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璎闭了闭眼,已经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事。
只怕从今以后,江湖再无浮玉坊的传说了。
第93章
城门血火滔天。
疯狂的杀戮持续到骤雨停歇,血水浸泡着死人发出难闻的酸臭味,死亡的声音经久不歇,等到百姓们从家中战战兢兢得到出街的赦令时已经到了夜半,打更人从青石板的街道敲锣路过,除了能在空气中嗅到淡淡的腥味,不见尸体,不见碎肉,只有数百盏的明灯升起来,伴着月亮照亮幽凉的护城河。
那条护城河历经百代,堆叠的孤魂野鬼不计其数,卷刃的刀剑随波逐流,偶尔会被渔民网住,便又能买足一天的口粮。
有人说浮玉坊从江湖中消失与那一日大封城门脱不了干系,也有人反驳。
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通过住在附近的人们口口相传,写出来一千个不同的故事,演变为市井中的话本,而真相便掩盖在看似荒诞的故事背后,在野史中成为传奇。
颇得帝王喜爱的温府此刻风平浪静。
温蓝闭上眼睛。
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陆奉这次回到长安,带的都是浮玉坊的精英。
他不止为了回来帮助温蓝寻找章璎,还有别的目的,他想要将带来的人留在温蓝府邸,伺机暗杀皇帝,正是因为存着这样的心思,反而中了朝廷的计谋,长安变成了浮玉坊的埋骨冢,陆奉仗着一身武艺冲出重围逃脱,然而其他人无一生还,躯干尽死,扬州留下来的乌合之众难成大气,正可谓树倒猢狲散。
温蓝是个聪明人。
却总是在关于章璎的身上栽跟头。
他睡了很久,每日都靠着侍女喂饮流食活着,醒来的时候便开始殚精竭虑,到底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暴露的身份,或许在自己昏迷的时候,还发生了别的事。
比如李徵发现了章璎入宫的真实目的,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他的身份也一起瞒不住了。
又或许一一
温蓝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的好师姐早就招供了一切。
或许这才是导致浮玉坊覆灭的根本原因。
李徵的下一步动作必然是通缉出逃的陆奉与浮玉坊的残余势力,若没有旁人帮助,单靠着这一群人没有办法逃开朝廷的追杀。
李徵对于李宴的下落并不上心,他更在意的是阴阳剑法。
如今自己已经插翅难逃。
李徵正逢与北辽和盟到期的节骨眼之上,他需要阴阳剑法来制衡北辽,必然不会要了自己的性命,至于什么时候说出来,温蓝冷笑一声。
他这个人啊,向来喜欢鱼死网破。
若他活不成,拉着中原陪葬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捉拿逆贼的守卫推门入内的时候,便看到那曾经光鲜亮丽的温侍卫笑着站起来,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像拖了一地的光。
“各位好啊。”
他像在朝堂上一般问了声安,并伸出了手,看着枷锁套在自己身上,对管事的大人说,“想要剑谱,拿章璎来换。”
他坚信章璎不会死,就像他坚信自己会一直活着一样。
管事的大人是他曾经的同僚,第一次见到向来和善的温侍卫露出本来面目,瞳孔微震,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没了春风般的和煦,只剩下偏执的冷漠。
他撕下了面具,吐出了信子,对着朝廷伸出獠牙,却只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他要章璎。
那个人尽皆知的前朝阉宦。
而朱衣与戚淮还在四处找寻章璎的下落。
他们踏破铁鞋,章璎却好像人间蒸发。
李徵没有等到章璎的消息,却等来温蓝提出的要求,他将一本一本奏折扔进了碳火盆中却又不觉得解气,最后赤着脚踢翻了炭盆,一侧的宫人惊呼一声,“陛下!”
皇帝的脚被倾翻的碳盆灼伤,却好像不觉得疼痛,打了叫着宣太医的宫人板子,披头散发地往寝宫中去了,脚心翻搅的烂肉一路都在淌血,却没有人再敢抬头。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这孤冷的高位注定如影随形,吞噬他的一切。
李徵知道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拜章璎所赐。
章璎给了他性命,给了他皇位,后来又一次救了他。
而他对章璎做了什么?
