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惊蛰的梦中醒来,不知自己现在是否还在做梦。
耳边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我救治了你一路,如今总算醒了,可耗我不少心神。”
章璎抬头看过去,见那梦中的白头大夫赫然眼前,手中拿一根银针扎在自己的脖颈上,他睁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呜咽,终于发现梦中的一切真的发生了。
李宴死了。
他的世界天崩地裂。
第137章
“这是在什么地方?”
“辽人的禁地,阿里图。”
白头发的年轻大夫低声说。
章璎昏昏沉沉再度闭上眼睛。
汉辽两国的战事如火如荼,辽人的禁地静谧安宁。
听说中原不力,屡失城池,听说闻名朝野的小西河王受了伤,听说辽军中新出了一位名叫祝蔚的猛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被对面的汉军大骂卖国贼,祝蔚听得耳朵起茧,“尔等非我衣食父母,又何须辱我骂我?”
辽宫丢了中原的二皇子却秘而不宣,暗中派人四处找寻苦无结果,荻青发了好一通脾气,到底还是作罢。目前的局势李宴不能握在他们手中,也绝不能落入汉人手中,那个孩子听说遭遇非人的折磨,即便被人救出去,也未必能活。李宴是他与萧让计划中重要的一张牌,但没了这张牌,也不是不能赢。
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他没有把这件事告知前线的少帝与萧烈。
渐渐时日长久,辽宫撤回寻找二皇子的人马。
他们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这场举国之力的战事中。
章璎刚清醒过来的几日不言不语,抱着李宴的尸体喂他吃饭,替他穿衣,恍若疯魔,滚烫的粥从李宴干涸腐败的嘴角淌下来,章璎睁着眼睛,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困兽似的悲鸣。
祝泠子替他治好了在辽宫中受的刀剑外伤,然而替他把脉,却发现这个人的身体犹如老树,早已损坏的七七八八,更别提又服下提升武力的禁药,到现在还能有一口气已是奇迹,他还能有多少日子,便是祝泠子也说不好了。
他没有救下李宴已经心存愧疚,如今章璎尚有一口气在,说什么也要穷尽毕生所学和阎王爷把人抢下来。
章璎身上最棘手的便是他身中的禁药。
若能把这一身禁药解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希望渺茫,解毒艰难,若当真能办得到,他祝泠子也要名垂药学千古了。
明知前路艰难,祝泠子还是准备竭尽全力,倒也不全为章璎,他是个喜欢挑战的大夫,天下经纶尽在腹中,寻常庸医不放眼中,反倒是这一次章璎的身体激起他的好胜心。如今章璎身上的毒虽未解,但祝泠子还有些办法能让它稍微缓解,只要他日后不要轻易动武,勉强活个三五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要说什么长命百岁,在解药研制出来以前,便全是笑谈了。
李宴在章璎醒来后的第八日被埋葬在阿里图的群山脚下。
彼时章璎蓬头垢面,眼似灰烬,祝泠子上前说,“让他安息吧,这里没有人打扰他。”
章璎肩膀猛地一抖,终于撒了手。
一抔黄土覆盖住李宴的尸体,也盖住他的脸,章璎喃喃自语,“下辈子不要再来这藏污纳垢的人世了。”
祝泠子叹息,“人世也不全然藏污纳垢。”
章璎歪着头,“可我们为什么看不到?”
“人生总是如此,你以为已经到了低谷,却会遇到更低的谷,能怎么办呢?死亡不是解脱,是逃避,上苍不怜,自己总要争气。”
章璎哑着嗓子,“你我非亲非故,你却为我竭尽全力,是否是我时来运转?”
祝泠子笑了声,“我只是一个大夫,能救你的身体,却无法救你的心,人要擅长自救。”
章璎闭了闭眼,“多谢。”
彼时雨湿青山,羊群踏过山苔,水流过,发出哗哗的响声,蓬勃的朝气在暮色中绽放,章璎在恍惚中看到小宴在同自己告别。
他回到暴君的身边,在空中挥了挥手。
暴君的脸一如多年前死去的模样,“累了这么多年,该歇息了。”
章璎从幻觉中惊醒,眼前哪里有什么小宴,哪里有什么暴君,只有一座孤坟茕茕孑立,坟前盛满他刚采来的山花。
“该走了。”
祝泠子的头发在风中摆动,白的晃眼。
章璎多嘴问了句,“怎么是白的?”
