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璎这样聪慧,一定看的比他更清,但心魔穿身,执念透骨,已无转圜余地了。
骨左听到那个人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叹息。
他放下药碗,嘱咐他趁热喝了,便转身离开,走的时候小心闭上门,却没有想到这扇门闭上,再一次重新见到章璎,他们都已面目全非。
骨左是来收药碗的时候才发现章璎不见了。
与章璎一同不见的还有萧烈挂在墙上的刀。
他放在檀木桌上的药碗盈如满月。
秋风经窗吹过来,半柱香的时间已经人去楼空。
辽国的行宫门禁森严,守卫换了几轮。
少帝与大将军都不在,留着荻青主事,一道漆黑的影子轻而易举翻墙而过,落地无声。
李宴在废舍中小心翼翼地蜷缩着,外头看守他的辽人喝多了酒。
这群人个个高壮如牛,平日经常欺辱他,但不会太过分,今儿或许是喝多了酒,格外凶残,他只要小心翼翼探着脑袋看一眼,便要被冷呵一声,“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的眼睛。”李宴鹌鹑一样缩回了脑袋,抱着床柱昏昏沉沉睡了。
外面的辽人像死狗一样被踢开,石头做的门被打开,借着月亮李宴揉了揉眼睛,见一个身着黑衣的青年从马上跃下来,武功十分了得,弯腰捞他入怀中,弹了弹他的脑门,声音和记忆中一般,“我带你回家。”
“我没有家了。”
李宴抱着他的脖子,眼泪滴在他肩膀上,“我没有家了。”
青年抱着他更紧了。
他说,“我亦无家可归,以后你便跟着我,咱们浪迹天涯去。”
李宴紧紧环住青年的脖子,忽然被人提住头发。
他吃了疼去抓被焊在别人手心的头发,脸颊上又挨了巴掌,他满脸是泪地睁开眼睛四周环视,方才抱着的哪里是章璎的脖子,分明是他入睡前抱的床柱子。
章璎没有来,窗户还开着,金黄的秋风静悄悄地吹,哪里有什么纵马而来的青年。
石头做的门依然紧紧闭着,外头的辽人并没有像死狗一样被踢开,而是进来提着他的头发,把他从好梦中惊醒,死死掼在冰冷的地板上。
李宴咬着唇抱住头,怕落地的时候摔着了,本来就不聪明,再摔的更傻,章璎也不要他了。
他生下来就是累赘,亲娘死了,亲爹是个暴君,章璎还是太监的时候穿着那身红蟒袍子数次出入内宫,偶尔会摸摸他的头。
别人笑他痴傻,只有这个太监不笑他,偶尔还会对他露出同情的神色。
后来,他的娘把他交给了这个红蟒袍的太监,他们的人生就这样被绑在一起。
活着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第132章
一道黑色的影子跃入大央行宫,脚步如风。
没有人看到他。
月亮高高挂在天边,辽人的旗帜烈烈作响,偶有乌鸦野稚嚎叫着扑棱翅膀,士兵们三两一群,用他们家乡的语言在篝火旁谈天。
一阵风过,乌云遮蔽月,宫道两旁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废舍的门被从内向外打开,两名辽人士兵一高一矮,高的面覆刀疤,矮的一瘸一拐,像是酒足餍饱从中出来。
他们在用辽语低声交谈。
“一时酒醉冲动闯下大祸,也不知道会不会惹来灾祸上身,瞅着咱们的皇帝对这小子盯着紧呢。”
“人还留着一口气,应当是死不了,这汉人的皇子也是个傻子,估计都不懂发生了什么,应当不会说出去,只要不说出去,今晚的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希望如此。”
这二人犯下滔天孽罪,竟还未醒酒,互相搀扶着往废舍的门前去呼朋唤友,篝火旁撕了一片烤羊肉吃的满嘴是油。
“你们刚刚进去做什么了?里头一点动静都没,可别死了。”
刀疤含糊地说,“看着不顺眼,揍了一顿。”
其余人听了竟也不觉得欺负一个孩子有什么不对。
他们一群人在喝酒吃肉,守着荒废无人问津的院落,便以为能将罪恶掩藏在口腹之欲下,然而天理昭昭,明月朗朗,再阴暗的地方,也总有被照亮的时刻。
刀疤却不知道,这是他在人间咬的最后一口肉了。
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紧张握住兵器,刚刚回头,便见明亮的光劈头而来,直到碎成两段,最后的意识才反应明白,哪里是什么光,那是破云的月亮照在了尖刀上。
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杀他的人是谁。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但他身边的瘸子看到了。那是一个精瘦的年轻人,黑布覆盖脸,长发高束着,手中握着一把他们辽国战神萧烈的刀。