他不敢去想,如果易地而处,自己是否能做到章璎那一步。
一路走到现在,章璎完成了扶持自己登基的使命,浮玉坊的事如今也在他手里有了了结,只要抓到浮玉坊的残余势力,找回李宴,从温蓝口中问出阴阳剑谱,朝廷便有了制衡北辽的实力,只要能利用阴阳剑法与北辽再续十年和盟,再给他十年的时间,中原一定能与北辽匹敌,到那时候,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向着老师与章璎希望的方向发展。
他了解章太傅,从朱衣口中看到刺客的供词时候已经信了大半。
但他不敢信。
到最后不得不信。
如今章璎功成却不能身退,到底是天意,又或者只是他这个玩弄天意的皇帝不肯放手?
李徵一个人宿在寝宫。
他不需要男人,也不需要女人。
他又一次在昏昏沉沉的梦中看到了章璎,醒来的时候脚上的伤口已经与明黄的锦被粘连在了一起。
他木然撕开,并不觉得疼痛,如同往常任何一个时刻被众星拱月地穿上自己的龙袍,上朝下朝,处理政务,无非是一些南涝北旱的琐事,浮玉坊被诛一事牵连太广,至少在找到章璎之前不能外传。
也不知道与章璎过去如此亲近的章家人知道真相时候会作何感想?
李徵讽刺地笑了。
他这样难受,倒是乐于见得别人比他更难受了。
第94章
温蓝被软禁,浮玉坊被连根拔起,朝廷的人很快掀翻了扬州,却没有找到陆奉及其残部,李宴也跟着音讯全无。
而世人不知,陆奉却是带着浮玉坊的残部往北辽去。陆奉等人难成大气候,只要阴阳剑谱还在中原,温蓝还在宫中,中原便有胜算。
章璎本不知情,直到有一日无意中听到萧让与其余辽人的密谈,这才明了形势。
那是辽使入长安的第三十天。
朱衣与戚淮掀翻了天要找的人,在长安城内的辽使驿馆蛰伏一月余,看了一场又一场的戏。
他出门总是戴着帷帽,但他很少出门。
偶尔与驿馆的人点头之交,隔着重重纱幕无人看出来五官,萧让称他是在中原请来的译官,也没什么人怀疑。
他跟着这群辽人日久,人又生的聪明,渐渐一些契丹语境中的复杂词汇也能听个明白,契丹语进步神速,本是萧让随口胡诌,到最后竟真让他做了译官。
他是来给萧让换药的。
萧让身上护着他生出来的伤口好了许多,今日便是最后一次了。
萧让以前总是缠着他让他负责,章璎知道这伤口的来由,更不可能推拒。
章荣海以前活着的时候说,明礼这个孩子,别人对他好一分,他总要还回去十分。
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在看不到的地方满目伤痍,千疮百孔了。
他穿着并不适合自己的辽人装扮,头上雪白的帷帽分外瞩目,背着从辽人的大夫处拿来的药箱,正欲推门而入,便听到萧让似在与人密谈的声音。
“浮玉坊已毁,中原已无陆奉容身之地,传信萧烈,若陆奉来我北辽地界,即刻大开城门迎接。”
另外一道声音响起。
章璎近些日子与他们熟悉起来,知道这是萧让身边的大将骨左,还有一名大将名叫骨右,骨左聒噪,骨右沉静,二人皆心狠手辣,如今虽在中原无名无姓,但假以时日,声名绝不在戚淮之下。
骨左恭敬地说出自己的疑虑,“那陆奉和他的残部对咱们根本没什么用处,重要的是宫里的温蓝,阴阳剑谱不能落到中原人手中。咱们的耳目打探消息还行,当真要从宫中救人出来,倒是难事一桩。”
萧让摇头,“你错了,陆奉和他的残部是没什么用处,但他手里那痴傻的汉国二皇子可有些用处,中原的皇帝想让他死,我偏要让他活,还要活在我北辽,成为一枚汉国皇帝眼里的刺。我要收留陆奉,也要得到剑谱,两国和盟到期,是战争还是续约此行已有分晓,你看那汉国皇帝连送显贵做我辽将的男妻都能做的出来,可见李徵接手的国家也不过一具空壳,当务之急是把那温蓝救出来,一道带回去,如果救不出来,杀了也可,阴阳剑谱不能归我大辽,也不能归了汉人。”
“您说的是。”
骨右高大的影子投掷在窗柩上,章璎盯着他的影子,心中冰凉如水。
辽人有辽人的打算。
浮玉坊一开始便没有想过投靠北辽,再如何内斗,也不至于投敌。
只是这一场杀戮下来死的人太多。
陆奉以前还想着扶持温蓝甚至李宴登基,替福州王平反,如今李徵将他们逼迫到了角落,唯有逃到北辽才能保命,陆奉死了夺回皇位的心,却起了玉石俱焚的心。
而辽人正是算到了他玉石俱焚的心,所以大开城门迎接他。
萧让想救出来温蓝。
救不出来,就杀了他。
李徵呢?
