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珞知道章璎说的是什么,她硬着心肠道,“我为什么要出来救你?我尝过的滋味,你不该也尝一尝?”
章璎呵呵地笑了起来。
“阿姐开心就好。”
他压抑住喉咙出铁锈般的血沫,手上被火灼烫的伤口此刻隐隐作痛起来。
当初不该求救,今日也不该提及,既然选择做了恶人,又怎么有脸心存希冀?
“最后一面,这鞋垫我便带走了,全当阿姐送我的礼物。”
章璎这样说。
章珞没有看他一眼。
“本来便要烧掉的。”
章璎离开的时候同样悄无声息。
他翻出了窗子,想必外面有人接应,很快消失了踪迹,偌大的佛堂却因他的离开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章珞回忆着章璎被火烫伤的手,心头钝疼。
她这一辈子一一拿不起,放不下,当真是个笑话了。
过去两个弟弟与人打架,受惊,发抖,总是躲在她的绣裙下。
她会保护他们。
他们三个人,到底如何走到这样的地步?
章珞重新闭上眼睛,一顿一顿地敲起木鱼。
第102章
什么是男妻?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的男人。
不伦不类,不人不鬼地被抬上花轿,承欢胯下,可以随意转赠,也可以随意糟蹋,比外室尚且不如。
所谓替萧烈讨什么男妻,不过是辽人一个羞辱试探的借口。
燕平元年八月初,发生了一场关乎两国邦交的笑话,这笑话有一个名字,叫做章璎。
为世人不耻的阉人被送往辽国,择日即将启程,有不懂事的孩子问,“不男不女的公公也可以嫁人吗?”孩子的父母会露出嫌弃的表情,深怕多说一个字都会脏了嘴。
驿馆中的北辽少帝抱住臂,脖颈的鹰骨分外瞩目。
他的视线落在房间内,房间内有一道漆黑的影子,随着太阳落山,影子即将消逝。
他们此行的使命已经完成,不日便要离开,如今的章璎已不再是中原的钦犯,但当他不再是钦犯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人心才是囚牢。他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但对于这个人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他在意的事。
人人都说北辽少帝有抱负,有野心,却没有人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一个阉人身上,久久不曾离开。
那时候的章璎是什么心情,耶律德让不得而知。
他不受控制地隔着一道门屏住气息,却听不到里面的呼吸。
骨左骨右跟在他身后面面相觑,难得不再多言。
荻青打了一壶酒,回头看了一眼那三人,摸了一把胡子已经开始为回到北辽之后即将迎来的风暴发愁。
宫中的皇帝发了好一通的火,却没有人知道原因,战战兢兢伺候着,还是有两个宫人被拖出去杖毙。被关押起来的温蓝一一如今是福州王世子,他暂时还没有受什么苛待,正在昏灯下用手一笔一划地雕刻着一个崭新的面具,阴霾的眼珠迸裂出偏执的光。
他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已经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但此刻的他还不知道。
章家大门紧闭着,锦衣玉食的小侯爷此刻还怀抱着对自己义兄的仇恨去往父亲的坟墓前上香,心中百味杂陈,最终只说了一句“天地有公道,父亲也该瞑目。”章珩不知道他的姐姐在做什么,兴许与往常一样,伴着青烟在佛祖面前流泪。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他心中却总惴惴不安,这不安仿佛刻进骨头和血液,逼迫他发疯,逼迫他抓狂,但他最终还是从父亲的墓前离开了。
许久以后章珩才知道,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安,原来是父亲的亡魂在提醒他。
与章珩同样一无所知的周旖东最近在下人眼中不可理喻。他讨厌听到唢呐声,不喜看到正红色,每每在花街柳巷倚红偎翠,闭上眼睛都是一个阉人的脸,阉人的脸和父亲冰冷的尸体交替闪现的时候,他终于承认自己见色起意,贪慕上自己杀父仇人的肉/体。又或许不只是肉/体。
他心力交瘁,放弃一般。
或许章璎去了北辽,也是一件好事。雾中穿行,从旖旎的中原到辽阔的大漠。小西河王还在路上,马蹄踏碎落叶,眨眼已经入秋,冰冷的寒冬也不会太远。
他的背手心有一道道皲裂的伤口,他的面颊被风扑满尘霜,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照亮朱瓦红墙,也照亮锦绣山河,月亮在灰蒙蒙的薄月亮,伴着太阳,也伴着风。
他希望自己能早一些。
更早一些。
