忽然明白过来其中还有王家的事。
如今这样的局面已很难说清楚孰是孰非。
从发现温蓝带走章璎的时候,他便猜测到温蓝的目的不简单,但他怎么会去害温蓝。
反而是小西河王不知是否对温蓝有所怀疑。
今日无论如何,他至少要将温蓝保下来。
宴上暗流涌动,戚淮握了握腰上的刀。
他曾发誓自己的刀不再用来杀人,还是在鹰嘴山破了例。
他想过将章璎从土匪手中逃出的消息瞒下来,但章璎生死未卜,暗中找人艰难。只有借用朝廷和王师的势力大张旗鼓地搜捕,兴许还能有蛛丝马迹。
没法瞒着朝廷,是否瞒着周章二人便不再重要。
“今日乃小西河王的庆功宴,诸卿随意,全当家席了。”
年轻的天子端坐垂帘之后,明黄的袍摆垂落一角,绣着盘旋的祥云与龙。
众目睽睽,小西河王跪谢恩典后却没有起来。
“臣还有一事禀告,天理昭昭,戚淮愿用剿匪之功换取作恶之人得到报应。”
天子手中的杯盏放下,面无表情地转动了几圈,“爱卿请说。”
戚淮跪了下来,“臣此行剿匪,意外得知被陛下发落在周家的罪人章璎被新科状元郎刺穿琵琶骨后转赠王将军,王将军贪其美色,对其行折辱之能事,而温侍卫不知何故劫走了人,带钦犯私自南下,疑点重重,行迹成谜,中途二人为马匪所劫,章周二人隐瞒真相,朝廷只知鹰嘴山有温蓝而不知有章璎,甚至官银私用,千金买命,以至于剿匪之后钦犯遁逃,身中数箭不知下落,此四人所行所为无一不欺君罔上,人神共愤,详细案情已书折上,望陛下细目!”
宫女子接过小西河王高高举起的折子,呈上御前。
此言引发轩然大波。
众官员因此事的荒唐程度而议论纷纷。
权贵子弟中风月一事闹上金銮殿的不少,像今日这般将四位陛下/身边的左膀右臂尽数卷入的却几乎没有,即便传诸百年也是一方笑谈。
而桃色事件的中央,竟是那臭名昭著的阉人。
但想到那人祸国殃民的美貌,似乎也无需过于惊讶。
王梓位在其中狠狠向周旖东看去,周旖东并没有向他通气。
王寅面色阴沉,风言风语入耳中,只觉家丑外扬,丢人现眼。
李徵详细过目戚淮所奏,猛地将案前杯盏掀翻,“朕便说这些时日告假之人如此多。”
周旖东即刻跪下,“丢失钦犯是周家的责任,但臣实在没有想到温侍卫会这样做!那章璎与温侍卫按理说毫无关系,却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将过错推到了温蓝身上。
而王梓深知此时若再顾着面子王家也保不住自己,“臣确实贪图美色,但却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被温侍卫伤了命根子!陛下替臣做主啊!”
戚淮听到王梓说什么都没有做时候眉头一挑。
众人瞠目结舌,没想到还有这一出,王家的独子没了命根子,哪家勋贵肯再与他结亲?说到底美色误人,王家沦为笑柄。
章珩也跪下来,“挪用官银实是为了保住温侍卫的性命,那章璎犯下过错人神共愤,臣千金买命一时糊涂,请陛下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恕罪。”
温蓝,温蓝,还是温蓝。
李徵头痛欲裂,压着嗓子问身边伺候的人,“温侍卫呢?”
宫女子小心翼翼答,“温侍卫至今未醒。”
李徵抬眼看着满殿糊涂账,拍案而起,“你们都有理由,难道过错在朕这里?”
殿下众官垂头不敢吱声。
第78章
当年的昭宁太子如今万人之上,座下无一不畏惧君威,惶惶不敢言。
李徵手指于案前敲了敲,“章璎虽是待罪之身,却自有公理审判,周旖东无视圣旨,私赠囚犯,已属行贿之列,官降两职,罚五年俸,王梓草菅人命,作奸犯科,但未形成犯罪之实,暂革大将军职,章珩与匪交易,买人性命,念其父功勋,留其性命,夺其爵位,以观后效。”
戚淮咳嗽了一声,“陛下,还有温侍卫。”
李徵看了戚淮一眼,慢慢道,“待人醒来再做调查,不知小西河王可还满意?”
