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他想要的吗?
萧烈闭上眼睛,不敢再回忆自己曾对章璎所作所为。
分别十年,原来他从未了解过这个孩子。
善良的人总能从悲苦的命途中挣扎出新的希望,若这一次章璎无恙,他必万事以章璎为先,绝不重蹈覆辙,但神明会给他新的机会吗?
耶律德让从地上爬起来,狼狈的像刚从战场厮杀过。
他冷着脸从大将军府邸出去,对骨左吩咐道,“看守李宴的侍卫,全杀了。”
骨左点头。
章璎不在,他失去了留在大将军府的理由,如今少帝回来,自然该跟着回宫伺候左右。
但有一句话骨左不敢说,即便把这些人全部杀害,章璎也不会再回来了。
骨左陪伴少帝日久,只看他森冷的神色便知遭殃的不只那一批凌虐过李宴的人。
辽宫先后下了两道密令。
第一道是找人。
找一个将军府邸失踪的男妾。
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将军府邸失踪的男妾需要少帝亲自去找。
许许多多辽人的探子罗网似地撒入大辽各地。
后来,耶律德让终于打听到章璎在什么地方。
那是战争的禁地。
那个叫做阿里图的地方。
李宴已经死去了。
在得到消息后,辽国少帝下了第二道密令,即对辽宫中收留的浮玉坊残部赶尽杀绝。
李宴的事他们捂着滴水不漏,并没有传到陆奉的耳朵,若让陆奉知道,别说替他们辽人卖命,只怕当下就要反了。
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李宴已死,一切与当初的计划不同,斩草就要除根,此后天下再无浮玉坊之名,往后与汉相争,便真正要各凭本事了。
如今他们虽占尽赢面,却无法把重获剑法的汉廷彻底消灭,只能再度潜伏野心,等候时机。
战事已停,两国百姓难得休养生息一段时日,没有人再愿意回到茹毛饮血的过去,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正是这个道理,此战之后,辽国多了一名与萧烈齐名的大将祝蔚,这位祝将军声称自己出身草莽,喜好美人美酒,但送去的美酒都收了,送去的美人却原路退了回去,众溜须拍马的官员不解,听那祝将军道,“既已见过天下的绝色,再看此等庸脂俗粉便是倒尽胃口。”费心搜罗来的美人到他口中变成庸脂俗粉,献媚的官员忍不住道,“不知祝将军可见过何等绝色?”
那没心没肺杀人如麻的将军忽而叹息了一声,再没有说话。
此后再无人往将军府邸送过美人。
而在遥远的汉国,骨右挖了多年地道,终于从一截矮墙下的洞中出来,看着外头的蓝天白云嚎啕大哭。
汉国此时已从京城迁都,皇帝携带众臣蜗居湘水一畔,小西河王守在新的汉辽边界,他的伤好了,却不肯退半步,每日望着北方的土壤,好像期待着能从那里看到什么人,曾经繁华的都城人迹寥寥,战争虽未波及,恐慌却传遍每一个角落,虽然暂时熄战,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一触即发,到那时候,还有什么天将的神兵能来相助这行将末日的王朝?
骨右一路流亡,吃糠咽菜,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回到辽都大央,个中心酸无法用语言赘述,人瘦的剩下一张皮,进宫门的时候还被当作流浪汉挡下来,正遇到出门办差的骨左,仔细端详半晌才认出来,捂着肚子险些笑得摔下马。
骨右平安归来,对少帝来说是一件好事。
他有新的计划,带上两三个好手,出宫一趟不是问题。
于是在燕平三年的秋日,少帝一人带着骨左骨右,以及辽国最新提拔上来的大将祝蔚做了保镖,一路往阿里图去。
骨右与祝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沿路祝蔚险些被打断半条胳膊。
“如果不是你,我能挖这么多年地道?”
祝蔚反唇相讥,“我也没有让你一路跟着阿?”
骨右一口气没上来,回忆起自己的越狱生涯简直是一把辛酸泪。
几人还在争执,远远便看到萧烈骑着高头大马前来,“陛下任性出宫,可告知过荻相?”