祝泠子满不在乎道,“当时年纪小,跟着师父学药,自己拿自己试药。”
章璎想,他遇到的人不尽然都是恶人,也有痴人。
小西河王是痴人,这祝泠子也是个痴人。
那死去的暴君又何尝不是个痴人。
第138章
燕平三年初,汉宫收到了一封从阿里图远道寄来的信。
信寄的隐蔽,辗转半年多才由经商的生意人带来汉宫,没有惊动辽人。
无人知道那信是什么内容,直上汉国天子案前,汉国天子捧信,当殿嚎啕哭泣,史官未见奇景,一时忘记提笔,此事竟也成后世揣测的谜团。
除夕刚过,汉天子李徵大病初愈,面容憔悴,瘦削下来的脸庞与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他从阴暗的角落中出来,身边的侍卫统领朱衣替他掌起宫灯。
他把信从怀中揣进去,轻轻咳嗽两声吩咐道,“咱们也该去看看那位福州王世子了。”
朱衣大惊,“陛下?”
他的陛下登基也才两三年,天下却与当年暴君在时截然不同,可惜辽人虎视眈眈,汉国不胜兵力,否则怎么不是一个太平盛世?当真时也命也,注定做不得中兴之主,空空一腔报负,如今也要付之东流,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皇帝人还年轻,心却老了,像一条困倦的龙,盘踞在无尽的深宫中,被党争,被辽人吸魂夺髓,早已失去当初的满目神光,好似这即将末日的王朝,这即将衰朽的江山,异族的铁蹄就要踏上来,他的筹谋策划在武力之下不堪一击,宫殿就要染红,死亡即将从前线的将士变成深宫的女人。
而就在这样的时刻,一封远道而来的信重新给了他希望。
李徵带着这封信去见了李勉。
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温蓝,是福州王的儿子,自己的兄弟。
但皇室的人最擅长自相残杀。
宫殿的门被打开。
这还是几年来皇帝第一次纡尊降贵来到此地,朱衣提着宫灯守在外面,他的影子被昏黄的光拉长。
他的兄弟如今变成了哪般模样?
李徵亲自点起了烛火。
烛火映着满墙的血红面具,面具旁边,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粗布衣衫,身体像自己的影子一般单薄,旁人一根指头就能穿过去似的。
脸色白的像鬼,唇色却鲜红,长久的幽禁让这位曾经的福州王世子变得神经衰弱,不能见光,抬起胳膊挡住刺目的烛火,良久才习惯下来,迟钝的思维缓慢聚拢,晃了晃脚上的铁链,撩开的衣袍还能看到伤痕累累的腿,咧嘴一笑,用低哑的嗓子吊儿郎当地问,“陛下这是又想到了什么新鲜折磨人的法子?”
他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自己的执念。
他的执念有三个字。
章明礼。
李徵用了几百个日子折磨都没能让这个倔强的人开口,但他知道今天,不用任何刑具,这个人都会开口。
他与这双棕黄色的猫眼对峙,一字一句地说,“你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我放你去见章璎。有他的下落了。”
温蓝讪讪没有说话,似乎在回忆有关章明礼这个人的一切,他终于捂住脸,透过耸动的肩膀,李徵听到他低哑的哭泣声。
被幽禁的这数百个日子有多难,只有温蓝自己知道。
他的腿断了再接,接了再断,他的手指被一根根钳折了,他的视力也越来越差,每天都有许多人变着法子来折磨他,大多数的刑罚他都撑下来了,全身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肉,他想着一个叫章明礼的人,白天想着,晚上也想,疼的时候想,不疼的时候也在想。
遭遇更多非人的折磨都没有落下泪,却在从李徵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溃不成军。
李徵神情复杂地看着温蓝。
他手中的信轻飘飘落在地上,被温蓝颤巍巍捡起来。
那是章璎的字,甚至用了些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小时候的文字暗号。
李徵没有骗他。
“温蓝吾兄。”
时至今日,章璎依然愿意用这般亲密的称呼。
他对他做尽丧天良的恶事,但却从未后悔过。
“边关战事频繁,若能得阴阳剑法作为威慑,应能暂时止战平乱,百姓无辜,万望垂怜,倘若能将剑法告知陛下,明礼不胜感激,流亡禁地,静候君来。”
这封走了半年的信,原只有这短短一行字。
章璎说了,他在等他。
可他真的会等他吗?
他会等他的。
温蓝想。
“现在,你可以说了吗?”