却不知自己早已迟了一辈子。
第103章
而人这一辈子只有错过才会痛彻心扉。
小西河王的马蹄在潼关停了下来。
他已人困马乏,再不休憩,骏马便要饿死,软成一堆骨头做的肉。
酒肆的旗帜烈烈张扬,今日天阴有雨,下雨有风。
戚淮阔步而入,他以巾覆面,头发高高束起,四肢疲惫,眼里意气风发,早与昔日颓唐不可同日而语。
章璎没有死,他便也跟着活过来,如今已至潼关,再有一日便能回到长安,十二个时辰之后,他能再次见到章璎,虽然有些近乡情怯,但总好过无乡可近。
夜色笼罩,乌沉沉的云塌下来,扑鼻的酒香纷至沓来,酒肆的主人热情招揽,戚淮跟着行至一处厢房,临侧有一行人,看形貌非中原汉人,但中原邦国众多,胡商大多相似,一时也辨不出身份。
戚淮心中有事,只无意抬头看了眼,见胡人中有一名盖着轻薄盖头正对他的女子。
女子盖头后的面容若隐若现,昏暗的灯火照亮了她头上金子做的凤凰,酒肆的主人在前方热情地招呼,“爷,您的厢房在这处。”
戚淮再回头看去,那新娘已经背对着他。
身姿纤细,腰若柳絮,繁复重叠的下摆盖住绣着丁香的鞋尖,周身隐有青荷般的香气飘过来,灯光明媚,月色悠长,个子瘦高的胡人少年将草原的狐裘披在新娘的肩膀上,新娘没有拒绝。
戚淮仔细回顾方才惊鸿一瞥,隔层血似的红纱,总觉得那看不清眉眼的新娘在凝视他。
他心中疑惑,却没来及多想。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饮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名震天下的小西河王此刻也成为名普通的酒客,这地方的酒比不上长安,但或许他心情太好,普通的酒中也尝出了杏花的味道。老酒下肚中,他放下几枚铜板,大步流星出去,翻身上了马背,风雨正重,露湿双肩,他拍了拍马背,对自己的老伙计道,“马上就要回家了。”
他要回家了。
月亮隐没在风雨后,马蹄踏过泥泞的青苔。
一人骑一马,仿佛即刻便能去往天涯,但他只是在回家,家中有人在等,故而归心才似箭。
树叶沙沙作响,雨声敲窗不绝,寂寥的黑夜中老酒的香气从巷中飘荡而出,堂前笑闹,堂后喧哗,天南海北的酒客们用各处的方言阔谈,淹没楼上狭窄的厢房中胡人少年与新娘的对话。
“你为什么看他?”
“或许这是一辈子最后一面了。”
“你认识他?他是谁?他看起来像个乞丐,还穿着盔甲,用面具盖住脸。”
“我认识他的刀。”
“我们该走了。如果你不喜欢这头纱,咱们可以摘下来。”
回答胡人少年的是一声绵长叹息。
他们也出发了。
他们从厢房中出来,从楼上下来,新娘裙摆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清脆悦耳,像不断扇动翅膀的蝴蝶。
店内的酒客们目光落在那新娘纤弱的影子上,她为什么会与胡人在一起?又为什么垂着头?
是难过她就要离开故土,还是在等待见一个早已见不到的人?
人们见惯被胡商娶走的穷困少女,于是也便没有少见多怪,与前些日子沸沸扬扬的阉人外嫁联系起来。
新娘咳嗽了一声,被搀扶上了轿。
胡人少年对着她扮了一个鬼脸,于是新娘又笑出了声。
酒客们看一对小儿女情态,倒还算登对,他们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少年意气,喜欢写在眼底,意中人放在心里。
人们包容一切,却无法包容一个笑话。
灯火黯下来,破旧的窗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那一行胡人在逐渐昏沉的黑夜中消失了踪迹,酒肆中的猜拳声始终不绝,新娘漆红的头纱被系在酒馆前一处栏杆上随着风雨舞动,像一团明亮又灿烂的火。
第104章
长安城花团锦簇,人声正鼎沸。
昨日整夜有雨,今日已雨过天晴。
八九月的时候,民间多办嫁娶之事,红绿嫁衣目不暇接,唢呐声音此起彼伏,有一年轻将官穿街而过,手里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马,直往宫门而去,宫门侍卫正欲阻拦之,却在看到他腰间由圣上亲自赐下的金羽令而作罢,他们都知道金羽令在谁的手中,眼前这黑巾覆面,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正是小西河王。
老西河王去了,中原的定海神针没了。
但小西河王还在。
守卫恭敬行礼,戚淮却并没有在意,他脚步匆忙,神情匆忙,一颗心飘在云端,被沉甸甸的刀坠着,在腰间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他在御书房外跪下来,一个头磕下去,“请陛下告知臣,章璎现在人在什么地方。”
他声音颤抖,眉眼颤抖,咚咚撞了两声,额头上青青紫紫,脚边还有一处从破旧袍摆处淌下来的泥泞水洼。
皇帝却没有回答他。
御书房门前的侍卫小心翼翼地上前劝告,“将军要不先回去,等过几日再......”