耶律德让心虚,却听萧烈道,“有我随行保护,荻相应该放心了。”
众人便知道他的心思了。
耶律德让心想,他这舅舅虽然嗜杀,但对和章璎李宴有关的人势必回护,若留在大央荻青不好对陆奉等人动手,跟着他走了,荻青也好放开手脚。
心念电转,虽不情不愿,到底没有拿出皇帝的威严请自己的舅舅回去。
算算时间,浮玉坊的残部在半个时辰之后便要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围起来绞灭了。
陆奉等人做梦都想不到,李宴的死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辽少帝行事恶毒,面上却挂着天真笑意,“那便一起罢,舅舅。”
萧烈纵马前行,少帝随行其后,他们还不知道,在遥远的汉国,那福州王世子从炼狱般的宫门出来,沿途往阿里图去,而宫中出了一队人马,紧紧跟上了他的脚步。
那禁地,也似要变成是非之地了。
第141章
北方在辽人手中丢失数十城池,包括曾经的西河重镇也已丧失,辽人冲入西河王府大肆抢掠,戚淮率众一路退守至有小西河之称的重镇,辽汉两国以此划分新的边界,战争暂时停息,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干柴之上只需添加一粒新的火种,便有燃烧之势。
中原朝廷蜗居南方腹地湘水一畔,靠着演兵列队的剑阵苟延残喘,偷得一夕安寝,高层官员日日因鸡毛蒜皮的琐事吵翻了天,前线的战士还在拼命,纵然汉天子李徵登位之初心有再多宏图大业,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了。
他们这些人能做的,只是将燕平这个年号,拖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军队与官员的矛盾在这三年来已经达到了任何朝代都没有到达的巅峰。
死了很多人。
尸骨堆叠成山,嘹亮的号角还未吹响,活着的战士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如同一次新的轮回。
若干年前,戚淮随父驻守西河,人人称他一声小西河王,正是青年才俊,繁华的京城也处处耳闻小西河王的名声,如今国虽未破,家却已亡,绵延几代人的西河王府落入辽人手中之后在一场滔天大火中成为灰烬。
戚淮没有保住自己守护的国土和子民,也没有保住自己从小长大的家,父母皆亡故,深夜入他梦中,面对口口声声的质问,他说不出来一句话。
风声飒飒,这曾不起眼的边陲小镇如今成了新的西河。
国界或许会有变化,但守着边关的永远是同一批儿郎。
戚淮立在城门之上,远远看着可望不可即的故土,汉国的北方曾绵延千里,如今皆落入敌手,密密匝匝的辽人在自己的土地肆虐,百姓流亡,狼烟四起,而他除了守住这最后的角落,日日演习剑阵之外,再没有别的希望。
三年征战,国力式微,将士疲乏,若能借阴阳剑法偷得数年喘息之机,兴兵养马,将来也未必不能再反攻回去。
但辽人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吗?
就怕辽人强攻不成,生出别的心思,分化军队与朝廷,到时候有了阴阳剑法又有什么用处,别人不费一兵一卒,自己便乱成了一锅粥,这南方的小朝廷,又能保得了几时?
戚淮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这几年来他深受祝蔚所下蛊毒之折磨,肉眼看不到的蛊虫在他的血脉中游走啃咬,渐渐长大,若能脱下衣裳,便可看到他古铜色的皮肤下似有活物在轻轻伏动,那是蛊虫在筑巢,蛊虫没走一步,带来的都是撕裂血管似的疼,他本已经渐渐习惯,然而这些天,那些虫子们似乎又被滋养的大了些。
他当然可以用内力将蛊虫逼迫到肢节,然后砍掉,便可以长长久久,无病无痛地活着。但没有胳膊,或者没有腿的小西河王,拿什么来保护汉室最后的尊严?
他生不如死,多次因蛊虫作怪而在战场失利,也受过一次重伤,险些被劈裂成两半,是周旖东救了他,若非到了国难之际,他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与周旖东变成能互相依靠后背的人,周旖东在战场的淬炼之下比过去成熟稳重了不少,但由于章璎的事,他始终无法对此人释怀。戚淮永远也忘不了,他拜堂成亲的时候,周旖东对章璎做了什么。
被穿琵琶骨的痛苦,除非那周旖东自己尝一遍。
第142章
若说悔恨,应也是悔恨的,毕竟章璎与周旖东无仇无怨,一切皆因误会而起,却被他坑害至此,便是寻常人想来,也着实令人痛厌。
戚淮有时候回忆自己的一辈子,总觉得还没活明白, 便就要进棺材了。
他一事无成。
这时候才明白了那叫做祝蔚的山匪险恶的用心。
祝蔚让他自己做选择。
他不肯变成废人,于是日日夜夜忍受锥心刺骨之痛,而正是因为无法忍受这痛苦,才在战场上屡屡失利,如果他没有中这蛊毒,兴许中原和草原的战争将会是别一番形态。
他为了守住自己的国家没有跟随章璎前往北辽。
是他亲手放弃了章璎。
但他守护的国家变成了什么模样?