他这话已有警告之意。
戚淮全作没有看见,端正跪着,一字一句道,“苦主还未找到,陛下便轻信王将军所言,是否太过轻率?”
“戚淮!你当真要如此咄咄逼人?”
丞相王寅拍案上前,被明柯与卫琴拉住。
李徵皱眉,“他不过一介阉人,算什么苦主,朕今日肯为他发落权贵,也是为彰显我大国气度,小西河王,若得寸进尺可不好。”
戚淮咬牙,“陛下,臣要这四人得到应有的惩治,高祖皇帝曾言,公道不为权贵设,贩夫走卒罪犯同庇之。”
戚淮为了一个阉人,实在太过较真,竟拿高祖的话来堵住众人的口。
满朝文武心中啧啧叹息。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便了结不好吗?
有一年轻臣子曾是西河王府座下门生,恭敬对戚淮道,“章璎作恶多端,天下人恨不能食其骨,饮其血,满堂上下哪里会为他做主,小西河王,陛下已很是仁义,您莫忘记,若不是章璎,陛下怎会被贬入青盐寺?见好就收吧,省得将自己的名声牵扯进来,旁人说你为了过去的情分才为那阉人如此,岂不是连累戚家一门忠烈?当真要报复,暗地里有的是机会。”
戚淮闭目,全当耳旁风过,长跪宴中不起。
他已对陛下尽到提醒之责,陛下如今震怒,待怒气退了,静下心来定能明白此事疑点重重,也便能理解他的苦心。
温蓝一一
早已不是他当年在章家时候遇到的少年了。
这是一场丑闻,将新君身边的亲信都卷了进来。
在坐的官员纵然见惯贻笑大方的谬闻,也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样的地步,方才欢声笑语的大殿如今针落可闻,舞女赤着胳臂瑟瑟发抖,鲜红罗带在风中卷出血一样的温度。
正气氛胶着之际,忽有殿外侍卫匆匆入内,左右四顾,上阶入帷帐,附耳对天子道,“陛下,诏狱来人,有急事在御书房求见!”
李徵猛地站了起来,女刺客招了?
侍卫走后,众臣听到皇帝的声音,“诸卿尽情享乐,朕有要事,先行一步,方才一案便照朕的吩咐处置,小西河王御前失仪,功过相抵,不赏不罚,若还替那阉人不公,便移步殿外跪着罢。”
一个人无权无势的时候,他受过的苦,遭过的罪永远没有办法讨回公道。
卷入四府的大案被陛下轻飘飘的几句话解决,革职罚俸不过是官员常用的伎俩,风头过了,换个地方任职提拔,谁敢不认下来。比起与皇室纠缠紧密的四府,章璎一人如此微不足道,众臣眼睁睁看着一场不公的宣判,没有人为他说一句话。
他是恶人。
侥幸保住性命已经是天家仁慈,谁会去保护一个罪犯的权利。
小西河王生性正直,竟把罪人与百姓相提并论。
人和狗怎么能放到一起?
宫女子拍了拍玉手,彩袖重新飘起,乐声不绝于耳,满宴和乐,推杯换盏,只少了陛下,也少了小西河王。
人们饮酒的时候偶尔会向殿外看去,只见小西河王依然端正跪着,背脊似一柄锋利的刀,风声呼啸,拂乱了他的头发,也拂乱了他的朱袍。
今日本是他的庆功宴。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发红,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脏为什么发疼。
他在殿外跪了很久很久。
天上有很多星星。
星星围着月亮,月亮拉长了他的影子。
邈远的唱腔从殿内传来,悠悠荡荡似鬼如魅,血红的灯笼悬挂高梁上,漆黑的影子蛰伏花阴处。
忽然之间,“砰!砰!砰!”的声音从梁后传来。
一簇簇烟花将夜色照如白昼,在他心头炸开。
像炸开的一团血。
当年替他点亮不夜天的少年如今杳杳无信,生死不明。
若这功绩用章璎换,他要来何用?
