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那阉人就是在那间房中被穿了琵琶骨,杀人不用钝刀,那时候用的刽子手手艺还不好,得疼的死去活来,那半截砍断的铁链现在还粘着血呢。”
“那也是他活该。”
“大公子看着情形,也是后悔了,咱那位夫人也病成了哑巴,周家今年不顺当,只怕是要看看大师。”
“小点声,免得外头的人听到。”
两人乍一抬头,正见章珩面沉如铁,他们自然认识,但章珩也算是半个周家的亲戚,便匆匆行礼,并没有当回事。
章珩抬头看一眼周家的匾额,终于还是没有踏进门去。
这周家没几天好日子了。
章家的好日子早就完了,如今空空荡荡,只他一人守着祖宗香火。
对不起他的,颠倒黑白的,如今都得了报应。
锦衣侯病了。
这病没有缘由,只是呕出来许多血,大夫一波一波来诊治,却还是没有好转,长安城的富贵门户接二连三地出事,许多人以为是受了诅咒,一时间人心惶惶,而在禁闭的大宅院里,只有当事人知道,是他们自己诅咒了自己。
而在遥远的江临城,戚淮追来的时候晚一步,只遇到萧让的人马,从萧让口中得知章璎被马匪劫走,戚淮心知必定是皇帝派的人,便没有多言,与萧让一行告别,分别时萧让盯着戚淮腰间的红纱淡淡道,“小西河王如今故作深情给谁看?”
戚淮握了握腰间的红纱,顿了顿脚没有说话。
他沉默的背脊像高峻的山,但萧让知道,他一句话也能让玉山倾塌。
萧让碍于身份不能多留,只能认了这场祸事,却暗中留了骨左骨右佯做平民打扮悄悄跟踪戚淮,戚淮与宫中联系,却得知章璎不知下落,皇帝命他务必找到章璎。
骨左骨右跟着戚淮,观他一举一动不像回长安的模样,便知道一定中途出了岔子,章璎现在或许根本不在皇帝手里。
正一筹莫展之际,戚淮收到了来自长安禁卫军副统领的来信。
由于这次失手,禁卫军中大肆整顿,最终有两名士兵对那突然冒出来的大汉有所印象,那人身长九尺,满脸络腮胡子,一双森冷骇人的眼睛,画师根据士兵的形容绘出画像,画像随信寄来,戚淮细眼一瞧,正是祝蔚,险些没有把画像撕个粉碎。
如果祝蔚也出现在了江临城,带着章璎他们走不远。
戚淮暗中查探,祝蔚再是小心谨慎,到底留下了蛛丝马迹,而骨左骨右一路跟着他,许是他心急如焚,竟也没有发现。
江临城是座北方的重城,要想找一个人难于登天,好在戚淮得到了当地官府的帮助,在找了足足半个月之后,锁定了城郊的一座废弃的观音庙。
据附近的村民说,这里常有一名外乡人出入,面容长相与画中一般无二,只没了满腮胡子。
观音庙在山上。
戚淮上了山,他身后跟着官府乔装的人,还有一路没有声息的骨左和骨右。
当夜却下了一场暴雨。
长龙似的闪电劈开山脉,漆黑的沉云裹挟着密集的雨针尖般落下,前方的泥土已有松动迹象,又行约莫半个时辰,有人惊呼一声,“不能再前了!前面都是泥山,沾雨易塌,大家还是回去吧。”戚淮咬了咬牙,已走到这一步,再回去下次便又不知什么时候,但他也不能贸然带着众人与自己一同冒险,便道,“诸位先行回去,我一人即可。”
有人犹豫道,“将军若是有个万一,我等不好交代。”
戚淮道,“你们先回去,我在战场上遇到比如今更加恶劣的情况,知道怎么应对。”
到底最后一半人折返,一半人跟着戚淮。
又是半个时辰,雨越下越密,前方的泥山终于有支撑不住的迹象,待它以摧枯拉朽之势头塌方下来,众人四散奔逃,戚淮与官府的人走散,此时泥山已经变成泥流,伴随着骤雨瀑布一般从山坳中冲下来,戚淮不慎被泥流卷入猎人抓捕野兽的陷阱中,侥幸保住了命。直到第二日天亮了,太阳出来了,身上的泥土变成了干巴巴的硬块,他挣扎着坐起来,陷阱距地面足有两名成年男子高低,四处的藤蔓延伸下来,却一触即断。
戚淮眯着眼睛,心中只挂念着章璎,铆足了一口气带着一身伤在缝隙中往上攀爬,却还是摔了下去。周围无人,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就在这时候他摸到了腰间的红纱,心中百念杂陈,没有想到这时候还是章璎救了他的性命。
新嫁娘的红纱被撕成数缕,裹上藤条,绑一尾弯刀,丹田运气,弯刀如离弦的箭,牢牢扎进地面干枯的老树上。
戚淮攥住红纱向上爬行,就要得见天日的时候,耳边传来桀桀笑声,“这是谁啊?像一条狗。”
此时他离地面只有三寸距离。
而那说话的人面容正在眼前,锋利的眉,骇人的眼,似笑非笑的神情。
不是祝蔚又是谁?