温蓝抬头看向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帝王,轻轻点头。
第139章
辽人唯一失算的便是温蓝。
他们不知温蓝与章璎的纠葛,或者知道,但并没有想到那个阉宦对温蓝的影响如此之大,浮玉坊的主人陆奉投奔辽人,言之凿凿温蓝无论如何也能撑到他们大破京城,在辽人的铁蹄踏破京城之前,绝不会吐露一个字,耶律德让派去杀温蓝的骨右被抓进去牢中还在挖着地道,这是一次严重的战略误判,但当时身处其中翻云覆雨的人们却都没有察觉到,人各有私心酿成最后必然发生的结果。
汉人有了阴阳剑法,火速排兵布阵,小西河王受伤后军队交由周旖东掌管,阵法虽不能用于攻城,却能用于守城,辽人的刀破不了汉人的剑,战事遂从燕平三年四月的时候胶着下来。
辽人久攻不下,后续粮草无法跟行,最终鸣锣收兵,然而已经落入他们手中占据汉国三分之一的北方国土却没有归还,富庶的汉国因这三年的战争被分割成南方一角,朝廷被迫迁都,蜗居湘水一畔,后人把此战之后国力极速衰退的汉国称之为小南朝,辽国在吃下汉国大半领土之后国力迅猛增长,已有新朝取代之相。
辽少帝战后回到大央,才从荻青口中得知二皇子丢失一事。
外界并无二皇子回到京城之传闻,他虽然失去了一张牌,敌人却也并没有得到。
如今的形势虽然没有一举拿下汉宫,但至少割下了三分之一的血肉,因而并没有刻意追究,反而后来从骨左处知道劫人的是章璎时候大发雷霆。
章璎跑了。
章璎与温蓝关系匪浅,或许温蓝突然交代与章璎有关。
但他并不责怪章璎,各为其国罢了。
让他难受的是,他不知道章璎去了什么地方。
因不知下落,反而更加牵肠挂肚。
而他从骨左口中知道的不只一件事。
萧烈强迫了章璎。
辽国年少的陛下血气方刚,去萧烈处大闹了一场。
那一日大将军府邸人心惶惶,下人长跪不起,生怕一不小心抬头便要被砍了脑袋,他们不知道引发这一场纷争的人是谁,想来应是位命好的女郎。
然而真相却与众说纷纭天差地别。
萧烈被一拳砸在地上,他从战场归来,比离开的时候更加风尘仆仆,如今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外甥击倒,竟也没有反抗的意思,他这辈子做的事从未后悔过,但时至今日,他后悔了。
他急功近利,色/欲熏心。
他不配站在章璎身边。
他握不住章璎,便迫切地想用占有来证明自己确实把人握在手中,但他错了,除了那一夜春/宵,他什么都没得到。
他这次回来,本想趁着战事停歇,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好好道个歉。
他在战场每杀一个人,便知道自己离回家更近一步。
他杀的人越来越多,他杀红了眼睛。
他终于回家了。
然而红纱依旧在,新娘却不知流亡他方。
他终于明白一件事,是自己逼着章璎走了这一条路,人人都知道他武功尽废,想要恢复武功,只怕吃了什么虎狼之药,是否能活还是未知,若他能早些答应章璎的要求,替他把李宴保住,章璎又何至于铤而走险?
萧烈调查过李宴失踪那一晚的事,听说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事已至此,无论萧烈亦或耶律德让,他们都明白,隔着一个李宴,这辈子都无法取得章璎的原谅。
辽国的少帝与自己的舅舅互相殴打,直到两个人身上都带了伤,他们甚至动了刀,但外人却不敢插手。
不知打了多久,耶律德让跪在地上,碧绿的眼睛充满痛苦地看着自己的舅舅,“他会原谅我们吗?”
他二人的手上沾了的不只一个李宴的血。
前线数万万汉军都是章璎的同胞。
战争的残酷只有亲自经历过的人才懂。
萧烈五内如焚,靠着墙壁低声喘息,眼神却望向无垠夜空,一派茫然之色,“大概不会了吧。”
第140章
章璎一辈子都想离开京城,他真的离开了,却入大央这另一座囚笼,如今他从大央离开,又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哪里有容身之处?
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背负数之不尽的骂名,该走到哪里才能活?
人人说他是过街老鼠,却没有人知道即便是过街老鼠,也曾有过不屈的骨肉。
风筝飞出宫墙,剪断了线,乘上东风,虽然飞不了太远便要坠落,至少却得到顷刻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