今夜有风无雨,美酒尽了,大宴散了,宫灯一盏一盏熄灭,最后一名宫女子落锁的时候,见那一道黑影依然笔直跪立,仿若一尊亘古长存的雕像,被明月照亮脸,被烟花落满肩,看起来落魄又伤心。宫女子忍不住猜测,是谁让他如此狼狈?
第79章
诏狱来的人正是朱衣。
朱衣在此等候许久,他手中刺客的口供还残留淡淡腥气。
陛下似乎累极,皱眉入内,摆手道,“无须多礼,有什么进展汇报于朕。”
朱衣看了新君一眼,“陛下,刺客口中的真相如果没有人知道会更好。”
李徵嗤笑,“世上只有真相才能抚慰人心。”
朱衣低低叹息。
女刺客好硬的骨头。
本在小西河王手中就要得到供词,川浦出事,小西河王连夜辞行,嘱咐刺客一但开口便将密信寄于他,但诏狱众人的手段比不得小西河王,一直拖到现在,大军班师才审出结果,来不及告知戚淮,直往陛下处来。
女刺客在小西河王手中已只剩下一张皮和一副骨架,到后来数之不尽的酷刑过一遍,用刑的时候太医守在身边,保证人还活着,能开口说话。
美貌的女人看去像一摊烂肉。
小西河王的宫宴开始时,女刺客终于浑浑噩噩地招了,招完之后失声痛哭,精神崩溃,像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
朱衣心中似狂风过境,看着不人不鬼的刺客,到底心生不忍,嘱咐道,“若她死了,好生寻个地方葬了。”
女人从喉咙中发出咕咕的声音,仿似一具行尸走肉。
她还年轻,也尽力了,但熬不住刑罚,背叛了自己的主子,即便朝廷放了她,背后的势力也不会放过她。
朱衣拿着口供的手在发抖。
没有人想到真相如此荒唐。
女刺客是浮玉坊的人,她的名字叫陆霖,当初她的师兄一把化尸粉洒到自己身上,朝廷的人无尸可验,而陆霖一被关押便用炭盆烧了自己后背的刺青,也便无人怀疑到浮玉坊的头上。
浮玉坊的主要据地在杨州。
当年的刺客和今日的刺客都是浮玉坊的人。
他们过去行刺太子,是为扶持李勉,如今行刺新君,是为扶持李宴。
李勉未死。
李宴未死。
当年行刺昭宁太子之所以失败,全因为一个人。
是那带着面具的少年。
朱衣记得自己问,“带面具的少年可是温蓝?”
女刺客忽然大笑起来。
她笑世人眼拙,也笑自己可怜,疯疯癫癫淬了一口血沫在地上,“少主怎么可能救那个杂种?”
在浮玉坊的人心目中,只有福州王的子嗣才有资格登大位。
朱衣这才知道,救下昭宁的人是章璎。
浮玉坊的人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们的少主李勉与首领陆奉发生争执。
李勉为什么要为了章璎与陆奉发生争执?
因为李勉就是温蓝!
李勉本意想让陆奉杀了太子,放了章璎。
陆奉指使手下人阴奉阳违,将两人下了水牢,意图将这二人一并杀死,李勉知情的时候已经晚一步,当时执行此事的人就是陆霖。
没有人想到在那样的环境中两个人竟都能活下来。
而买凶之人竟是那一向声名正盛的周渐学。
周渐学是丹阳王暗中的心腹。
丹阳王谋反伏诛后朝廷以为党羽皆除,却没有想到还有周渐学这条漏网之鱼。
他积善事,行善德,在李景铁腕手段中毫发无伤,也算是一个人物。周渐学为替旧主复仇,与浮玉坊联手,却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章璎坏了他的全盘计划,浮玉坊将责任全部推到章璎身上,周渐学便设下诡计,他要杀了章璎,也要娶章璎的姐姐。浮玉坊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但连他们都没有想到,最后被章家父子反将一军,还是后来章璎忽然入宫,李勉顶着温蓝的身份被章璎遣回扬州,浮玉坊的人才猜测到一些蛛丝马迹,到后期太子受章璎的设计被贬入青盐寺,更加印证了他们的想法。
章璎入宫是章家父子的一盘棋。
目的是扶持新君即位,网住浮玉坊。
浮玉坊的人从此沉寂下来,章璎将太子放到了青盐寺,李勉又护着章璎,这两个人没有办法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