戚淮胸前重重挨了一脚,果真像条狗一样重新摔入了陷阱中。
“祝蔚!”
戚淮咬牙切齿。
祝蔚斯斯然道,“我见小西河王找我找的很是辛苦,便自己现身了,这世上哪里有我这么善良的逃犯?”
戚淮全身脏污浑然不顾,追问道,“章璎在哪里!”
“章璎啊。”祝蔚眼珠狡黠道,“昨儿折腾了一夜累了,我不忍美人受罪,便没让人起来。”
戚淮目眦欲裂,“祝蔚,你若是敢动他半分,我必让你碎尸万段!”
祝蔚啧啧道,“小西河王今日可没当时灭我鹰嘴寨时候威风了,还敢在这里说这种话?”
他一边说一边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泥,陷阱中的戚淮被他劈头盖脸埋了满头。“你看,我再多踢几脚,小西河王就要被活埋了,但别人会以为这里埋了一条狗。”
戚淮冷笑。“祝蔚,你口口声声说我是狗,你又是什么东西?”
祝蔚叹了口气,“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若是小西河王找上门来,我要怎么对他才能解恨,昨儿动静那么大,我在庙里待不住,出来果然有了大收获,这山里四处都是野狼野狗,不如我叫上几头过来,当着章璎的面让它们把你吃干净,这样一来往后他想到你或许只会觉得恶心。”
戚淮闭了闭眼,手心的红纱被他攥着,像攥着一尾红色的血。
“你要如何报复我都认,别当着他的面,别伤害他。”
祝蔚上下打量戚淮,说了一句与萧让同样的话,“章璎不在,小西河王这一番深情倒也不必装了。”
戚淮没有说话。
他的腿疼的发抖,发上身上都是泥垢,看起来像个落魄的乞丐,祝蔚说他是狗,但好人家的狗都看起来比他有人样,他不想让章璎看到现在的自己,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在章璎心中永远光鲜亮丽且绝情。
“要让我救你上来也可以,不如小西河王废了自己的一双眼睛,免得你上来了我打不过。”
祝蔚像是开玩笑,但戚淮知道他没开玩笑。
祝蔚只是在变着法子折磨他。
当啷一声,方才扔出去的弯刀重新落在了戚淮的脚边。
“听说小西河王最厉害的就是这双眼睛,战场千里之外能靠着它取人首级,我今儿便要你这双眼,你给还是不给?”
“若我不给?”
“此地无人,你在这陷阱中便等着腐烂成一堆骨头。”
祝蔚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阴冷地笑出声,“鹰嘴寨那么多条人命,我要你一双眼睛,不过分吧?”
骨左骨右趴在树梢上互相对视,骨左先摇了摇头。
骨右目光落在下方的陷阱中悄悄叹了口气。
他们一路跟着戚淮,却因泥洪与戚淮走散,刚刚找过来,只要他们愿意,祝蔚走后,他们可以去把戚淮救出来。
但凭什么?
戚淮若真瞎了眼睛,中原又损一员大将,对他们大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但往往英雄末路,于一介草寇手中受尽屈辱,则格外令人唏嘘不已。
第115章
耶律德让把骨左和骨右留下除了找到章璎之外还想让他们寻找机会杀了温蓝。
眼下情势他们无法把温蓝从宫中带出来,但杀一个人容易多了。
他们中了中原皇帝的埋伏,他再逗留下去恐有暴露身份的危险,只能先舍下章璎,而他回到辽宫之后面临的将是他的大将军滔天的怒气。
少帝一来任性妄为,二来替别人娶一个男妾,三来还没把人带回来,最后连阴阳剑法也没捞着,辽宫只怕要多日不太平。
眼下恐怕已经平安过了国境。
骨左骨右虽对少帝颇多抱怨,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做着手头的事,他们的计划是先找到章璎,由骨左把人带回去,骨右只身行刺。此时的二人一眨不眨地盯着陷阱,手脚酸麻。
他们看不到陷阱中的小西河王,却能看到陷阱外山匪的嘴脸。
戚淮不会这样中了祝蔚的计。
他瞎了眼,谁带着章璎走?