戚淮端正跪着,没有半分退后,手无意识地放在自己的刀柄上。
他看起来像个落拓不堪的情种,但他之前所做所为又哪里配得上这两个字?
侍卫叹息,再次回到自己的位置端正身姿,红色的缨枪朝上,若小西河王有任何逾距的动作,便是一场血战。
皇家的威严高高在上,纵然是小西河王也不容冒犯。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正剑拔弩张之际,内里传来皇帝略微疲惫的声音,“让他进来罢。”
御书房中点一盏灯,灯光拖长了皇帝的影子。
皇帝披散着头发,脚边有一地折子,一双眼睛看过来,像空洞漆黑的夜。
戚淮心头猛地一颤,他似乎被找到章璎的消息冲昏了头脑,若章璎被以钦犯的身份抓回来,陛下要做什么样的决定?
历来皇室所为无外乎权力二字,恩将仇报诸事数不胜数,所以陛下才会犹豫是否将一切告知天下。
“陛下!”
戚淮猛地攥住皇帝的袍摆,“请替他正名!”
皇帝垂头看着他,目光悲悯道,“你说,朕要怎么给他正名?告诉全天下人,他们年年立庙做碑的周大善人是个反贼,天下读书人的楷模章荣海为了大义枉顾子女,而皇室不过是他章荣海手中殚精竭虑的一盘棋?若一个章荣海都能将皇室玩弄股掌之间,那别的什么人是否也要跃跃欲试?”
戚淮怔怔看着李徵,忽然明白过来皇帝的未尽之言。他张了张口,无比艰难道,“陛下的意思是,普天之下无人不曾唾骂过章璎,章璎若是恶人,天下人便是好人,章璎若是好人,天下人便是恶人。即便真的公布出去,人性卑劣,无人自省,反而会更加憎恨将他们陷入不仁不义境地的章璎?”
皇帝面容悲怜,“你以为人们会感激他?不会。没有人会感激他,因为他把年年祭拜周大善人的百姓们变成一个笑话,也把天下奉章荣海如神的读书人变成了一个笑话,甚至把被章荣海和浮玉坊耍的团团转的皇室也变成了一个笑话,章珞,章珩,你,所有人都是不能明辨是非的笑话。你说,是让他变成一个笑话,还是让这个国家变成一个笑话,只他一人光风霁月?”
人们因为变成了笑话,无法尊敬他,无法憎恨他,只能视他如无物,长此以往,章璎虽然还活着,却等同于死去,变成一道孤单滞留阳世的鬼魂。
当一个国家沦为笑柄,威严不复,又如何拿出高高在上的威严统御人民,抵抗外敌?
北辽虎视眈眈,人心怎么敢散。即便要正名,至少也要等到北辽铁蹄无力踏足中原的一天。
戚淮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手握住刀柄,杀人的冲动渗透四肢百脉。
但他没有挥刀。
若天下人与他无关,他尽可能挥刀。
但这是他父亲用命守住的盛世。
章璎呢?
从他走了这条路,便早已知道如今的下场,所以从不为自己争辩,告诉天下人又如何?
章璎比皇帝,比他更早看破了人心。
他死守这个秘密,也不过是为了让章珞好好活着,让章珩过上和以前没有区别的生活。
章家捆了他一辈子。
章家已经没了,却还捆着他。
戚淮心脏抽搐的发疼,好像回到了父亲去世的那天。
他也是这样跪着,但那时候他身后有西河王师。
章璎分明两手空空,两袖空空,所有人却还在向他索求,他也照做了,直到耗尽最后的一滴心头血。
此刻的戚淮还不曾深刻地明白,这世上什么最痛彻心扉?
不是读书人不能入仕途,不是有情人不能成眷属,而是相逢对面却不识。
第105章
戚淮心脏抽搐的发疼,好像回到了父亲去世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