李徵在想什么?
李徵杀不了温蓝,因他必须要得到剑谱。
阴阳剑谱是浮玉坊的丧命冢,却是温蓝的一条求生路。辽人在汉宫中根基微薄,未必能够成事,他早已与温蓝分道扬镳,是生是死也无需他来操心。
章璎闭了闭眼睛,他该好好作自己的打算了。
义父认为辽帝不会与李景续订和盟,但辽帝也不会与接手一本烂账的新君签订和盟,除非有阴阳剑谱的威慑。
辽人殿前求赐男妻已然试探出了中原底线。
草原民风彪悍,中原礼仪之邦,男子断袖深以为耻,更遑论沦为人妻。新君连这样的屈辱都忍下来,北辽遂将中原看成了砧板的羔羊。如今大局已定,若萧让此行失败,温蓝还活着,皇帝必然会想办法从他口中得到剑谱,如此中原才有与北辽抗衡的资本。
发生的一切虽与他当初的计划不同,到底殊途同归。
浮玉坊还是没了。
温蓝落在朝廷手里,便意味着阴阳剑谱落在朝廷手里了。
当初父亲交代他入宫的最后一件事终于完成。
他一个人在漆黑的风雨中走完九十九步,这最后一步,却是当初他抗在肩膀上的那个叫做昭宁的孩子迈出去了。
身上被穿透的琵琶骨还在隐约作疼,但他却想放声大笑。
若义父在天有灵,也该瞑目。
沉重的过去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刻,心头忽地轻飘飘一片,如团了一朵又一朵的云。
那时候他想带着小宴和温蓝去北辽,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去,但也无妨,温蓝不见了,小宴还在北辽等着他,只是小宴被萧让攥在手心,是个麻烦事。也不知当初教会他刀法的师父萧烈游历何处,是否是那位要取男妻的辽将?凭着这一方翎羽,真的能找到那个人吗?如果找不到,他去了北辽,凭什么将小宴带出来?
最坏,就是把穿透肩胛的两道锁链提前取出罢了。
提前取出,若他能侥幸活着,在小宴长大之前,总有办法把他从吃人的地方带出来。
在他离开长安之前,他要去给义父的坟前上香,然后见见被他顶替姓名的章璎,看看宠爱自己长大的章珞,如此便与这座软香红土的都城永别,也与锦衣华服的自己永别了。
曾经喜欢过的戚淮,骑在他肩膀上的昭宁,日日争吵不休的章珩,此行千里再无归期。
他们都与他无关了。
章璎悄悄退行下去,萧让与骨左骨右还在商议什么,但章璎从来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人若太过贪心,便会失去自己本来所拥有的。
他退的早,于是没有惊动任何人。
过了半个时辰后再来,骨左骨右不见,只看到萧让卧在床榻上朝着他眨眼睛,“你来给我上药?”
章璎点头,“最后一次了。”
第95章
萧让伏在榻上,背对着章璎。
他的目光落在窗前的铜镜上,看到章璎伸出细长的手指,在药膏中轻轻一抹,手掌心在他的肩胛处轻轻揉开。
这个人手上没有茧子,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冰凉的触感落在萧让的皮肤上,像落了一瓣心旌摇曳的花。萧让的眼中升腾起浓烟,污秽的欲/望中有一道清隽的影子,任被雨打风吹去,始终缄默伫立,什么都不做,便能夺人性命,取人精魄。
萧让的手按住章璎的手,他回过头,眼前的颜色比镜中偷窥更来的直白。
萧让的眼中的浓烟散了,“你跟我回北辽吧。”
他用生涩的语气唤章璎的名字,“吴铭。”
章璎挑眉,“好啊,但在去北辽之前,我还有些事需要做。”
萧让的眼睛在发光,像山谷中升起早日。
“你要做什么?是否需要我的帮助?可以让骨左骨右帮助你。”
章璎双目幽凉,他这具好看的皮囊下只有漆黑血肉,少年好美色,不能见焦土,倘若萧让见他这满身废墟瓦砾,又岂会热心助他?
但他到底伸出手揉了揉少年因头发蓬乱而毛绒绒的脑袋。
他永远没有办法拒绝对自己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