他一身尘土泥灰,仰头对祝蔚喊话,“你对我心存怨恨,你若救我上去,我定然不会反抗,章璎在你手中,我什么都不会做。”
祝蔚幽幽叹息了一声,他没有威胁再要戚淮的眼珠,而是丹田运气,一掌拍向山壁,山壁发出震天的崩塌声,泥土黄瀑般塌陷,陷阱中的戚淮运功躲闪,到底身受重伤方寸之间无法施展,等到骨左骨右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陷阱被填平了近乎一半,小西河王被活埋的只剩下半截脖子和一颗头颅,祝蔚弯腰看向动弹不得的小西河王笑了声,“我每日过来添一捧土,端看王爷能撑到什么时候。王爷要想活,每日我会带些喂狗的吃食,可惜没手可以吃饭,只能用嘴啃泥巴了。”
骨左骨右同情地看向陷阱中的戚淮。
戚淮腿受了伤,却被活埋在泥土里,得不到救治还需要承压,巨大的重量挤压心肺,即便是习武之人也不知道能否撑过四五天,就在这短暂的四五天,还要被人当狗一样喂养,人的尊严全无,若是他们当下就咬舌自尽了。
这鬼地方人迹罕至,连获救的可能都无,若再来一场山雨,就要活活埋死陷阱里,将来被挖出来,看过去也会以为是一尊不会动的泥塑。
祝蔚竟就这样走了,骨左骨右面面相觑,尾随其后。
他们跟着祝蔚往观音庙去,庙中佛像倾塌,枯灯熬尽,昏沉沉靠墙壁睡过去的,正是那为这一片大好河山耗尽最后价值的阉宦。
曾经银鞍白马的少侠丢了自己的马,也丢了自己的名字。
这里的人是谁?
他没有名字,所以他们都叫他无名。
名是你的来处,字是你的归处,无名无姓,也便没有来处和归处,是天地间漂泊的一抹孤魂罢了。
高大的山匪走过去叫醒了他,他病骨支离,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男人用自己身上的暖裘将纸片似的人包裹住说,“要是再不醒来,我以为你死了。”
他笑了声,“我死了,还得劳烦你找个地方去埋了。”
“总不能把你和那瞎子王爷埋在一起。”
章璎犹疑地问,“你什么意思?”
他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果然听这匪徒说,“我费尽心机把那小西河王钓来此处,就是为了看着他死。如今人在外头的陷阱里被活埋了一半,也是活该。”
章璎猛地攥住他的衣袖,“放了他。”
祝蔚冷笑,“我放了他,谁放过我?”
“我本来不叫祝蔚。”
祝蔚歪着头想了想,年代太过久远,他几乎要想不起来了。
“我的父亲在宫中做过禁卫,姓付,叫付远声,那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因为父亲做的一首诗重了他的名讳而斩首我们全家,我外地归来,侥幸逃脱,流利失所在鹰嘴山上为寨主救下,这才能活的像个人,章总管,这里头有没有你的事?”
章璎愤慨,“你所谓的像个人,就是不把别人当做人,四处杀人害人?荒谬!但那时候我尚年少,还没有入宫,反而是你们付家,当初承受过我义父的恩惠,才有了你活着到现在!”
祝蔚是何许人也章璎不知。
但他提起付远声章璎便明白过来,当年付家的案子他还年少,但那一整墙的头颅喊冤而死的壮景却记忆犹新。
付家有一个外出的儿子,当时暴君执意要把漏网之鱼也要抓回来,幸好他的义父暗中拦下来,暴君说完自己也忘了,人命在他眼中不过微尘罢了。
没想到祝蔚是付远声的儿子。
章璎这样想着,一字一句地说,“你非但不该恨我,还应该感谢章家。你若不信,大可以去调查,我若有半字虚言,此生无言见地下的义父。”
祝蔚看着章璎斩钉截铁的面容,一时竟不知该做何神色。
又一场山雨泼天而来。
骤雨倒灌入沉重的泥土中,泥土松软了,戚淮却没有力气从污泥中挣扎出来,他的腿受了重伤,感到又麻又痒,像有无数虫子爬过去,他昏昏沉沉地在雨中晕倒,天亮了醒过来,泥土已经干涸,蔓延到他的下巴,他被禁锢动弹不得,呼吸不畅,远远看过去倒是当真像陷阱里藏着一个泥做的人了。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要死了,少年的章璎却骑着马跑过来,拉住他的手,身后的烟花炸开了。
“戚淮,我知道你怕黑。”
所以我送你一个不夜天。
他要的哪里是什么不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