萧烈的刀很多,他在每一把刀上都刻着自己的名字和图腾,辽人看到图腾,便会认出来。
那把用来屠杀汉人的刀此刻沾满辽人的血在地上流淌,来人赤红着眼睛,握刀的手背青筋暴突,瘸子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被一刀割断了喉咙。
电光火石之间已出了两条人命,一众守兵面如土色,能守在这里的并不是什么精锐,他们在深宫糊涂度日,因看不到前途而养成一身放/荡的野性,像腐烂的老鼠,即便是辽宫中的其他人,看他们也带着嫌弃。
黑衣的年轻人杀红了眼。也不知这样的年纪怎么来一身莫测的功夫,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这群辽人甚至没来得及报信,也没来得及说话,一共十一人惨死刀下,最后一个人死前听到那年轻人神经质似地喃喃自语,“你们出言侮辱一个孩子,同样该死。”
章璎杀人的手在抖,他这辈子手只抖了一回。
第一回 是在章荣海死的时候。
这是第二回 。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尘封在记忆中很久的面容。
那是死去已久的暴君。
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死了,而他甚至护不住他的血脉。
他鼻尖嗅着血腥的味道,刀上一滴一滴淌血,周围尸体堆堆叠叠,章璎面无表情地将那瘸子和刀疤剁成不成人形的碎肉尤不解恨,只盼一把火将二人烧碾干净,来世投胎了畜牲道。
血溅落在他覆面的黑布上,溅落在他的眼睛里,烫的他心脏都烧起来,烧成一团灰烬。
他是个懦夫。
他宁愿在这里将这两个人渣剁成肉末,也不敢进去看小宴一眼。
漆黑大敞的一道门,像吞人的兽嘴,门槛变成了獠牙。
他撕心裂肺地喊着小宴,嗓子却断了,像戛然而止的风声,干涸的眼角两滴血泪淌下来。
他要带他走。
这世道不让人活,他得带他走,他们二人一起下了地狱,也比在这肮脏的地方受尽屈辱的好!
在看到小宴的时候,无论是萧烈亦或曾经的萧让,在他心中已经没有一丝地位了。
耶律德让但凡留着心,怎么会派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来守着?
那萧烈又如何?
若是萧烈早日答应,又怎么会让小宴遭受如此折辱?
最可恶的就是他自己这副病弱的身子,怎么拖到现在才来?
章璎心涸如死,闯进去抱起来小宴伤痕累累的身躯,小宴还有意识,他太小了,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抱住章璎的脖子,身体冰凉的像尸体,歪着头摸摸章璎的脸,“我又在做梦了。”
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
小宴咳嗽着撒娇,他大约以为这是又一个梦,“我好疼啊,要吹吹才能止疼。”
“哪里疼?”
“每一个地方都疼。”
章璎紧了紧他的腰,将他背在背上,小宴浑身都是伤口,像轻轻一碰就散了。
许多年前,章璎背上也这样背过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曾经是剃发为僧的太子,如今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他带着他一路亡命天涯,却没有想到命运就此发生巨大的变故,但他从未后悔过。
当初自己能从刺客的围剿中把李徵救出来,今日也一定能把小宴平安带回去。
一定能。
他不知道小宴到底伤的多重,但首先他得把人活着带回去。
章璎不是喜欢流眼泪的人。
这么多年,他早就铁石心肠,但当这个孩子气息奄奄地趴在自己的背上,歪着头说,“章明礼,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章璎的眼泪忽而便控制不住了。
良久,李宴听到他的回答, “乖,撑住我带你回家。”
李宴笑了笑,“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好!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
李宴在他的背上砸了咂嘴,“我想吃烧鸡,这里又冷又冻,我被饿了好久,还被人打。”
章璎的眼泪透湿了黑色的布。
他应该庆幸小宴还不明白。
“章明礼,我好怕死啊。我会不会死?”
“你会活的长长久久,比每一个人都长。”
“其实如果死了,就能见到娘了。但留着你一个是不是很孤单?我又舍不得死了。”
“小宴,不要说话了。”
“我有点困。”
“小宴,不要睡!”