变得满目疮痍,与章璎当初的理想千差万别。
原本,守住这个国家是他与章璎共同的心愿。
他终究让他失望了。
也不知章璎身在北辽,又是如何一番际遇。夕阳昏黄,已是深秋,红缨枪在城楼上笔直伫立,风随影动,戚淮瘦削的面庞沧桑无比,早已看不出少年模样。
他变了。
章璎也变了。
他轻轻笑了声,死在战场是将军最后的尊严,若下一次号角吹响,他能拖着这具残躯死在保卫家国的刀架下,也算有脸面去见地下的父母了。
在长久的折磨与战场的淬炼下小西河王变得疲惫,痛苦而深沉,他总是在夕阳落下的时候眺望着北辽的方向,期待北归的大雁能带来一个人的消息。
而这一次,他没有等来章璎的消息,反在重重风沙之中看到一个手握文书前来通关的年轻男人。
此关一过,便是北辽。
戚淮下了城楼,揉了揉皱起来的眉心,并没有注意那人。
此处一日通关者有数百人,身为主帅,他只需要鉴别士兵递上来的通关文书是真是假。
戚淮如处理之前的每一个一样将此人处理。
他翻看通关文书,见到皇帝的印鉴,便挥手放行,没有看那人一眼,也没有看到那人身后跟着的另外一行。
他以为,那是先后同一行。
那人帷帽覆盖眼,看不清神情,瘦骨嶙峋,牵一匹老马,从城门而出,踏入北辽土地的一瞬间,他放下帷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棕黄的猫眼散发出痴迷病态的光。
正是温蓝。
温蓝没有注意到他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人。
戚淮还不知道自己放走了什么人。
正如数日前,挖地道逃出来的骨右混迹在商旅中从城门出去一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戚淮的网网不住别人,只网住了他自己。
这一辈子都在作茧自缚。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西河王变成了一个酒鬼。
他痛苦地喝酒,痛苦地回忆,痛苦地想念,恨不能把心挖出来,让蛊虫从自己的皮肤上爬出来,酒入愁肠,已分不清是蛊虫还是忏悔在作怪。
再是坚毅的人面对这般的折磨都无法保持镇静。
周旖东也在喝酒。
他没有办法忘记章璎。
战争之余,总是想起来那道瘦弱的影子,做梦的时候总是梦到他在问,周旖东,你后悔了吗?
他当然后悔了。
到时过境迁,他才敢承认自己后悔了。
他相信在宫里的章珞也后悔了。
他听说章珞在宫中做了贵妃,但这所谓的贵妃也并没有十分得皇帝喜欢。
章珞名义上是自己的继母,却入了宫中,变成皇帝的妾,这一次迁都她也跟着过去,路上感染了风寒,章珩跟着照看,也不知道能否挺过去。
他希望她能挺过去,因为章璎知道了一定会伤心。
戚淮还有资格替章璎做一些事,而他早就没资格了。
他就不应该遇到章璎。
遇到了,也不应该如此狠毒,那时候的自己被仇恨蒙蔽心智,只盼着凌虐章璎求来自己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快,一步错,步步错,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某种意义来说,他救了戚淮,也算是一种赎罪,起因在章璎。
人人叫他章璎,可惜真正的章璎无名无姓,相必不愿意用这个名字活着,可笑他到现在才明白那闻名朝野的阉宦皮囊下藏着的究竟是怎样一块璞玉。
可惜世人无知,世人不知。
第143章
若易地而处,他难以想象如果自己是章璎,该做什么样的选择,他没有章璎的毅力,没有章璎的勇气,也没有章璎的善良,人总是在懵懵懂懂的时候被与自己截然相反的灵魂吸引,或许当初他的本能先于理智靠近了章璎,但他误以为那是报复之心,直到失去之后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大约这辈子,他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让自己坎坎坷坷才学会珍惜的人了。
他有什么脸去见章璎?
他早就没有脸了,穿透琵琶骨的那一刻,他们之间便隔下了深仇,倘若有人这样对待他,他恨不能将之碎尸万段,更遑论或许会影响到章璎的寿命,许多事他不敢深刻去想,难得糊涂便是这样的道理,周旖东卑微而鄙贱地将自己困在自我的幻想中,不敢跨出来一步。