小小的胳膊环抱住章璎的脖子,李宴在他背上轻轻点了点头,却睡着了。
章璎心如火焚,竟生生闷出了一口血被重新吞咽回去。
而此时外头风声已经走漏,辽宫的精锐正在往此处集结而来。
听说来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刺客,手中拿着大将军的刀,准备劫走汉人的二皇子。
无数火光弓弩蜂拥而至。
他们将他围了起来,那阵仗像要斩杀落单的孤雁。
第133章
荻青从冲天的火把中走出来,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楚刺客的面容,只看到背上奄奄一息的小皇子。
眼下两国交战,这痴傻的小皇子已成为重要的棋子,若要陆奉带着浮玉坊的残部为辽人拼命,怎能少得了他?
荻青身为辽国重臣,耶律德让御驾亲征之前把行宫交到他手中,便势必不能出任何差错,思及此处,抬手下了杀令,“保住皇子,刺客格杀勿论!”
章璎远远看到荻青落下来的手,心知此行凶多吉少。
于他而言除了背上的小宴,已没有别个再能牵动心髓,咬牙握住手中刀器,迎接扑面而来的恶战。他的刀法传自萧烈,许多辽人看着眼熟,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
章璎寡不敌众,到底在连续不断的攻击中渐渐落了下风。
荻青还在不远处喊,“如果能取到刺客项上人头,各赏十万金。”
章璎虽曾在辽人访汉的使节团中留过一段日子,却与荻青并不熟悉,他艰难背着李宴步步后退,胳臂两侧皆是鲜红血口,李宴已经昏昏沉沉,额头发热发烫,汗珠成串滴坠,章璎得空喊一声小宴,确定他是否还有脆弱的呼吸。
他对着杀不完的辽兵抹了一把血红的眼睛,挥出手中的尖刀。
燕平二年的一个深夜,章璎用自己的命在辽宫中拼杀出一条血路。
骨左还在大将军府急得团团转,他想不明白章璎能去什么地方,直到萧山跑过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问,“他去哪里了?”
骨左看了一眼萧山,忽而升起一个诡异的猜测,他试探着问,“小主子是否知道汉国小皇子的下落?”
萧山歪着头,不明白骨左为何这样问,他太小了,对很多事懵懂无知。
“我在宫里见着小宴了,他过的很不好,我告诉了章璎。”
骨左急得剁脚,终于明白章璎见他时候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在与他诀别。
这个人,是铁了心要带李宴走了。
但他若贸然入宫,虽不知功夫恢复几何,宫里被荻青那个老头看得铁桶一般,哪里那么容易讨的了好?小皇帝打完仗回来一瞧,章璎没了,二皇子也没了,哪个能讨好果子吃?骨左点了点萧山的头无奈叹息,“您可闯下大祸了。”
教训萧山的事得留给萧烈,眼下他需得进宫中去看看情况,好歹要从荻青手里把章璎的命保下来再说后话。
骨左还没入宫,便远远看着宫门禁严,深夜灯火通明,便知道自己来对了。
待火急火燎行至关押小皇子的废院,那里已经遍地尸首,荻青正指挥着手下人清理,他们抬着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从骨左旁边经过,骨左不小心瞄了眼,只看到那尸体有肉的地方都被剐成碎块粘连在白森森的骨头上,他捂着鼻子,扶住墙壁呕吐。
旁边有认出他的士兵过来递纸给他,“骨左大人,别说您了,我从军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难看的尸体,那刺客也不知道有什么深仇大恨,对他们下这样的毒手。”
骨左醒过神追问,“所有的尸体都是如此?”
士兵摇头,“只有这两具是这样。”
他心惊肉跳。
这群人对李宴做了什么,逼的章璎这么一个人下此毒手?
但知道的人都死了。
他走到荻青身边行礼,“我听说宫里来了刺客,过来看能否帮得上忙。”
荻青眯了眯眼睛,“也是,陛下把你放到一个阉人身边确实浪费了。”
骨左不敢提半个字章璎,小心试探,“那二皇子有没有救下来?”
荻青看向宫门,“刺客放了烟雾弹,人背着二皇子跑了。”
骨左见地面确实有硝烟弥漫的痕迹,这才微微放了心,请命道,“给我一批人马,我与他们一起去追。”
荻青摸了摸胡子,他对少帝身边这两个侍卫倒是信任,也没有想到别处,嘱咐道,“那刺客受了重伤,又带着孩子,跑不远,你细细搜捕,小的要活的,大的不论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